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还残留着硫磺的味道。
卧室内安静得如同空无一人。
环视了整个房间一圈,提摩西最终还是先开了口:“好,我去。”
“等等,提摩西。”乔纳森阻止住了他的冲动,“你怎么就知道他一定就是信任你的呢?你想想你们之间发生过那么多的恩怨。如果你不是他最信任的人,那么事情会怎么样,你想过这个问题吗?”
“或许我们应该等路西恩来。”卡斯帕插嘴说,“他向来很信任路西恩。”
慢慢把手搭在卡斯帕的肩膀上,乔纳森笑得有些危险:“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不介意听你长篇大论,现在告诉我。”
“因为……因为……”卡斯帕缩了缩脖子,一双漂亮的金色眸子左顾右盼,“因为我……我就是知道啊。”
“因为你是秘幸会的成员,虽然不是秘幸会第六人。”提摩西直接点穿了事实,“光明未来联盟的秘密组织里面,秘幸会只是其中的一员,对吗?”
卡斯帕张大嘴,嘴里都能塞下一个拳头。
“你们总是把秘密保留得很好。”提摩西接着说,“你也属于光明未来联盟,卡斯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不然坦普尔伯爵不会把你塞进军情处。”
“什么叫塞进军情处,我现在是在工作。”卡斯帕嘟嘟囔囔地一屁股坐到阿尔瓦身边,“我可是军情处的正式雇员。我可是一名能够独当一名的法师……”
“感谢诸神!让这位独挡一面的法师别再添乱了!”乔纳森一把将他拎起来,如同领着一只小鸡一样轻松,“你坐到阿尔瓦手臂上了,你是想他骨折吗?”
捂着屁股,卡斯帕炸毛般地弹起来。又去摸了摸阿尔瓦细瘦的胳膊,确定没断,才对乔纳森咆哮道:“我哪儿有那么重!不是好好的没断吗?”
“一只人类的幼崽比一千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还要吵闹。”手里捏着一颗种子,鹿神杜尔登如此评价道,“如果我们尝试,不一定会成功。但是不尝试,后果你比我更加清楚。我不认为湮灭之力可以撑过一星期,芬勒萨斯,你考虑清楚。”
“我成年了,昨天晚上我已经是个男人,别把我再当孩子看了。”卡斯帕反对道。“你就不能等路西恩来吗?”
“你昨晚对他做了什么?”提摩西皱着眉头看向乔纳森。
“天呐,提摩西,你可千万别这么想。我对他什么都没有做,好吗?”乔纳森苦恼地拍着额头,“他只是在仲夏火焰节过生日,过了那天,他十八岁,是一名成年男子。至少这小混球是这样对我说的。”
“我不想对你们有所隐瞒,诸位。”杜尔登那张白皙的脸上布满了阴云,“我讨厌路西恩,甚至可以说到了提起他我就感到不耐烦的程度。所以,路西恩要是来,我走。”
空气突然变得沉默起来。提摩西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阿尔瓦,他敞开的领口里,齿痕在细白的颈窝中若隐若现。“要我做些什么?”提摩西说,“我从未进入过他人的梦境,要怎么样才能进入阿尔瓦的梦境呢?”
“把你带入梦境对于我来说不难,难的是你要怎么出来。”杜尔登将种子丢到了提摩西的头发里,“一旦你进入他人的梦境,那么我将无法利用外力将你拉出来。”他对着种子吹了口气,声音悠远得宛如从远古飘来,“一层梦境映射现实,二层梦境折射渴望,三层梦境实现梦想,四层梦境具现恐惧,五层梦境为所欲为……最终一层,名为虚无,无边无际,无光无影……将是永远无法逃离的,名为“终极”之……噩梦……”
大德鲁伊抬高手臂高声吟唱,他的声音宛如水波一般地蔓延开来,层层叠叠地回荡在这间不大的卧室里。轻风抚摸上提摩西的身体,让他的头发如同漂浮在水面上一般。荧绿色的辉光向着狼神附身者头上聚集,集合到那枚小小的种子里,催生出嫩芽。
藤蔓从提摩西的金发中延生出来,随着“啵”地一声轻响,一片鲜嫩的叶片出挂在叶梗上,紧跟着又是一声,两片绿叶如同小小的手掌,出现在身材高大气质肃杀的男人脑袋上。“”
房间内所有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卡斯帕才张开嘴惊呼:“诸神在上!芬勒萨斯发芽啦!”
