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白天,韩耀魄和谢晴虹抵达醉仙镇。
醉仙镇坐落在山脚,临水而建,出产的金月酒闻名遐迩。
金月酒因与无方独特景色金色圆月同色而得名,由无方山特有谷物和独特的生产技艺酿造而成。
金月如蜜,酒香醉人。
饮上一口,便是那天上谪仙人也要狂醉酣卧。怕是只有生性豪放、嗜饮烈酒的狼族能姑且一品。
金月酒一年产出不过百坛,专供无方狼族王室,有价无市,供不应求。
临近新狼王即位庆典,无方王宫的订单雪片一样飞来,醉仙镇迎来忙碌的酿酒季。
谢晴虹带着韩耀魄在一栋气派豪华的酒楼前停下。
醉仙居。
酒楼广迎八方客,招揽羁客来。
楼高三层,窗门次第开,从中可见酒客言笑,可闻佳肴飘香。
间或奔过几个跑堂的小二,行色匆匆,高声吆喝借过,一蓬大尾巴左右摇摆。
简而言之,一看就很贵,不是他们两个约等于身无分文的人能消费得起的。
“咱们真的要进去么?”韩耀魄小声问,人生第一次吃霸王餐,好激动。
谢晴虹面不改色,走出一副富可敌国的姿态。
“二位里面请!”
马上有热情的小二迎上来。
谢晴虹颔首:“天字一号房。”
小二痛快应声,引着他们上楼。
天字一号为单独雅间,私密性高,比一楼大堂更适合私谈。
但相应的,消费也比大堂不知高出多少倍。
“二位请进,饭菜稍后就上。”
小二走时贴心地带上门。
屋内一扇屏风掩了大半视线。一声清脆的少女呼声从屏风后传来。
“阿虹来了!”
屏风后转出一个豆蔻少女,发辫上坠两颗金黄的铃铛,走起路来琅琅作响。
正是谢骨铃。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挺拔的少年郎,双目如星,芝兰玉树,对襟劲装,腰悬白玉佩,背负长剑,做谢家子弟打扮。
少年郎一见谢晴虹,垂首掀袍,单膝下跪,向他恭敬行礼。
“见过族长。”
“江遥?”谢晴虹扶起少年郎,“你怎么来了?”
骨铃哼一声:“这个呆头鹅说不放心你,非要跟来,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冲谢江遥一抬下巴:“看到了吧?你的族长厉害着呐,一根头发丝儿都没少,哪需要你担心。”
骨铃一张嘴不饶人,谢江遥遭挤兑,没有理会。
确认了谢晴虹真的没事,谢江遥放下心来。
“咦?”骨铃瞪大眼睛看身后一直当背景板的韩耀魄。
“这位小兄弟有些眼熟。”
她围着韩耀魄转来转去,骨碌碌的大眼睛紧紧盯着韩耀魄。
被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叫小兄弟,韩耀魄好脾气地笑笑。
谢晴虹抬眼,淡淡扫了一眼骨铃,“他是韩耀魄。”
骨铃惊讶,更兴奋了,“原来是你!”
韩耀魄:“小妹妹你认识我?”
骨铃嗔怪着锤他:“讨厌,叫什么小妹妹,人家只是长得年轻罢了,小弟弟还是叫姐姐为好。”
四人在围桌坐下。
谢晴虹斟一杯茶水,动作流畅,赏心悦目。
他将茶水推给韩耀魄。
“别听她胡说八道,看着小罢了,真实年纪够得上重慈。”
真实年龄都能做人奶奶的骨铃捧脸做害羞状。
谢江遥的目光在韩耀魄和谢晴虹身上转两圈,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不语。
醉仙居上菜速度快,没一会儿菜色齐全。
骨铃献宝似的呈给谢晴虹一只精巧的小酒壶。
“阿虹你看,这就是金月酒,难搞的很。这也多亏新狼王即位仪式,醉仙镇多酿了一些,要不然哪能喝到。我废了好大功夫才搞到的呢。阿虹赏脸尝尝呗。”
谢晴虹夹起一筷子水晶虾仁细细咀嚼,咽下去之后才说:“任务在外不得饮酒,谢家家规你又忘了?”
骨铃噘嘴不满:“上次出任务来你不让我喝,这次算哪门子任务?总该尝尝吧。”
无方山的特产美酒,没尝过说出去真是笑掉大牙。
“不光我,阿虹你看谢江遥,你亲爱的大弟子,是不是也一脸渴望?”
