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索和布莱克互相摩擦了一下脸颊。黑狼首领宽厚的胸膛振动着发出细碎的嘟哝,扭动耳朵转头低嚎。
狼们正在换去厚厚的冬毛,脱落的毛发纠结着粘连,难免显得不大体面。然而对于布莱克这样纯黑色的大狼,却很难看出这一点,在他的长毛飘逸、恍如战马的美鬃时,很少有谁会注意到那些毛究竟是长在他身上、还是挂在他身上。
纳索甩甩毛发,今天是阴天,没有那么灿烂的阳光,但他的银色皮毛还是显得亮晶晶的,打理得非常顺滑——他是习惯于舔毛的。他目送布莱克带着狼群出门狩猎,围绕着营地把小狼们聚集起来。
伦恩正躺在一处低洼里。
他的脑袋枕着右前腿,尾巴垂在地上,半闭眼睛,有些无精打采。左前腿晾了出来,可以看见之前棕白造成的伤口发红肿胀,更糟糕的是,这道创伤散发出了不妙的气味。
他的伤势恶化了。
运气是一项虚无缥缈又至关重要的东西,尤其是对靠自己的爪子和牙齿谋生的动物而言。纳索作为一窝幼崽中最弱小的那个,可以长这么大不能说没有好运的眷顾。有狼仅仅是受了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划伤,就因莫名其妙的感染魂归西天;也有狼半边脸连带一只耳朵一只眼睛被老虎撕掉了,却居然挣扎着活到痊愈。强大的狼可能奔忙十几天找不到一只猎物活活饿死,瘦弱的狼也可能走在路边捡到猝死的马鹿。在那场疾病中琥珀活了下来,另一只雄性幼崽却死了,纳索也不敢打包票琥珀一定更加强壮。
伦恩就到了考验运气的时刻。
纳索观望他片刻,低声召唤幼崽,让他们在离自己不超过三米的范围里玩踩影子的游戏。他想要自己待着休息一会儿,但时不时就有小狼蹭到他身上咬他的后腿和尾巴。他就不得不站起来,恼怒地恐吓这些无法无天的小东西。
不久,伦恩慢吞吞地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出营地。
纳索竖起耳朵望过去,想起见过伦恩把不知道什么植物嚼烂敷在伤口上。他是去寻找药草?尝试治疗自己?
也许他也该学习这种知识。纳索想。他的父母不曾教导过他。
纳索坐下来,烦不胜烦地赶开上来纠缠他的松针。新生的草尖扎着爪垫有些发痒,他伸了个懒腰,忽然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息。
他环顾四周,树林中静悄悄的,除了风吹树叶和鸟儿啼叫的声响,没有任何异样的动静。
但纳索早已学会了相信自己的直觉。这种直觉正向他揭示着某些令狼不安的预兆。
他背过耳朵,咧出牙齿,发出恫吓的咕噜声。幼狼疑惑地咕哝着,一只一只朝他跑过来。纳索用鼻子和爪子推动他们,要把他们赶回窝里。
琥珀和白爪率先钻回了洞。松针大声抱怨着不想回去,纳索皱起鼻子咆哮,这只小雄狼便猛地一缩,好像那些挨打的记忆又回到了脑子里。纳索把他拱进巢穴,发现纯黑从自己肚子底下溜了出去,赶紧回身抓住他的后颈。
一个多月大又养得不错的小狼,想完全叼起来对纳索来说太困难了。他咬着纯黑往土洞里拖,狼崽大声尖叫,然后在纳索不耐烦的一巴掌下戛然而止。
纳索感到耳尖发麻。奇异、冰冷的颤栗顺着脊椎往下流动,竖起了他浑身的毛发。他当机立断,哧溜一头扎进窝里,紧紧贴着泥土,肌肉紧绷,把幼崽挡在身后,才小心翼翼地探出鼻子,向外窥探。
他的瞳孔剧烈扩张。
棕熊。
大概不是上次攻击狼群夺走猎物、甚至伤到了头狼布莱克的那头熊,因为这头是雌性、那头闻起来是雄性。这是一头对于这个季节而言过分消瘦的母熊,它毛发凌乱、眼睛发红、嘴角带着泡沫,似乎过得不是很好。
纳索一眼就看出它正处于哺乳期。
这太糟糕了。刚过冬眠期的又需要哺育孩子的饥饿母熊,当然可能选择袭击没有狼群守护的狼穴。
纳索夹紧尾巴,悄悄后退,撞到了幼崽拥挤着的温暖、颤抖的身体。他们意识到了危险的来临,本能地安静下来,躲藏在成年狼的庇护中。纳索在狭窄的洞穴里转身舔舐安慰他们,忽然发现有什么不对。
少了一只幼崽!
