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丁继续说:“如果我们知道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将以什么奇怪的方式发生。那样会很无趣,克罗诺。”
“我们左右不了命运,命运定义不了人生。有些事就是会发生,无论你有没有做过什么。”
他抚摸克罗诺的脑袋,像抚摸一只温顺的猫咪。
克罗诺挡住脸,发出伴随咳嗽的沙哑笑声。对于蒙丁无礼的举动,他现在无心在意。
“好吧,蒙丁先生。这就是只有你才会说出的话。”也许是蒙丁的安抚起了作用,或者现在克罗诺感受到些许同病相怜的宿命感。他脸上潮红,有了一些精神。
“我现在可以向您坦诚一些,早在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我曾认定您是一位危险的人。”克罗诺与蒙丁对视,他近在咫尺,黑色的眼睛沉稳明亮。
“您非常狡猾地接近了我,把我哄骗地认为您是一位温柔得体的绅士。”他继续说:“现在,我真要说一说了。您完全不在意世俗善恶观的行为,很让人羡慕。这意味着,您在某些事情上永远不会受到伤害。”
直视蒙丁平静的脸,让克罗诺的情绪也逐渐平稳。“可是我不行。”他垂下睫毛。“就像您曾和我说过的,羊吃草,只是因为它是羊。”
“改变不了的,温顺的绵羊无法接受吃肉的事实。”
“我备受煎熬,菲尔斯德家族的荣耀,就是我无法逃脱的罪孽。现在,我更是知道阿那亚礼堂发生的事,”克罗诺抬起眼皮,用盈满泪水的眼睛看向蒙丁。“我再也无法用克罗诺医生的身份活下去了,在这里,在塔利亚城,是比皇城还要让我恐惧的地方。”
“我很抱歉。”蒙丁突然说:“原谅我无法体会您的心情,也不会说些讨巧的话来哄您开心。”
“我不明白您的悲伤与痛苦,正如我不明白我所做的事,为什么会让你如此惊惶不安?”
克罗诺没有面对一个可怕的刽子手厨师的惊恐。甚至,他还挺轻松地将手放在腹部。
“这可真是难以向您说明。”他倦怠地将身体缩起来,不是通过动作,而是死寂的眼睛,将他的灵魂蜷缩进心脏那一点可怜的小地方里去。
“我的父亲非常重视教育我。因为祖父是平民,对于贵族而言,只不过一个小小的药剂;就可以让他声名显赫,与他们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这是难以让老牌贵族忍受的事。”
“因此,祖父受到不少嘲讽和冷眼,这让他很愤怒,也让父亲十分仇视。于是,在我出生后,他请了许多位贫困却有名的贵族来教导我,务必让我成为一位真正的贵族。”
“显然,”克罗诺抬起手臂,展示自己。“他成功了,我算是一位令人尊敬的贵族。”
“可是,蒙丁先生。”克罗诺歪着脑袋。“就在前天,我得知我所服侍的王,是一位践踏国家律法的疯子。我这被规训出来的尊严与德行是多么的可笑。”
“我还能继续服侍女皇吗?或者,我还能心安理得地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捂住嘴唇,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
他的脸颊透露肺结核病人才会有的潮红。
这真是悲伤极了的状态。他发现的小猫,正躺在床上濒临死亡。曾经耀眼的金瞳,已经蒙上雾蒙蒙的阴影。
那双一看就保养得非常好的手掌,也变得细瘦干枯。给人的感觉,就像生机正从他的体内不辞而别。
蒙丁坐在床边,手掌抚平被子。他的心脏正传来一种奇怪的情绪,像是他以往从噩梦里醒来时的感触。
“您也许可以离开塔利亚城,也不必再去管皇城的事。把一切都忘了吧,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克罗诺对于他的提议,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人是很难欺骗自己的。”
蒙丁耸了耸肩膀。“这是帕帕尼教我的办法,虽然他比较固执守旧,但一些事情上,却有着成熟且独到的见解。”
蒙丁低下头,从这个角度,克罗诺只能看见他眨动的睫毛和垂直的鼻梁。
“慢慢地你就会发现,有些痛苦,并没有那么不可遗忘。”
蒙丁换上轻快的语气,拍着被子下克罗诺的双腿。“我要离开塔利亚城了。”
克罗诺怔住。
蒙丁握住后脖颈,挺起腰身舒展身体,发出一声喟叹。
“您知道。我在做的事,惹来了别人的目光,他可是对我紧追不放;帕帕尼担心我的安危,我已经决定和他一起离开塔利亚城。”
此时,从窗户刮进来一阵强烈的气流,凉爽地吹拂蒙丁的衣角,克罗诺的发丝。
在他眼中,蒙丁就像被裹挟在风里的蒲公英种子,一阵风便要被吹去其他的地方。
“是弗洛姆警长。”克罗诺露出失意的苦笑。“托他邀请,曾帮助他验过几具尸体。一转眼,凶手就在我眼前了。”
“您这么说可是冤枉我了。”蒙丁摇头。“我只是一位厨师,负责处理食材,捕捉食材可不是我会做的事。”
他看着克罗诺望来的眼神,里面流动着柔和的光。“如果你想帮助那位警长,我不会介意的。不过…大概是来不及了。”
克罗诺诧异地撑起疲惫的眼皮,表情开始慌乱。“什么意思?你打算…做什么?”他紧紧盯着蒙丁古井无波的眼珠。
“他太渴望真相,一直追到阿那亚礼堂,最后更是到了餐厅那里去。”蒙丁说:“塔利亚城内可不只有我们,女皇派来她的忠犬,任何想要探究真相的人,都会被撕碎。”
他的语气像是在给克罗诺讲述童话故事,听上去还有些温馨。
克罗诺的脸色像调色盘一样,迅速变换起来。
现在,他明白弗洛姆警长为什么要将阿契恩托付给他了。他早就冥冥中知道自己在做多么危险的事。
克罗诺又剧烈咳嗽几声,俯下身,后背随着咳嗽震动。
蒙丁拍了拍他的后背,带着戏谑的语气。“让我猜猜看,您此刻是否想要去提醒那位警长?”
