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节(1 / 1)

他转头看妈妈,她神色没有一点松弛的迹象,也没回答他的问题,不过很温柔地对他说:“宝贝,我们先回家吧。”

他们坐上那台白色的行政轿车,离开医院,天色接近黄昏。这星系的明亮恒星,挂在靠近地平线的地方,将天空染成一种真实的橙粉色。至此,乔抒白来到这片新的人类大陆已经八小时。

乔抒白坐在车上,看她妈妈与智囊团和其他高官进行视频会议,他们正在商讨紧急发布方案,准备将耶茨的情况通知全民。

乔抒白变得有些焦灼,他觉得展慎之一定等得很担心,毕竟他曾发生过险些被困在安德烈一号星的事故,但又不能打断妈妈的工作。

眼看车窗外不断略过的马路、城景和行人,时间分秒过去,乔抒白无心欣赏,愈发如坐针毡。

终于,在天空成为蓝紫色时,他们离开闹市区,驶入了一条隐秘的林荫道,向前开了一小段,乔抒白看见童年记忆中的白色建筑,和铁门后开满紫色丁香的花园。

妈妈的会议终于结束了,她切断了连线,转头看向乔抒白:“宝贝刚才是不是一直看妈妈,想和妈妈说什么?”

乔抒白立刻问:“妈妈,我可不可以先回一趟耶茨,给他们报个平安?”

“我从来没在外面花过这么久的时间,”乔抒白解释,“很怕我在那边的朋友等急了。”

妈妈看了乔抒白一会儿,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问:“是宝贝在那里交到的很重要的朋友吗?”

“是的,”乔抒白说,又补充,“很重要。所以我想——”

“——但妈妈不想你再回那个地方了,”她第一次打断了乔抒白,温和地说,“我们准备派一组专家过去考察,做一个完整的迁徙计划,他们会代为通知你的朋友,你已经先到了哈维塔星,在这里休息了。到时如果你的朋友愿意,也先把他们接过来,你觉得怎么样?”

乔抒白愣愣看着妈妈,发现她的声音虽然柔和,眼神却很冷静,有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公事公办的坚定,好像决意将乔抒白和耶茨隔绝开来,就像隔离一种会侵害到他的病毒。

乔抒白的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先从哪里说起,有些结巴地说:“可是我,我想自己……反正跃迁很快……”

“你已经替他们找到这里了,”妈妈的表情更冷了一点,“就算有任务也完成了,应该休息。”

“知道你回到了安全的地方,你的朋友也会为你高兴的,”她静静地看着乔抒白,“如果他们真把你当朋友的话。”

乔抒白知道她不想让他再回耶茨的原因,当然也很想像小时候一样,做个最听妈妈的话的乖宝宝,但是他实在不想让展慎之,金金,下耶茨人,或许也有安德烈,这些他在乎的人等在原地,却只等到一支并不了解他们的专家队伍。

他看着妈妈,有些困难地坚持说:“妈妈,我想回去。”他找了最简单的方式,告诉她:“而且我的恋人也在等我呢。”

说完,乔抒白感到有些脸热,觉得不好意思,又很羞涩,但他真的已经很想念展慎之了。

妈妈的冷静也消失了,对着他瞪大了眼睛。

-

乔抒白离开后的第三十个小时,耶茨外部的上空,阴云之中,出现了一艘黑色的光滑舰体,它缓缓下降,像一条悬挂在空中的腹鱼。

采能平台上看守机器的下耶茨人抬起头,发现了它的存在,惊恐地对驻守在外耶茨的部队发去警报,几分钟后,军人们驾驶着战斗飞行器包围了舰体,却发现武器系统突然失灵。

无线通讯器接收到对方的信号,黑舰上的人说,他们是来自哈维塔星的人类,接到耶茨的求援,前来将困在耶茨的人类难民接回他们的星球。

艾伦知道这个讯息的时候,已经在训练室观察间的椅子上坐了十几个小时,累得昏睡过去好几次。

这段时间里,安德烈在市政厅的要求下,重新验证了两次坐标,确认无误,计算中心又再次派无人跃迁机去该坐标勘测,然而还是只摄下和上次相同的空荡轨道。

乔抒白和他的跃迁机就像在宇宙中蒸发了一般,没有留下一点影踪。

展市长提出想亲自过去看看,然而市政厅竭力阻拦,只好作罢。过了一会儿,展市长先离开了观察间,前往办公室处理积压的政务了。

由于缺乏睡眠,情绪紧张,又不肯就此放弃离开,观察间里所有人的精神都紧绷到极点。

傍晚,下耶茨又出现了险情,展慎之不顾众人的劝阻,离开计算中心,去了下耶茨的平台。几小时后,再次回到观察间,艾伦敏锐地发现,展慎之的脖子和手臂又出现了几条新的血线,由于没有处理,伤口又深,往外冒着细细的血珠。

展慎之的头发也是半湿的,穿着黑色的t恤,站在观察间的门口。

房里沉默得令人窒息,艾伦看见杨校长满脸不忍地靠近展慎之,手里拿着消毒片,想为他处理伤口,展慎之抬起手拒绝了。

好消息就在这时候毫无预兆地传来了。

展市长的秘书走进观察间,高声对大家宣布:安德烈的发现是正确的,乔抒白成功了,耶茨找到了下一个栖息地,所有人都可以前往那片真正的绿洲了!

