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雨霁默然,季五郎以为自己掩饰得很高明,只要不说出来歧视就不存在,可是,他听到乡下那一瞬间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这段时间几乎所有人见了她都是这种神情,他们看不起她的同时,她又何尝看得上这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男人呢?
手臂细成那个样子,恐怕都没她力气大。如果把季五郎扔到他们家乡,就凭他连槐花和连翘都能认错的眼力,不过三天就得去喂狼。
明雨霁没学过贵族那一套,她心情不好就立刻冷了脸,才不管季五郎颜面上过不过得去。季五郎有些尴尬,没话找话道:“刚才我看到明二娘子和雍王他们狩猎去了,大娘子怎么不去?”
明雨霁惜字如金,淡淡道:“不想去。”
季五郎仿佛找到了突破口,笑着凑上来道:“大娘子是担心不会骑马吗?放心,我骑术还算过得去,可以教大娘子。”
明雨霁抬眸,冷冰冰扫了他一眼,说:“不瞒你说,我以前在北都待过一段时间,和突厥人讨教过马术。如果季五郎君有兴致,我们现在就能牵过马来,较量一二。”
北都太原是唐国公起家之地,境内汉胡混居,鱼龙混杂。大唐建朝后和突厥几次交手,最后突厥九姓依附唐朝,就散居在太原以北地区。明雨霁辗转去过晋阳很多地方,早习就了锱铢必较、和街头泼妇吵架、敢拿着木棍往小混混头上砸等技能,在那种地方,不剽悍一点,根本活不下去。
她见识过许多挣扎在底层苦苦维生的女子,所以尤其讨厌男人高高在上对她说“我教你”。她坚信任何礼物背后都早已标好了价格,而男人的好意,就是一件看似不要钱的无底洞。
明雨霁针锋相对,季五郎先是尴尬,随后涌上恼怒。他是昌宁伯嫡次子,哪怕这些年昌宁伯府略有衰落,依然有许多女人前赴后继往他身上扑。他在风月场中无往不利,什么时候这样小意地讨好过一个女人?
他主动放下身段,这个女人却如此……不识抬举。季五郎也冷了脸,勉力维持着贵族风度,说了句“我还有事,先行告辞”,就转身大步走了。
镇国公府的侍女看到季五郎怒冲冲走远,心惊胆战跑过来:“娘子……”“没事。”明雨霁不以为意,她看着野蛮盛放的连翘,替它们掐去多余的侧枝,平静说,“迎春花谢了,回去吧。”
明雨霁不想面对那些言不由衷的应酬,绕了一会才回去。她穿过一片树丛时,隐约听到后面传来说话声:“你不是去钓镇国公府刚回来那个村姑了吗,怎么回来了?”
明雨霁立刻停下脚步,示意侍女不要出声。里面浑然不知外面有人,谈话仍在继续。一道熟悉的声音懊丧道:“别提了,我见她长得还算有几分姿色,就想着屈就一二,捏捏鼻子忍了她身上的泥土味。没想到她脾气特别差,这种女人,就算有万贯家财、姮娥之貌,也没人受得了她。”
“是吗?这世上竟然还有季五郎拿不下的女人?”其余几个男人纷纷询问细节,季五郎将刚才的对话添油加醋说出来,另几人听了后连连摇头:“不行,女人不能惯着,还没过门就这样,生了孩子后还能了得?”