纳索的呼吸立刻急促起来,心跳登时加快。他不信邪,再确认了一遍,确实少了一只小雌狼,就是那只长得和伦恩最像的小狼。
白爪发着抖,将嘴巴凑到纳索嘴边,以类似乞食的动作寻求慰藉。纳索把下巴搁在她脑袋上压了压,推她到其他小狼中,再将所有幼崽赶到巢穴最深处,丝毫不敢低估棕熊前臂的长度,并勒令他们待着不许动。
他转过身,再次窥探洞外,挪移视线,看见了自己的孩子。
浑灰只是一只一个多月大的小狼,刚刚开始断奶,此时被逐渐接近的庞然巨兽吓得魂不守舍,缩成一团,躲在灌木丛底下一动不动。母熊摇晃着脑袋,翕动鼻翼,似乎已经闻到了狼崽的奶味。
纳索死死盯着棕熊狞恶的眼睛,丑陋的毛发,发黄的獠牙和下滴的唾液。他的身体在发热,血液疯狂地奔涌,鞭打着肌肉,在耳中充斥汹涌的浪潮。
他的理智告诉他,什么都不要做。不要冒风险。他待在巢穴里,周围是狼群杂乱的气味,母熊很难发现他,也不会发现其他幼崽。一和四,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取舍问题。
但是他的心在滴血。他的心在尖叫,在驱使他冲出去。
作为兄弟姐妹中的oga,纳索能活下来,凭的绝对不仅仅是幸运。他得比别的狼更想活、更能活,于是得更无耻、更狡猾、更冷酷,就像当时鹰爪迎头而来,他地嗷嗷叫起来,忽然纯黑扑向白爪,开启了又一场游戏。
不多时,狼群回来了。
这是一场满载而归的狩猎,每匹狼都吃得肚皮滚圆,纳索闻到了马鹿的气味。幼狼们比他更先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像一条毛绒绒的河流一样冲过去,蹦跳起来碰触猎手们的嘴巴,要求他们吐出食物。这时,纳索发现布莱克的嘴里衔着个还在动弹的东西。
黑狼发出轻微的喝止声,然后是召唤幼崽的声音。
他松开嘴,一只金花松鼠惊慌失措地落到地上,疯了似的逃窜。伦恩刚好在附近,立刻堵在前面低吼。纳索脚步轻快地跑过来,呼唤着幼崽。
狼群中的所有成员都很关注幼崽的成长,大狼们围成松松垮垮的圈,把这可怜的小猎物关在猎场里面。
小狼没有马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的肚子还在咕咕叫呢,又朝大狼靠过去,想要获得食物。抓崽揪典型,纳索先是咬了一下琥珀的尾巴,又扇了松针一下,咕咕噜噜着,逼迫他们面对一个陌生的活物。
金花松鼠不是经常下地的物种,连纳索都不经常看到,更别提小狼,也不知道布莱克是怎么弄到嘴里的。琥珀犹豫了一下,转头朝白爪呲出了牙。被姐姐威胁的小雌狼不情愿地走出来,试探性地伸出了前爪。
松鼠不知哪来的胆子,竟然在虎视眈眈的大狼眼皮底下扭头反抗,一口朝她咬下去。
这一下没有落到实处,却吓到了白爪,让她呲溜冲回了伙伴身后。松针和纯黑蠢蠢欲动,伏低了身体,一左一右向猎物靠近。忽然,琥珀从他们之间蹿出来,朝松鼠扑去。
她的后腿很有力,虽然发力方式不是最有效果的那种,扑得还是十分漂亮。然而松鼠蹿得也很快,让她扑了个空。
纳索挪动脚步,和左侧的母狼一起将松鼠赶回圈内。
松鼠逃到了离浑灰较近的位置,她马上做了个扑跳。她显然是临时起意的,平衡都没保持住,落地的同时摔了个狗啃泥。但她差点按住了松鼠,令这可怜的家伙吓得要歇斯底里了,一甩大尾巴,调了个方向再度奔逃。