骨铃转转眼睛,将一旁默默不语的谢江遥拉下了水。
“还有这位小弟弟,好不容易来一次无方山,当然要尝尝这金月酒。”
这下韩耀魄也泡在水里。
韩耀魄听到骨铃对谢江遥的描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正出神听到有人提到自己。
抬头一看,正好与谢晴虹对上视线。
谢晴虹移开目光,神色自若地改口。
“少饮即可,不许贪杯。”
骨铃欢呼一声,给每个人都倒了一个杯底的酒液。
“这酒烈得很,寻常人舔个杯底儿就够了,要是像无方狼族那样痛饮的喝法,要醉到明年去。”
金酒稍显浓稠,如同蜂蜜一般色泽金黄,酒香浓烈,入口留香,咽下去后火辣辣的热度一直烧到肚中,五脏六腑都跟着热起来。
韩耀魄从未喝过如此烈的酒,一口下去,从耳根一直红到脖颈。
其他三人比他的状态好不少,谢晴虹更是面不改色,如同喝了一口水一般。
“好了。”见几人都吃的差不多,谢晴虹叫人清了桌子,待房间重新安静下来,开口道。
“说正事。”
谢晴虹看向谢江遥:“江遥,说说那日情形。”
那日游行遭袭,他被设计陷入幻境,后续细节他还需了解更多。
谢江遥正襟危坐,腰背挺拔,如同一柄出鞘的含光利剑。
“那日游行,狼族、鬼域和荧田均有眼线异动,所幸异动及时镇压,并未出现大范围影响。”
“不过,”谢江遥皱眉,有些懊恼,“我带领族中弟子维持游行,结束后审问捉拿的妖鬼,却发现他们无一例外都自尽而亡,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手指捻着轻透的杯壁,谢晴虹指尖轻点。
“族中情况如何?”
那日来自背后的一击,是祸起萧墙还是别有居心?
“这……”谢江遥有些犹豫,当着韩耀魄的面,他不知该不该提起谢家家私。
谢晴虹知晓他内心的想法。
“但说无妨。”
谢江遥正色道:“那日我们确实从随行子弟中发现一个人行踪诡秘,但混乱中没能捉获,等后续再去探查,那人却凭空消失。”
“我询问了当日当值的弟子,当日随行人员中根本没有这名弟子。”
“江遥无能,请族长责罚。”
谢江遥垂首,嘴巴抿成一条倔强的线。
谢晴虹的目光落在他头顶。
“无事,不怪你。”若是早有预谋,谢江遥也查不到线索。
骨铃接口道:“阿虹你消失之后,倪长老带领弟子送妖鬼、闭鬼门。你不在的这些天,也是倪长老代管族中事务,让我尽快和你联系,确认安危。”
韩耀魄这才明白,那次谢晴虹放飞青火小鸟,原来是与谢骨铃传讯。
“事出有因,倪长老情急之下不得已越俎代庖,托我向族长请罚。”
韩耀魄越听越奇怪,这个局做的奇奇怪怪。明明除了淮水之外的恶域妖族都搅合了进来,但目前看来谢家无事,恶域无事,八荒也安然无恙。
难道幕后人只是想将谢晴虹和他一个无辜路人丢进恶域玩一出剧本杀么?
有种去五星级豪华酒店吃饭结果端上来一盘蛋炒饭的感觉。
是真的水清无鱼,还是静水流深?
恐怕只有幕后之人清楚。
谢晴虹脸色淡淡的,唇角是不变的一抹笑,面具一样掩盖了全部真实想法。
“突发变故,倪长老处理得当,我又怎么会责怪她。”
“骨铃日夜兼程,寻我行踪,苦辛良多。江遥稳定局面,抓捕及时,无愧我平日教导,虽经验不足未能功成,却也可圈可点。”
骨铃问道:“接下来怎么办呢?”