另一道有些尖细的声音说:“镇国公是怎么养女儿的,他大女儿刚从乡下回来,本来就不知礼数,他不赶紧找个教养嬷嬷管管,怎么还放出门了?”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最初说话的男子道,“镇国公为了保护雍王,没生儿子,这么大的恩情,皇家不得好好补偿?他的小女儿和雍王当龙凤胎养大,听说小时候都睡一个床,明家又没有主母看着,这若是不嫁给雍王,以后谁敢娶?没见她这几日总是跟着雍王行动么,看起来,镇国公有意捧一个雍王妃出来,以后雍王既是养子又是女婿,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稳了。有了个做王妃的小女儿,大女儿嫁给什么人,又有何紧要。”
侍女在后听着生气,明雨霁却抬手,拦住侍女的动作。她静静听着每一句话,季五郎开口道:“冲着雍王这层关系,娶一个乡野蛮妇未尝不可。但她的脾气实在太差了,可惜了那一张脸。女人啊,还是温柔小意些好。”
另一个男子劝道:“不过一道牌匾而已,你若是实在受不了,以后给她一个院子远远打发了,多纳几个知心人就是。”
里面的男人心照不宣地笑了,随后就说起平康坊哪家青楼来了新胡姬,哪家的花魁功夫最好。侍女不知气得还是羞得,听得满面通红,明雨霁拨开树叶,淡淡往里面扫了一眼,转身走了。
等出来后,侍女跟在明雨霁身后,讷讷道:“娘子,那都是些长安最不出息的浪荡子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您别生气……”
明雨霁回神,对着侍女笑了笑,道:“没事。他们说的那些,我都知道,比这难听的话我听过很多,没什么可生气的。”
侍女不相信明雨霁真的不在意,她觑着明雨霁脸色,小心翼翼道:“娘子,那些浑话您听过就算了,莫往心里去。国公虽然纵着二娘子,但对您也是真心的,您千万别和二娘子生芥蒂。”
明雨霁轻轻一笑,低不可闻道:“我知道。”
这段时间明华裳带着她频繁出入各家宴会,明雨霁很快学会了繁复的礼服怎么穿,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用什么礼。她被贵族阶级快速同化,熟稔地和各家夫人小姐交谈问好,从外表上看,她和那些天生长在长安的贵族小姐仿佛已没有区别。
然而,隐性的天堑却像棋格一样,将她牢牢困住。明雨霁知道季五郎那些人说的是事实,无论她本人如何,在长安官宦世家眼里,她就是一个粗鄙无礼的乡野蛮妇。
她也不乏遇到些向她示好的郎君,然而这些男人对她微笑时,看到的都不是她本人。
镇国公无子,肯定会给女儿准备巨额嫁妆,娶了她就能得到镇国公府一半的财产。而且明雨霁有一个很有可能嫁入雍王府的妹妹,如果能和雍王做连襟,等李家归位后,何愁不能平步青云?
他们不是冲着钱,就是冲着权,没有一个是因为明雨霁这个人。
宴会主场很快到了,明雨霁都能嗅到前方的香粉味。她不由停下脚步,缓慢环顾四周。
男男女女穿着宽大华丽的衣服,三五成群散落在花丛中,侍女端着金樽美酒,穿梭在各处。每个人都在笑,声音得体而含蓄,仿佛置身人间仙境。
如此盛大的宴会,明雨霁却觉得荒凉。她骤然生出种虚幻感,难道此后,她要一直这样活着吗?
明雨霁恍神的功夫,里面的人已经看到她了。一位小姐亲昵地拉住明雨霁的手,撒娇道:“明大娘子,我们打叶子戏还缺一个人,你快来。”
明雨霁强忍住抽手的冲动,笑道:“我不会打。”
小姐脸上笑容微僵,似乎才想起来明雨霁从乡下回来,随即无懈可击地笑道:“没事,我也不会打,上手就会了。”
明雨霁被强行拉到座位上,和一群她名字都叫不出来的娘子们打叶子戏。她没有说谎,确实不会打这些消遣玩意,但身为玄枭卫暗线,还是监察部门的精英,她有一个优点,那就是记性好。
连输了两把后,明雨霁记住了规则,第三把不输不赢,从第四把开始,局势就逆转了。另外几个娘子连续被碾压了五把,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
一个娘子笑了笑,说:“明大娘子真会开玩笑,你玩得这么好,先前还骗我们不会打。”
“确实不会打。”明雨霁如实说,“刚刚学的。如果我会,之前那两把就不会输。”
娘子们赔笑,眼看这局又要输了,其中一个人扔下牌,摇着扇子道:“好热呀。那些狩猎的人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
明雨霁悠悠把手里剩下的牌扔出去,果不其然,又是她赢了。旁边的娘子有些气不顺,问:“明大娘子,都这么久了,怎么不见二娘子?”明雨霁眼神都不变,淡淡道:“她跟着平南侯狩猎去了。我不想去,就没跟着她。”
桌上的女娘们低低应了声,彼此交换视线,心照不宣地换了话题。她们自认为这样做很高明,明雨霁却想翻白眼。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她在嘴硬,分明是她融不入那个顶层圈子,却说自己不想去。事实上,明雨霁还真不想去。
贵族以狩猎为乐,可惜作为一个在乡下长大的孩子,她实在不觉得打猎有什么好玩的。而且,那些人也不是去打猎。
前段时间明华裳悄悄和她说了李华章的打算,明雨霁觉得李华章一定疯了,但想想其实也不意外。
曾经的狼王一日日衰老,逐渐力不从心,狼群中迟早会有一场争斗,来确立新的狼王。
明雨霁并不意外李家想推翻女皇,她只是意外,他们竟然会将此事告诉她。要知道,她可是玄枭卫成员,并且分属监察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