裴樱怔了怔,有些后悔方才不该对舅舅那样大声。
小时候,爸爸妈妈在城里医院上班,忙不开,她被托付在舅妈家,舅舅也在城里打工,只有逢年过节才回来。
每次回来别人家的父亲都会给盼望了一年的孩子带点糖果礼物,但是舅舅节俭,从来舍不得买,总是让孩子失望,舅妈嗔怪他不知道疼孩子。第二年暑假舅舅没等到过年就回来了,舅舅一直在广东打工,那一年不知怎么会去广西。就是那次,他从广西挑回来一大串香蕉,还带了几床漂亮的被子,一个电饭锅,一个儿童用的小铝碗,一罐牛奶,还有喜之郎果冻。从此以后舅舅家就有了电饭锅,小铝碗,罐装牛奶。那也是她和表哥第一次吃牛奶,那个小铝碗自然也给了她,她喜欢用铝碗在煤灶上烧水,水烧开了,舀了奶粉往碗里倒,慢慢地调匀。奶粉有限,他们都舍不得多吃,虽然一大碗水只舍得放一点点奶粉,冲出来的牛奶却很香。后来才知道,那牛奶都是过期了的。舅舅说,那是他在医院里做事的时候,一个老人看他老实,出院后留给他的。
不过喜之郎果冻却不是过期的,半袋小果冻他们整整吃了一个夏天,那一整个夏天她和表哥都最爱看电视上喜之郎的广告,因为尝了这电视上才有的果冻,他们觉得很幸福。后来裴樱就一直在想,将来她去大城市了,也能过上喜之郎广告里那温馨美满的生活么?外面的世界真的有喜之郎广告里那么美好么?
那个夏天,世界就是这样美好起来的。
其后的二十年,日子虽然艰难漫长,可她一个人安静下来时,她总有几分恍惚,好像在做梦,总觉得一觉醒来父母都还在身边。唯一深刻在记忆里的就是八岁之前,再次见到舅舅,心里有些委屈,又有些感叹,但终究安心,这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会把她当孩子一样呵护的长辈。她在舅舅面前隐约有几分孩子般的依赖,可是,怎么舅舅一下子就六十岁了呢,怎么一下子就老成了这样。而且,他还面临生命威胁,随时有可能离她而去。
想着想着,眼泪便一滴一滴往下掉。
“舅舅,咱家两头猪要是卖了能卖多少钱?”
“两头猪正长膘,现在可不能卖,再养两个月,过年能卖个好价钱。”
“那咱们把房子卖了,我去城里找事做。”
“咱这破土坯房子家家户户谁也不缺,再说现在人人都往城里跑,农村房子都没人住,谁还会花钱买咱的房子啊。”
裴樱怕舅舅伤心,死命把眼泪压住,张医师缓缓说:“我知道你心疼舅舅,但是我也六十岁了,老家伙了,生死有命,我早就看开了,咱家没钱,就不治了。你也不用太难过,咱们村里多的是得癌症死的,谁家也不能把全家大半辈子的积蓄花在治不好的病上。你年纪轻轻的,不能被我这个老家伙给拖累了。阿樱啊,我知道你看不上陈建州,但陈老师这孩子,虽然不出挑,但好在老实,你要是跟了他,一辈子安安稳稳的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我已经让人给小浩他爸打电话,让他回来接小浩,你就不要管我们了,好好过好你的日子就行。”
裴樱不说话,却早已泪流满面,只得借口去喂猪,闪身去了后院。
第二天裴樱找来邻村屠夫,将猪宰了,卸了门板,用三轮车拉到镇上,临时用门板条凳搭建了个案台,开始卖猪肉。
一个女人从案台前路过,走出去好远又回头过来看看裴樱:“小姐,外科同事说你那个朋友感染了,高烧很严重,也没有人照顾,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裴樱在水头镇哪有朋友,一时反应不过来:“我哪个朋友啊?”
“就那个男的,长得很高,挺帅的,手上打着石膏的。”
裴樱马上明白是谁了:“他还没好么?”
那女人看一眼她那处变不惊的脸,到底没忍住:“你有空去看看他吧,一个人发着烧,没人照顾,也没朋友,挺可怜的。”
“好的,谢谢你!”
裴樱收摊完毕,踌躇好久,到底还是买了点水果拎了个饭盒寻过去。
护士告诉裴樱,苏正则已经单独搬到了三楼的单人病房,裴樱依言上楼。
医院三楼楼梯间走廊窗户前站着一对男女,看穿着打扮都是城里来的,男人十分温柔:“洁瑜,他是脑子糊涂了犯浑,苏老爷子都被他气得心脏病发进了医院,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这男人声音十分耳熟,只是此时他背对着裴樱,她一时没认出来。不过,她也懒得计较,想着快点把东西送给苏正则,还要赶着回家。找到苏正则病房,正要敲门,门却从里面开了,一个男人从里面走出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警戒地问:“你是?”
这人裴樱认识,是镇上的干部,还到家里来过几次,裴樱有些尴尬,也不知道如何介绍自己:“我姓苏,是苏……苏董的朋友,是上牛村的。以前苏董在上牛村出车祸,就住在我舅舅家。舅舅听说苏董发烧了,特意嘱咐我过来看看。”
“裴小姐,真不好意思了,苏董吩咐过,不能让外人随便进来。”
裴樱并不在意:“没关系,我就是买了点水果还带了个盒饭,你帮我拿进去吧。”她本也不想多留。
“裴小姐真是有心,我替苏总多谢你了。”
话未完,里面突然传来苏正则怒喝的声音:“谁啊,不是跟你说了,不许任何人进来?”他火气太大,说话太用力,说完就连声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