乔纳森紧绷的脸舒展开来,他平日里向来极少真心展露笑容,但这一刻却笑得像个疯子。这不能怪他绷不住,而是提摩西的样子实在是过于不和谐。提摩西身高体壮,从下巴到颧骨那道长长的刀疤让他的面相显得十分凶悍,而且在乔纳森认识提摩西十六年以来,从未见过提摩西有过面色缓和的时候。
那张紧绷着的脸,几乎鲜有表情,总是冰冷并且严肃的。
现在,这个冰冷严肃、高大凶悍的男人,脑袋上顶了一个小嫩芽。嫩芽如此娇嫩鲜活,和紧抿着薄唇的暗影行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多可爱的嫩芽,”乔纳森干脆把手臂搭在提摩西肩膀上,还恶作剧般地拨弄他兄弟的头发,准确地说,是头发上的植物嫩芽。“好好养着,到了秋天,我们就可以爬树了。”
“这是什么?”打开乔纳森的手,提摩西感觉头上有些发痒。
“你可以看成是德鲁伊的魔法。”杜尔登轻掩嘴角微笑,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
“非要栽在头上?”抽动了两下嘴角,提摩西问。
“是的!”杜尔登明显说了谎,从他神采奕奕的放光双眼当中,提摩西明显看到了恶作剧得逞的样子。“快躺到他身边,我引领你进入梦境。”
浑身坚硬地躺在阿尔瓦身边,提摩西觉得这一床人这样围着他们,好像在像遗体做最后的告别仪式,令提摩西无法不觉得浑身都自在。
德鲁伊向半空中撒着种子,围绕床铺吟唱,带有仪式性意味的吟唱引来了无法置信的效果。在那一瞬间种子破壳而出,新生的翠绿藤蔓疯狂生长,将提摩西与阿尔瓦的手腕捆在了一起。
“这是干什么?”拉起还在生长的藤蔓,提摩西坐起来,凝视杜尔登的目光不那么友好。
“得把你们的灵魂联系起来,才能让你进入他的梦境。”杜尔登示范性地双手紧扣,把十指交叉在一起,“这样握着手,不要放开,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不会发生什么灾难性的后果。”
“所以呢?那又如何?”拉扯着手腕上的藤蔓,提摩西将反感表现得十分明显。
“所以你就好好躺下吧,现在不是害羞的时候。”摁住提摩西的肩膀,乔纳森强行将他按在床上,“我会在这里好好守着你们的身体,现在别在意这些小事了。”
“你宿醉了,伙计。”提摩西冷冷地说,“都在说胡话。”
“闲聊到此为止。”往床上洒下一些绿色的粉末,杜尔登的声音离提摩西越来越远,“听好,芬勒萨斯。我不知道湮灭之力现在被困在第几层梦境,但是你看到他,一定要告诉他,他是在做梦,把他从这一层梦境当中唤醒,就回到上一层。等你们进入第一层的浅眠梦境,我就可以用外力将你们唤醒。”
“梦魇之王离我们不远,我感觉得到。”鹿角上的佩饰叮当作响,彷如打在芭蕉上的雨点一般催人入眠,“他的力量越来越强,说明他离我们越来越近。还有一点,你要记住——你在梦境中找到梦魇之王,我们就能够找到他的实体。”
如同萤火虫般的绿色光芒在提摩西眼前晃动,那些绿色的花火渐渐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他的意识似乎穿过了漆黑的通道,来到一个前所未见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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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下的砂砾烫得灼人,热得几乎连皮肉都要与沙漠黏在一起。提摩西迈开赤丨裸的双脚,艰难地在一片戈壁荒漠当中行径。头顶的太阳毒辣,吹来的风都饱含着热浪。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脱水,但意识却十分的冷静。