小狼们被不断试图突围的松鼠激发了猎食的本性,虽然动作中的大多数还是玩耍的性质。有一回松针已经前肢环抱住了松鼠,胡乱往它脖子上咬,却始终找不准地方,加上犬科动物的前臂不如猫科这么灵活,松鼠又找准时机哧溜窜了出来。
不过毕竟是五只已经长齐乳牙、精力充沛的幼狼,虽然几乎没能造成撕裂的伤害,就算是耗也能把松鼠耗干了。它的动作越来越慢,幼狼抓住它变得越来越轻易。他们还不懂得猎杀,于是捕猎逐渐成了嬉戏。
松鼠又一次靠近布莱克时,他抬起一只前掌,轻松地踩住了这只饱受折磨的动物,发出呼唤幼崽的声响。
接着,他在孩子们好奇的注视中调整了一下松鼠的方向,低下头,咧出犬齿,慢条斯理地在它的颈项处进行了简单的切割。
血从伤口里喷涌出来,松鼠逐渐不动了。
布莱克放开爪子,松针试探性地向前走,琥珀挤开他,对着那具尸体模仿了一次扑咬锁喉。大狼们三三两两地散开,布莱克走到纳索边上,开始舔他的颈部。
直到小狼终于厌倦了玩弄那个不会再跳起来被他们追逐的东西,纳索按住它,撕扯开它的皮毛,让孩子从它的肚腹中掏出内脏和肉来。
幼狼们咬得嘴巴上都是血。这是他们法地撅着獠牙,口中喷出腥浊的气息。
一头鼻子上留着深刻伤疤的母狼嘶嘶地发出气音,和一头公狼朝野猪的侧面发动了冲撞。
掀翻它,掀翻它。让它裸露出脆弱的肚腹,接下来就不是它的事了。
野猪开始将重心下压。
忽然,伦恩松口往后一蹦,压低身体又往前一扑,咬在了它的双腿之间。
野猪惊嚎一声,纳索跟着伤疤母狼一同冲撞,然后滑进它的底盘,咬住一块皮就摇晃撕扯。牙齿深入皮毛,切割开真皮和脂肪,拉出深深的裂口,血的味道涌进口腔,口水立刻就冒了出来。接着不远处传来警告性的狂吠,纳索立刻窜出去——他可不想知道被这样一头野猪压在底下会发生什么,回头一看,野猪稳住了身形,狂怒地逼开一头狼,再度奔逃。
血将草染成了深色,布莱克低嗥一声,狼群迈开了步伐。
狼不惧怕和任何动物比拼耐力。
而且野猪已经受了重伤,纳索看见一条长长的、血糊糊的东西从它的腹部挂下来,湿嗒嗒地拖在地上。那是它的肠子。
它生命的终结成了个简单的时间问题。
布莱克不想再和野猪正面冲突,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纳索舔舔嘴巴,朝后方长嗥起来,斜坡上方露出一对抖动的、毛绒绒的耳朵,接着是一个毛绒绒的脑袋,然后是另外几个。纳索落在最后面,确认五只幼狼都跟上来才开始加速。
野猪越来越慢。它在失血,每一步移动都在夺走它的体力。而狼群就像阴魂不散的幽灵那样尾随着它,凝视着它,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一直到夕阳西下,层林尽染,它站住不动了,四肢撑开,支住庞大沉重的躯体。
狼群不再畏惧它,扑上去顶翻了这头失去威胁的猎物。
纳索和布莱克习惯性地确认了一下彼此,纳索发现黑狼的肩膀有些擦伤。这个季节狼都已经换上了夏毛,布莱克那身冬天威风凛凛的长毛单薄许多,纳索则毛色更深、接近灰黑色。纳索吐出舌头舔舔布莱克渗出来的血,血液中alpha浓厚的信息素激得他尾巴尖都哆嗦了一下。布莱克没有在意,而是耸起耳朵低吼着警告从后面跑上来的幼狼。断奶、跟随狩猎队伍的幼狼开始真正融入狼群,必须找到自己的定位,知道一些常识,比如地位不容挑衅。