谢晴虹颔首,从比窗边望去,街巷人声喧哗,往来熙攘。
不远处一座巍峨的王城耸立,密林掩映,气势恢宏。
他一锤定音。
“无方王城。”
是人是鬼,是妖是仙。
他要看个究竟。
不管是真静水还是假暗流,他都要这一方沟渠方圆回光,清净无边。
骨铃有备而来,出手十分阔绰。饱餐一顿后,骨铃带着众人从头到脚乔装打扮了一番。
骨铃药毒皆通,又擅易容缩骨之术,在她的巧手之下,几个人很快大变样。
骨铃自己重梳发髻,摘下两颗铃铛放好,将身量拉长,从十四五豆蔻年华眨眼间变作二十窈窕少女。桃红长裙,小家碧玉,不见之前口齿泼辣的样子。
谢江遥一身红色劲装,长发高束成马尾,修饰面容,剑锋雪亮,英姿勃发的少年郎。
韩耀魄不比他人为谢家子弟出入恶域,无方山不会有人认识他,所以易容最少,毕竟修饰越多破绽越多。骨铃给他换一身朴素的利落短打,脑后扎一个小揪揪,摇身一变,成了一个新鲜出炉的路人甲家仆。
骨铃对此的解释是:人间有句话叫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咱们四人有明有暗,各有分工,万一被一锅端了这不还有个逃出生天通风报信的嘛。
韩耀魄:……总感觉被针对了,但是又没有证据。
面对谢晴虹,骨铃犯了愁。
无他,因为谢晴虹不管怎么易容修饰都很出众,尤其一头白发,扎眼得像个电灯泡。
骨铃叹气:“看来有时候太过好看也是一种负担。”
所以她直接反手一个兜帽面纱把谢晴虹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把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挡在层层掩盖后。
乔装后,他们便是极乐天涟水的粮商、长子和长女,以及一个随从家仆,将去往无方王城。
之后四人分头行动。谢晴虹与骨铃返回客栈,商讨后续行动。韩耀魄与谢江遥上街采买贺礼,毕竟面子功夫还要做全。
随着王室庆典临近,临近无方王城的醉仙镇上人流量日渐增多,游人如织。
街巷行人各色,不仅有狼耳狼尾的狼族,也有赶过来凑热闹的鬼域和淮水妖鬼,除了拥有特色外观的狼族外,其他妖鬼的种族特征并不明显,因此韩耀魄和谢江遥混在人群里也不算突兀。
韩耀魄:“一般无方贺礼都送些什么?”街上流动商贩和店面铺子都花样繁多,商家铆足了劲招揽客人,十八般武艺具尽,令人眼花缭乱。
他停在一个卖面具的摊位前,摊主戴着一只黑底狼面的面具。
狭长的狼眸金线勾边,繁复的花纹缭绕其上,如黑曜石在暗夜中在沉默窥伺,流转间一缕金黄月光映射于眼瞳。
“无方狼族大多豪放拓达,”谢江遥拈起一只面具细细打量,“豪饮酒挽雕弓,想来精巧轻薄的东西是没有什么分量的。”
“不如送些刀剑兵器?”谢江遥爱剑如命,本命长剑从不离手。
韩耀魄点点头,转身去寻其他东西,不巧一个踉跄撞上了一个过路狼人。
“走路没长眼睛!”
高大的狼人从高处俯视,出手闪电般扣住韩耀魄的肩膀,力道之大像是要把肩胛骨捏碎。
“对不住,我家下人无意冒犯。”谢江遥迎上去,不着痕迹地隔开狼人和韩耀魄。
韩耀魄闪身到谢江遥身后,低下头降低存在感,扮演一个唯唯诺诺的下人。
狼人的目光在二人身上冷冷逡巡,打量片刻,最终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有没有事?”谢江遥转身查看韩耀魄的情况。
韩耀魄捂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肩膀,看着消失在行人中的狼人背影,摇摇头。
“谢谢,我没事。”
小插曲后,二人继续挑选。
在一个刀剑铺子里,韩耀魄看上一柄短刀。
“客官真是好眼光,这短刀由狼王手下的大师亲手锻造,黑钢刀身,坚韧不摧,削铁如泥,堪称绝世宝刀。”
卖家吐沫横飞,夸夸其谈,吹嘘自己的刀如何如何锐利。
韩耀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目光流连在这柄短刀上。
短刀呈新月形流畅,并刀如墨,刀尖一点寒芒似水,触手沁凉,如夜色倾泻,月光在手。确实不失为一柄宝器。
谢江遥常年用剑,看了这刀,也露出赞赏的神色。
谢江遥问道:“这刀多少钱?”
