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温柔的抚摸着他的,哄着摔跤了的他的,陪他读绘本,玩游戏的,忙碌的,总对他有着无限的耐心的。
“……妈妈。”
妈妈
播放着哭泣的妈妈的脸的屏幕背后,黑色的宇宙像一张扭曲的纸,从中间撕开,露出被遮起来了的真正世界。
一颗蓝色的行星出现在乔抒白眼前。
它很小。
由于乔抒白选择保守地跃迁在行星的坐标上方——一个遥远到脱离引力的安全位置,这颗行星看上去都比不上安德烈演示的全息影像中大。
但它是蓝色的,一种纯粹的,热烈的蓝色,在妈妈半透明的脸后,像一块被太阳照射着的银子一样闪闪发光。
妈妈张嘴,有些激动地对他不知说着什么。
乔抒白听不清,解开了安全带,紧抓着把手,站起来,俯身往前,将耳朵往前贴,面颊的肉挤到冰凉的前窗上,又努力转动眼睛,用余光去瞥那片半透明的屏幕,而后就发现她忽然笑了起来。
乔抒白仍然什么也听不见,还被妈妈笑了,悻悻地重新站直,手撑在没有按钮的地方,傻傻地看着她。
对视了过了几秒,她对他做了个手势,前方的圆上的画面消失了,只显示出字样:【不要急,妈妈先派人来接你。】
看见妈妈两个字,乔抒白又变得呆滞。
他的视线还有些模糊,透过圆屏,紧紧盯着那颗小球,觉得自己几乎可以看见在行星上方漂浮的白色云朵。
这就是有他的妈妈在的地方。
那些絮状、团状,层层叠叠的云,轻盈地躺在和煦的气流之中,如同民间故事、天方夜谭中的乐土。
也不知妈妈在这里生活了多久,她过得开心吗,一定是和乔抒白想念她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吧。
发了一小会儿呆,乔抒白发现前方有一艘黑色的大型飞船正在急速接近他,跃迁机里从未使用的无线接收器突然传出了一位男性的声音,把乔抒白吓了一跳:“您好,现在为你进行接驳,请配合。”
飞船在跃迁机的前方停下来,像座巨大的黑山。飞船微微转了半圈,面向跃迁机,放下侧面的舱门,露出一个足以停放十台跃迁机的机舱。
“请驾驶跃迁机进入接驳舱。”对方指示。
乔抒白紧张了起来,心怦怦跳着,好像见到了妈妈,便自动变回了一个嗷嗷待哺的笨拙幼儿,手忙脚乱地操作小型跃迁机,驶入门中。
他停稳后,飞船的舱门紧合了,四周泛起白雾,对跃迁机进行了消毒处理,又在舱内填充入空气。
等白雾消散,男声告诉他:“可以出跃迁机了。”
乔抒白打开门,从跃迁机里走下去,腿还有些软,小心地环顾着四周,生怕这只是他死前的幻觉,或者海市蜃楼。
停放跃迁机的接驳舱空间很大,墙壁是银灰色的,像一个工厂,乔抒白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飞船,脚踩在平坦地面上的感觉很真实,实在不像是假的。
不远处的电门打开,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性站在门口,走向乔抒白,对他点点头:“你好,我是时锐,你的接驳员,请跟我来。白女士现在正在进行紧急会议,我们大约在一小时后抵达目的地,到时您就能见到白女士了。”
乔抒白跟着他往前走,离开了接驳舱,顺着银色的走廊,来到一间宽敞的休息室。
休息室里没有别人,墙上有几扇可以观测太空的舷窗。
乔抒白走到窗边,好奇地向外看,发觉飞船已经离开了跃迁机原本的位置,正在黑色的太空中,飞速往安德烈二号驶去。
“你们居住的这颗星星叫什么?”乔抒白看了一会儿,回头问时锐。
“哈维塔,”时锐对乔抒白解释,“这是耶茨计划时提出的名字,我们抵达后,却发现这个星球空无一人,但还是沿用了这个名字。”
乔抒白不禁有些为安德烈可惜,心说被他知道,又要发脾气了,又立刻欢欣鼓舞地想,如果展哥知道这件事,该会有多么高兴。
“这里和地球像吗?”乔抒白有些小心思,试探着问,“现在住的人多不多?不会都住满了吧。”
“近似于新生纪早期的地球,气候很好,陆地的面积更大、也更分散些,所以还有几块大陆无人开发。”时锐对乔抒白有问必答,不过很克制地没问乔抒白任何问题。
乔抒白听完,满脑子都是很好的气候,和无人开发的陆地,连脸颊都高兴得热了起来,颠三倒四地抓着时锐问了许多问题,得到的全是梦里也不敢想的答案,觉得简直是不真实的,他们马上要有新的家园了。
一个真正温暖的,雨水充沛的好地方。