小狼内部的阶级正在分化,但还总是认为每一头大狼都会纵容他们这些小家伙。不过在今天之前他们已经吃了些教训,不再会一开饭就急急忙忙往上扑,而学会了观察成年狼的脸色。
而纳索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纯黑匍匐着从他肚子底下钻进进食圈咬住一小块肉往后扯时,纳索全当没看见他。他觉得孩子们还小,正是长身体、需要大量能量的年龄,等级教育以后进行也不迟。但当白爪咕咕哝哝朝布莱克撒娇、想分一杯羹时,却被头狼恶狠狠地咆哮一声,吓得滚出了两个跟头。
忽然,伦恩发出一串高昂急促的短吠。
布莱克紧接着站立起来,胸腔震动,低沉有力、富有穿透力的吼叫好像让山林都在共振。
纳索一边狼吞虎咽地把嘴里的肉往喉咙里塞一边绷紧肌肉,抬起头。
他先是嗅到了异样的气味。
陌生的alpha;oga的犁鼻器瞬间递出信号。他身上的标记都为这种陌生又有侵略性的气味躁动起来。纳索缩紧耳朵,心脏开始加速。千百年来的基因记忆警示他这是发生alpha之间冲突的前兆。而有oga在场的情况下,alpha的冲突往往会更加激烈。
他缓慢后撤,低声呼唤幼崽。另一边,两头大狼的身影从草丛中显现出来。
两头alpha。
都还很年轻,健康,灰白的皮毛上没什么伤痕,其中稍微年长的那个和布莱克差不多年纪。
布莱克浑身的毛发都倒竖起来,巨大的威胁感让他皱起鼻子、露出犬齿、高高掀起尾巴,第一时间做出不友善的表示。他的体格比对面那个alpha哥哥更高大,这样示威时也更有威慑力,那双黄色眼睛像燃烧的火一样、能点燃任何动物心中的畏惧。但那两个alpha没有动,妹妹只是悄悄瞥了哥哥一眼,而哥哥甚至没有礼貌性地后退。
纳索吞咽了一下带猪血味的唾液,想起了之前布莱克杀害追求他的北方雄狼的场景。事实上布莱克并不是个好战的领袖,甚至可以说倾向于避战,非必要不武力冲突,除了那荷尔蒙上头的一次,对待偶然路过的孤狼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现在严格来说不是在抵御入侵,他们正在边界处,双方只是遥遥对峙。
——但之前布莱克也没遇到过其他勇到面前来的alpha。
纳索远目而望,没看见北方狼群的其他狼。大概这只是在那两个alpha巡逻时的一次偶遇。
布莱克率先发出了咆哮。
他一跃而起,冲出去的样子像是中古战车的车轮。他目标明确,直冲那个alpha哥哥过去,接着妹妹试图加入帮助同伴,然后伦恩作为副首领也奔出了狼群。但他还没沾到对方一根狼毛,布莱克和对手就分开了,纳索眼尖地看见alpha哥哥下巴下方的毛发颜色有些变深。
两名没带手下的alpha跑出去二三十米,回头遥望,仰头发出长嗥。布莱克气势汹汹地仰头嗥叫,纳索立刻响应,整个狼群都嗥叫起来。
“呜——呜——”
“呜——”
不多时,那两个alpha就不见了踪影。布莱克喘息着回来,催促他们赶紧吃肉。纳索心神不宁地靠到他身边,埋头嘎巴嘎巴嚼碎了一块软骨。
他们都知道这件事还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