卖家一看有戏,一对杂毛狼耳朵像螺旋桨一样飞速弹动,大手一挥:
“宝刀赠英雄,不多不少,正好三百两!”
三百两?
这么贵。
他记得谢晴虹在幽明幻境里“卖身”的时候,初夜也是三百两。
这刀赶上一个谢晴虹了。
“成交。”谢江遥接口。
嗯?
韩耀魄瞪大眼睛看他。
怎么了?
谢江遥歪歪头看他,长长的马尾从脑后扫到肩膀。
您有钱,不愧是谢家子弟。
贫穷大学生韩耀魄拱手告退。
见顾客这么爽快,卖主笑得牙花子呲出来一片。正要伸手接银票的时候,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插进来:
“哎我说,大叔你不地道啊。”
一个狼族少年不知道在一旁看了多久,此刻抱着手臂,吊儿郎当地踱步上前,一个抽手顺走了卖家将要到手的银票,塞回谢江遥手里。
狼族少年高挑英俊,衣着随意不羁,一头长卷发高高束起,随意扎着一根破布条。单耳坠一个狼牙耳坠,随着动作颤颤摇晃。
他狼眸金黄,如鎏金煅蜜。
狼族少年挑剔地翻翻捡捡,打量这刀:“这刀一看就是赝品,做工粗糙,模仿拙劣,还敢叫称绝世?怕是给人垫桌脚都不要。”
“哈?你算个什么毛球蛋!信口雌黄,敢搅合你爷爷我的生意,不敢快滚,爷爷叫你好看!”
见来者不善,卖家瞬间呲毛,张开血盆大口露着尖牙威胁,气氛逐渐紧绷。
却见那狼族少年眼皮不抬,懒散地打个哈欠,手在鼻子面前扇扇:“大叔吃上火了吧,嘴里味儿这么大,牙缝里还有肉渣子。”
“呃……”卖家凶狠的神色一顿,下意识闭上嘴。
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后,卖家脸上尴尬的神色一闪而过:“少给我耍花样!说我卖假货,你有什么证据?我买的可都是正品,品质保证,假一赔三!”
话虽如此,可刚刚凶狠的戾气被打断,现在再如何放狠话都有些滑稽的意味。
韩耀魄看得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怕尴尬的卖家恼羞成怒。
“哎?可这是你说的。”狼族少年接着卖家的话音。
“狼王手下有名士,专攻锻刀,这柄刀应该仿的是‘落月’——黑云压城,月落寒光。这刀以假乱真,可见锻造者有一定水平,但在细节上却差了些功夫。”
他接过韩耀魄手中的刀,两个手指头捏着刀柄送到卖家眼前。
“落月是杀人刀。为了防止流下的血液沾湿手掌打滑握不住刀,所以在刀身和刀柄的衔接处有一个细细的血槽,让流下的血从血槽排出,保持刀身干燥。”
“但是这个刀,我怎么找不到血槽在哪呢?”
多半这个仿造者并没有近距离仔细看过落月刀,所以只能大致模仿出刀形,但欺骗外行已经足够。
终日打雁,没想到这回叫雁啄了眼。知道自己遇上行家,卖家嚣张的气焰瞬间矮下去不少。
狼族少年:“不过……”
卖家眼睛一亮。
狼族少年随手把刀抛回韩耀魄怀里:“看在材料和做工都不错的份上,这刀……”
“——顶多三十两。”
一开口给人砍去一个零,卖家翻着白眼要背过气去。
狼族少年继续往人心窝子上捅刀:“但是刚才可是自己说‘假一赔三’,我看这三十两,是不是也不用给了。”
灵魂出窍,卖家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
韩耀魄看戏简直要笑趴下,零元购,这小子真行!
在卖家垂死挣扎前,狼族少年轻飘飘补上几句:“我看大叔你开这铺子有个小十年了,街坊邻里都混个脸熟,出口之言应精诚守信,否则如何在无方立足。狼王治下甚严,到时候闹到官家去,脸面上不好看还是小事,这铺子还能不能开下去,那可就不是我们要考虑的事了。”
少年咧咧嘴,狼牙耳坠摇摇晃晃:“你说对吗?”
卖家彻底已经说不出话,打落牙齿和血吞,只能闷头吃下这个哑巴亏。
他垂头摆摆手,示意这一帮人赶紧拿东西滚蛋,别留在这碍他的眼。
尤其是某个狼族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