这种冷静是超然的,仿佛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着那具属于自己的躯体渐渐变得虚弱,直到因为疲劳和脱水倒在地上。戈壁荒漠无边无际,远处吹来的风沙,卷起滚滚烟尘。在烟尘之中,巨大的声响奔袭而来——你不应该在这里。
那声音浑厚并且带有巨大的胁迫感,提摩西勉强地撑起身体站直。漫天沙尘裹挟摧枯拉朽的劲风向他席卷而来,隆隆的咆哮声如同龙鸣。
你不应该在这里。
“别听他胡说,快起来向前走。”脑袋上的嫩芽抽了一下,随即发出奇怪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杜尔登,但更加尖细。
“什么?”情况有点诡异,提摩西记得前一刻他还躺在床上,现在却好像已经在沙漠里走了好几个星期。而且这见鬼的沙尘暴会说话他还可以勉强忽略,但是脑袋上的嫩芽竟然也说话,扭来扭去的嫩枝弄得他头上有些痒。“谁在那里?”
“是我,我是杜尔登。”嫩芽说,“小心点,别把我碰掉了。你进入了梦魇之王的识海,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提摩西很想知道碰掉了会怎么样,但席卷而来的沙尘暴让他放弃了扯下头上嫩芽的念头。滚滚沙尘遮蔽天空,头上的嫩芽迅速生长,包裹住他的身体,在外面形成了一个蝉蛹般的外壳。沙尘暴如果巨兽一般,张开巨口把那个嫩绿色外壳给吞了下去,在被飞扬的尘土淹没之前,提摩西听见了水声。
熟悉的水声在提摩西耳边流淌,这是加圣斯通城运河的声音,如果他没听错的话。包围他的植物藤蔓散开,脚下的青色地砖,河边的小码头,以及运河上秋刀鱼般的长条形船只,都证明了这一点——这里确实是加圣斯通。
“怎么回事?”提摩西问。
“我做了一次梦境转换。”他头上的嫩芽说,“现在你已经在他的梦里了,先去找找梦境之主在哪儿。”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目力所能及之处,所有的一切都平和得有些古怪。
“不知道,”嫩芽说,“但我们可以找。”
“我想找起来并不会轻松。”蹲在运河边,提摩西凝视着河面上自己的倒影。即使是有船开过,河水也依旧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一名高挑瘦削的男子出现在他背后,一头红发如同殷红的火焰在河水下跳动。“看来也不会很难。”
“你还好吗?先生。”阿尔瓦依旧还是那样安静文雅,他怀中抱着一本厚如城墙砖头的书,一双翡翠绿的眼睛中关切的神情并不假。
但突然改变的称呼,疏离有礼的态度,让提摩西还是皱起了眉头。阿尔瓦看上去并不认识他的样子,加圣斯通城内所有的一切与现实世界中毫无二至,但唯独提摩西不是这个现实翻版当中的一员。这或许可以看成——阿尔瓦想要忘记他。“没事,我很好。”提摩西冷淡地回答。
“可是……你头上……嗯……”阿尔瓦伸出手指在头顶画了两个圈,“你发芽了,先生。你确定没事吗?”
“……”这个话题差点让提摩西没能按捺住翻白眼的冲动,他干脆地像运河下面走,在脚接触在水面之前,阿尔瓦在他身后喊,“事情还没那么糟,先生!”一把抓住提摩西的胳膊,阿尔瓦表现出从未在提摩西面前表露过的强势,“就算是头上发芽,也一定能够找到解决的办法。别急着跳河。”
“阿尔瓦,我没有跳河,我只是要到河对面去。”提摩西无奈地说。
“是我冒犯你了,我很抱歉。先生。”松开提摩西的手,阿尔瓦双手抱住书放在胸前,“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们以前见过吗?”