不多时,飞船降入大气层,乔抒白趴在窗边,仔细看每一朵云,飞船越是向下,绿色和蓝色便越生动,这是真正的不会断电的天空,和从土壤中长出的草。
经过一片晶莹剔透的浅海域,飞船降落在临海的跑道,滑行后停下。
乔抒白紧随在时锐身后,刚一靠近舱门,他便闻到了淡淡的紫丁香花的香气。
“这里是春天吗?”他开口问。
时锐说“是”,乔抒白走下飞船,看见不远处一台白色的轿车向他们驶来,四周都是绿草,还有漂亮的矮楼。
他抬头看天空,蓝得那样真实,轿车停在他面前,车门打开了,他记忆中很高的妈妈,有些颤抖地扶着车门走下来,她变得没那么高了。
站在车旁,这样瘦小,比他还矮了一点点。
看外貌是四十岁出头,眼窝有些微陷,眼球则微微突出,乔抒白的鼻子和嘴巴都和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两人一看便是母亲和儿子,没有任何人会否认他们的血缘关系。
“……宝贝。”她往前一步,抓住乔抒白的手腕,微微仰起头,急切地看着他的脸,眼睛一眨也不眨,像想把她错过的乔抒白的成长全都立刻补录下来,从语文课学会写第一句话,到体育课投进第一个球。
乔抒白低下头,哑哑地叫了一声“妈妈”,她便把他牢牢地抱在怀里,乔抒白闻见了最想念的的妈妈的味道。花香和衣服的清洗剂味,梦一般幸福的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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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世纪上旬,耶茨计划的大型跃迁船出发之前,在地球表面的和平与繁荣之下,已涨满危机的暗涌。
十多年前,被压榨得难以生存的劳工体中,出现了第一个反叛者,他是劳工体中的一件次品,称自己为j,在废弃的劳工体制造工厂里重新编辑了自己的基因,又暗中为许多服务型、保镖型劳工体改造基因,还制造出了自己的新劳工体军队,埋伏在全球各处,准备对人类发起报复。
“我那时收到风声,知道离劳工体暴乱已经不远,想先把你送去耶茨,”白希告诉乔抒白,“安排你进舱后,还没来得及选好照顾你的人,就在参加国际会议的时候,被j的人绑架了。”
j得知白希被绑架,认为c国a区对劳工体的保护程度较高,是可以结交的盟友,不想结怨,亲自将她放了出来。
但这时,去往耶茨的跃迁船已经离港。
她本想等耶茨和地球联络,再嘱托对方好好照顾乔抒白,然而很快,j控制了所有的地外航天器和信号接收器,人类离不开地球,也再不曾收到来自耶茨的消息。
重新编辑了基因的劳工体就像没有缺陷的超级人类,且源源不断,取之不竭,普通的人类全然不是对手,陷入了连年暗无天日的生活。j对c国不算苛刻,但在那样的环境下,人人自危,没谁能保证灾难不会在明日降临。
因此,白希甫任领袖就下定不破不立的决心,举行公民投票,与j谈判,愿将地球留给劳工体,带着国民离开这里。
j与她的关系向来不算太差,或许是权衡利弊,认为这片大陆的人离开对他们没什么坏处,同意了她的提议,允许他们在本土制作大型跃迁机,但给白希设置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截止时间,七年内,她必须将想要带走的人类全部带走,而剩下的人则将会彻底沦为劳工体的玩物。
白希便只能将对乔抒白的思念收在心底,日复一日地工作,仓皇地指挥与逃难。
她费尽心机,从资料库中获取了大审查前,耶茨计划的工程副本,又终于在时间截止前,带所有人类来到哈维塔星,却发现这是一片尚未被开发的星球。
这星球很美,十分宜居,然而没有任何人类存在的痕迹,仿佛整个耶茨计划,都被宇宙的黑洞吞噬了一般。
在哈维塔星安定下来后,他们派遣了五艘载人跃迁机,出发寻找耶茨计划的人。
不久后,其中一艘跃迁机失踪,引发了公民的不安,再加上从一片荒芜开始建城,人类的精力实在有限,寻找便暂停了。
由于担心j改变主意,想要霸占哈维塔星,在数百年中,他们建造家园,也为星球设置出了完整的屏障。哈维塔星成为了真正可以定居的地方,然而耶茨计划的人去了哪里,对他们来说,始终是未解之谜。
“宝贝,”白希抚摸着乔抒白的脸,用失而复得的眼神,哀愁地看着他,问,“你们究竟去了哪里?”