房间里静了几秒,如烟花般沸腾了。

安德烈第一个跳起来,得意洋洋地吹嘘着他精确的计算结果,夸乔抒白“好样的”。艾伦也激动得飘飘然,同事们拥抱着彼此,他也加入进去,张开双手,嘴里胡言乱语地喊着,和几个要好的伙伴用力搂在一起。

发泄般吼叫了一会儿,艾伦忽然发觉展区长没有加入这场庆祝,仍旧直直地站在门边。杨校长兴奋地和他说话,他的脸色却没有变化,只是点了几次头,在展市长的秘书衣冠不整地从观察室的人热情的拥抱里逃脱之后,靠近了他。

艾伦和他们很近,竖起耳朵,听见展慎之问秘书:“乔抒白呢,回来了吗?”

自安德烈一号事件发生后,计算中心许多人都对展慎之和乔抒白的关系十分好奇,甚至有人偷偷开设小额赌局。艾伦当然也是好奇者之一,他一边拍着着同事的背,一边往展慎之那边移动了些,将头偏过去,好更容易地看清展慎之的脸,他看见展慎之脖子上,有一道伤口的血流了下来,即便展慎之英俊而高大,这些深深浅浅的伤口也仍旧显得可怖。

“乔先生和领队的女士在一起,去了市政厅,”秘书告诉展慎之,“展市长正在和他们会面,请您也一道过去。”

展慎之脸上没有露出什么特别喜悦,只是立刻像松了口气似的,低声而快速地说了“好”,又问身旁的杨校长要了消毒片,擦掉了血,请她帮忙,仔细地贴起伤口,才和秘书一起离开了观察室。

初次见面

白希发布电视讲话时,乔抒白坐在中央行政区楼下的一间休息室里,由两名保镖守护着,看电视直播屏幕。

由于这是一次紧急公告,政府将所有的电视节目信号切断了,白女士的脸出现在每一个公共与收费频道。

画面之中,白希穿着一套正式的西服上衣,坐在最高指挥官办公室中,背后挂着各国旗帜,面容严肃,对哈维塔星居住的公民做出公告。

“和百万耶茨计划的人类移民失去联络数百年,也牺牲了两名探索员,今天我们终于收到了来自耶茨的讯息。”

白希的声音很沉稳,有条不紊地简述乔抒白告诉她的耶茨现状。

耶茨所处的恶劣的星球环境,迫在眉睫的大量人类运输,专家紧急测算出的几个合适的移居地点,以及哈维塔星对收留耶茨难民的责任。

她首先对哈维塔星的公民承诺,政府将保证,接收耶茨难民不会对现居公民造成影响,而后便诚实地提及了有关于下耶茨的劳工体的事。

她告诉民众,由于已知的情况非常复杂,她决定将工作交给总理,亲自随专家团前往耶茨,以做出最公正和客观的调查,交付给哈维塔星的人民检阅。

而是否接收耶茨的劳工体,也将通过全民公投表决,绝不会擅作决定。接着,她宣读了专家团队的成员信息后,便结束了讲话。

电视屏幕从紧急公告切回原频道节目。

乔抒白观看的是首都新闻频道,本来电视台在直播辩论哈维塔星的环境保护问题,不过现在,主持人和两名嘉宾自然是更换了主题,谈论起白女士紧急电视讲话中的内容来。

嘉宾之一是一名星球环境学博士,他对接收劳工体持中立态度:“按照白女士的说法,在耶茨的劳工体为人类献出了无数生命,我们不能以旧观点看待新事物。一切应该白女士带回的调查报告和资料为准。”

“开什么玩笑,”另一名则是建筑工会的负责人,他强烈反对哈维塔星接收劳工体难民,“我的先祖就死在地球的劳工体手上,人类和劳工体不可能和解。实在住不了人,送他们回地球不就得了。”

“然后j发现人类又在制造、虐待劳工体,发动一场新的战争?”环境学博士皱起了眉,声量也高了起来,“别忘了我们离开地球时签署的条约,保证人类不再制造一切劳工体!”