安静平和的脸带上真诚的语气,让提摩西明白了一个事实——阿尔瓦确实不记得关于他的一切事情。至少在这一层梦境里是如此。
“也许见过,也许没有。”提摩西说,“但我以为我们还是很熟悉的。”
“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先生。”阿尔瓦沉下脸,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像挂在墙上的画像。
“我们一起住过。”提摩西说。
“我不记得有这种事情,先生。”阿尔瓦对这个话题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冷漠。他站直身体,长袍悉嗦作响,抱着书起身离开。
阿尔瓦离去的背影是如此的决绝,完全没有表现出丝毫留恋。冷漠疏离的背影所透露出的那种陌生感,让提摩西无法不感到不在意。顺着运河大道,阿尔瓦所经过的地方都是熟悉的场景,他去图书馆还书,和每个人温和地打招呼。所有的一切都和现实世界中的加圣斯通城没有差别,除了这里没有提摩西存在。
“这是怎么回事?”提摩西问,“他看上去很奇怪。”
“梦境当中和现实当中是有差别的,芬勒萨斯。”嫩芽摇晃着两片叶子,看上去好像是在搓手,“一层梦境映射现实,二层梦境折射渴望,三层梦境实现梦想,四层梦境具现恐惧,五层梦境为所欲为。这个梦境在映射显示,但是有些奇怪,我说不准。”
“如果是第一层,那你直接叫醒他不就行了?”提摩西没好气地说。
“叫不醒,我还得再观察一下。”嫩芽摇晃着纤细的藤蔓,舒展开两片新叶,“睡梦是人的深层意识,现在趁这个机会,说不定你可以了解到和平时不一样的他。”
“了解什么?”
“内心深处的想法。”
阿尔瓦内心深处的想法就是——没有我,世界更美好。提摩西想。在阿尔瓦的梦境中,提摩西发现这个世界既真实又虚假。在阿尔瓦前行时,提摩西背后的景色如同海面上泡沫一般破裂,离阿尔瓦越远的地方,分崩瓦解得越快。最终,所有的一切——建筑,河水,人类,动物——全都化为乌有,四周都是一片白茫茫。
这不是提摩西熟悉的那种白,不是白雾,也不是别的东西,而是——空无一物。
梦境中的时间流逝很古怪,有时候刚刚升起的太阳,转瞬就会落下。提摩西跟踪了阿尔瓦好几天,发现他过着稀松平常的生活。每天早上,喝一杯清茶,简单吃一点面包。阿尔瓦就会去加圣斯通城的法师塔内做实验,中午在实验室内的图书馆吃中午饭,接下来下午不是继续做实验,就是看书,或者去图书馆。
生活如此平静而且单调,但阿尔瓦看上去十分享受于这种情况。又是一个恬静的午后,阿尔瓦慵懒地伸了一个拦腰,动作就像一只刚刚睡醒的猫一般优雅,还不着痕迹地透出一点点小小的性丨感味道。他坐在法师塔图书馆的窗户旁,膝盖上是一本摊开的书籍。随手摘下一片在空中凋零飘落的树叶,阿尔瓦将树叶夹在书页中,轻轻阖上书本。
“你跟了我好几天,先生。”葱白的手指扣紧书籍上的搭扣,阿尔瓦将书锁了起来,挂上腰间的搭扣。细细的铁链勒在他的腰上,压住原本宽大的长袍,勾勒出他美好的腰线。“你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吗?”
“你说得没错。”提摩西不情愿地承认,确实在这个梦境的世界当中,他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在这里,他是在做梦,不需要食物和水,也不用解决生理问题,更何况如果离阿尔瓦太远,世界就是一片虚无。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转移了话题,“你去过法师塔的房顶吗?”
“我为什么要去房顶?”阿尔瓦反问道,“换瓦不是一名法师的工作内容。”
“房顶有个召唤恶魔用的魔法阵。”图书馆的木质书架后面,提摩西靠在上面,看似漫不经心,实际则一直观察着阿尔瓦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