乔抒白把安德烈发现的,耶茨工程文件被篡改的事告诉了白希,又将耶茨如今的状况告诉她,几乎是从头开始,说那颗积云永不散去的星球,黄色的泥浆,腹鱼,夏天,以及从展市长口中了解的开荒者们数百年的修建。
他告诉妈妈,他们总是故障的天幕,形容马士岛区那片“通往绿洲的地狱”,不过没提自己在孤儿学校和星星俱乐部受过的苦,反而说:“我过得很好,非常受市长器重。”
妈妈夸他聪明,又抱抱他。
乔抒白乖巧地靠在她的肩膀上,听她说觉得自己幸运,当时为了不引人瞩目把他放在三等舱,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乔抒白被人欺负,但乔抒白原来还是生活得很不错,认识了市长,还深受器重,没有吃苦。说上天待她和乔抒白不薄。
乔抒白也说了实际的事,例如耶茨的人口,还有摩墨斯区和新教民区彪悍的民风,怕是需要在哈维塔星划出一片单独的大陆给他们居住,否则或许会给现在的居民们带去犯罪和困扰。
他的妈妈当然是对他所有的要求都一口同意,直到听见他说下耶茨的劳工体也得移居过来,她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乔抒白擅长察言观色,十分敏感,当然也发觉了她的变化,立刻将下耶茨人从美好的心灵,到为耶茨所做的牺牲原原本本夸了一遍,当然也提到了展慎之,虽然没说自己和展慎之的关系。
“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比很多摩区人遵纪守法得多,”乔抒白心中忐忑,只差指天发誓,“不会给这里添一点乱的。”
妈妈却还是没有立刻给他肯定的回答。
她看着他,他们对视了一会儿,妈妈说“我明白了,我会发起提案的”,又转移话题,十分随意地提起了别的:“对了,宝贝,你的跃迁机,是哪一个型号的?妈妈没见过,是耶茨新发明的吗?”
“不是吧,”乔抒白也没有打算立刻说服她,毕竟移居百万人到这颗星球这样的大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够做主,便也顺着她,随意地聊,“好像只是无人跃迁机的引擎改造的啊。”
妈妈愣了一下,乔抒白发现她的眼中有些迷茫,过了几秒,她说:“无人跃迁机不是隐形传态吗?”
乔抒白上学不多,不太明白她的迷茫,不过知道他的跃迁原理确实如她所说,含糊地“啊”了一声,问:“怎么了?”
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近乎呆滞看着他,像是难以接受地问他:“可是人为什么能用隐形传态?”
乔抒白发现她的声音变得很哑,呼吸急促起来,胸口一起一伏地,伸手抓着他的手臂问:“他们为什么让你用隐形传态?”
妈妈的声音很低,很压抑,可是乔抒白看着她的眼睛,却觉得她快要尖叫了。
秘密的恋人
“整体没什么问题,不过血液内康复剂的含量似乎有些过高,是最近受过什么伤吗?”
在医院的报告室里,医生将乔抒白的体检数据一一展示。
说出了跃迁机的原理之后,原本要带乔抒白回家的白希,改道来到这间安保良好的政要特设医院,全程陪同乔抒白,做了一套身体检查。
由于她的身份特殊,母子俩长得又十分相似,负责给乔抒白做检查的医生和护士,第一眼看见她们都有些震惊,眼神在两人的脸上来回游移着作对比。
不过基于良好的职业素养,他们都很快就收敛起表情,沉默地操作起检查仪器来。
体检做了一个多小时,结束后,医生便来为他们解读。
医生大概以为乔抒白是白希在哈维塔星使用人造子宫孕育出来的,过度溺爱又过度保护的秘密儿子,所以看着白希,微微犹豫了几秒,忽然道:“白女士,我能理解您爱子心切。不过以令郎的身高和体重,他对康复剂需求量是比较小的,如果有时不慎受了些普通的小伤,按照标准使用足量即可,不需要注射那么大的体量。从检查结果上看,他大量注射康复剂,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也有孩子,”医生苦口婆心地劝说,“有时候除了物质生活,我们更要去关爱孩子的心理健康。”
仿佛把乔抒白当成了一个康复剂上瘾的自残青少年。乔抒白一时不知从哪里辩解起,尴尬地开口:“医生,我的心理挺健康的。”
解释并没有效果,白希抓着他的手变得更紧了,过了一会儿,低哑地开口说:“以后不会这么用药了。”
医生点点头,又问:“另外,令郎的发育似乎不是特别好,平时挑食吗?”
白希看向乔抒白。
“还好吧,”乔抒白含糊地说,想让妈妈的情绪不要这么紧绷,便和医生咨询,“如果现在我开始吃很多东西,能不能继续发育啊?”
“你还在发育末期,本来应该是可以的,但因为康复剂注射得太多,”医生微微叹气,“效果就不会太好了。”
“那也没事,我就不喜欢自己长得太高太壮,”乔抒白没想到医生又回到了康复剂过量的话题,只能强行找补,“现在这样就挺好的。对吧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