“耶茨的人离开得早,又没签这条例,不知者不罪……再说,他们会去错星球,还不是j搞的鬼?”建筑工会负责人的声音小了起来。

乔抒白看他们激烈地争辩着,越发忐忑不已,担忧起下耶茨人来。

“在看什么?怎么不睡一睡。”

温柔的声音打断了乔抒白的焦虑,他回头去看,妈妈站在休息室门口,穿着和电视中一样的衣服,但表情变得非常柔和,像只是一个要陪伴心爱的孩子的妈妈。

“睡不着,所以随便看看。”乔抒白乖乖地说。

“跃迁船一小时后出发,”妈妈对他笑了笑,“我们走吧。”

跃迁飞船是黑色的,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而细腻的光。它停在昨天乔抒白抵达的海岸边,一块大空地上,四周长有短短、小小的黄草。

乔抒白下了轿车,跟着妈妈和保镖往飞船走,闻到一股草和泥土的湿润味道。

登上飞船后,只需等专家团赶到,便可启程。

白希像是终于卸下了些负担,乔抒白心中不断记挂着,赶忙问:“妈妈,你觉得哈维塔星通过接收劳工体难民提案的可能性大不大?”

“宝贝怎么和记者似的,”她笑着打趣,神色又稍凝重了些,正式地对乔抒白说,“我得先去看一看,才能下结论。不过你夸了又夸的劳工体的首领,妈妈觉得,你也不要太信任他。”

“我和j有过许多交流,他也有很独特的个人魅力,风度翩翩,能言善辩,但最终得看他们怎么做,”她有些为难地看着乔抒白,“宝贝,我知道你的愿望,但这事关哈维塔星所有公民。”

“在地球最后的几十年,许多无辜的人类遭受了非人的虐待和残杀,逃到哈维塔这么久,大多数人听见劳工体,还是会感到恐惧,”她对乔抒白说,“人类创造了劳工体,利用他们,也伤害他们,说是活该也好,报应也罢,我们来到哈维塔重新开始,这是本应该已经结束的仇恨,所以我无权替他们决定。”

注视着乔抒白担忧的眼睛,她又轻轻地说:“但妈妈保证,我会客观地看待下耶茨人,不会戴上从前的有色眼镜。好吗?”

乔抒白点点头,她便换了话题:“刚才太忙了,都没机会聊天,宝贝,你再和妈妈说说你喜欢的人。”

她的笑容和煦宽容宽容,眼睛眯起来:“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什么时候认识的,她长什么样?”

“就在年初,认识有几年了,”乔抒白顿了顿,说,“长得很好看。”

“叫什么名字?”

乔抒白犹豫了。

他不确定该不该告诉妈妈,因为他觉得事情过于复杂,妈妈要考虑的问题已经太多,每一个细小的因素,都会影响下耶茨的存亡。

如果再在其中加入他和展慎之的关系,或许反而会起到不好的作用,让妈妈的分析做得更艰难,即便是客观的,都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妈妈,”他说,“我想先不告诉你。”

白希微微愣了愣,问他:“为什么?”

“因为他的身份,可能会影响你的判断,”乔抒白诚恳地说,“等公投结束,我再告诉你吧。”

妈妈看了他几秒,敏锐地问:“她是下耶茨人?”

乔抒白没有否认,她便懂了。

她怔了一会儿神,说:“如果是这样,我确实该避嫌。”她看着乔抒白,想了想,说:“我会把报告和提案都交给副使来写,等公投结束,你再给妈妈介绍,好吗?”

专家团队的人到齐了,乔抒白做了一次完全不痛苦的跃迁。

真像他曾骗过展慎之的那样,没有痛苦,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一黑,一亮,伴随着四肢微微的酸痛,他们便出现在了耶茨上方的大气层里。

四周电闪雷鸣,黄色的积云像永无止境的沙尘。

黑色跃迁船缓缓下降,在暴风雨之中,停在这座摇摇欲坠的充满铁锈味的钢筋城市上方。

-

比乔抒白所形容得更糟,世界末日不过如此。

这是白希对耶茨的第一个印象。

专家们挤在舷窗边,瞪大了眼睛看泥浆色的海面,在包围着耶茨的灰色电网旁,浮着成片的银白色的泡沫般的海生物尸体。

探测器检测出水下的情况,显示在中央全息屏,密密麻麻的海生物排布在一起,推挤着电网,不断地冲撞,不断被电击,像一层厚厚的泥土。

“这是怎么建成的……”专家团的副使,基因生物学家国越先生站在白希身边,难以置信地低语。

白希看着全息显示屏上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很轻地摇了摇头。

顺利地进入了耶茨,白希一行四十余人从军事禁区地下来到地面,坐进去往市政厅的轿车。

透过车窗,白希看见了乔抒白口中的天幕。

耶茨时间下午五点,太阳落到了建筑物的顶部,由于并不算很亮,还有些颗粒感,更像一轮白色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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