“我劝您最好不要这么做。”他的手指抚摸克罗诺的脊骨,动作缓慢仔细,更像是品鉴。
克罗诺几乎能想象到他的心底,正在赞叹这是一根笔直且韧性极佳的脊柱。
“您该如何向他诉说事件的原委?并且,我猜测即使他知道真相,最后也会一意孤行地追查下去。”
蒙丁微微一笑。“克罗诺,你要背叛菲尔斯德家族的女皇吗?”
因咳嗽和急促喘息而变红的脸颊,正以肉眼清晰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
克罗诺按压胸口,试图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他勾动嘴角,笑得惨烈。
“您真是…给我出了一道难题。真是的,我早该了解您是一位性格恶劣的人。”
克罗诺仰面倚靠床头,闭上眼睛,抓紧衣领。颤抖的手掌表现出他的挣扎。
“我要自私地说一句,您今天不该来见我。这样,我依旧可以摇摆不定地陷入猜忌和怀疑中。”他眼皮颤抖得厉害。“现在,我却彻底陷入痛苦的深渊,这残酷的真相逼迫我,无论选择哪一方,都将是我灵魂堕落的开始。”
“您总是将一切原因归咎于自己,并残忍地责怪完全无辜的“克罗诺”。”他的话,仿佛在说克罗诺体内,居住一位纯真年幼的小克罗诺。
“如果您愿意听从我的意见,”蒙丁摊开双手,凝视克罗诺向他展示的脆弱脖颈。“顺其自然吧。当你试图阻止命运发生,反而是为它加油鼓劲。”
“越是不希望某些事情发生,越是会在不屈服的努力下;按照既定的轨迹,发生这一切本该发生的事。”
“我想您会认为这是一场悲剧。”蒙丁向克罗诺伸手。“可这只不过是您喜爱的那本书里主角正在遭遇的困境。一位经历痛苦而远走他乡的冒险家。一位生活优渥的贵族,却被牵连进一座充斥疯子与罪恶的城市。两者之间,可没有什么区别。”
“不得不说,您的诡辩听上去有一些道理。”克罗诺睁开眼睛,蒙丁此刻距离他很近,仰着下颌俯视着他。不知以这样的姿态观察了他多久。
看上去,像是一位科研人员,平静地等待培养皿里即将出现的变化。
他的手悄无声息地按在克罗诺的嘴唇。曾经留下的伤口,早已经愈合消失。
克罗诺视线恍惚了一瞬。然后,以极快的举动,挥开了蒙丁的手。却被蒙丁倏地收回手的动作躲过。
“您可不能再扇我一巴掌。”他面部完全失去表情时,僵硬得像是一张面具。没有人能窥探出他心中的想法。
他的视线,以克罗诺紧紧追随蒙丁眼珠活动轨迹得出。它从他的眼睛移向嘴唇、脖颈、心脏。最后再回到嘴唇。
“您的目光…令我感到不适。”克罗诺深吸一口气,事实上,他想说实在是太恶心了。
虽然他现在很痛苦,但依旧无法忍受这样失礼的目光。
“因为我在犹豫。”蒙丁喃喃地说。“我也该坦诚地向您说明。我对您十分感兴趣,您像我养过的那只猫,”顿了下,继续说:“但是,您更像你自己。”
“帕帕尼希望我能带走你,他总是希望我能分神去豢养一些宠物,或者拥有一些玩具。他认为这能使我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