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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一声,张家那道窄门在身后关上,也拦住了张靖遥望向许明意的目光,许明意没有回头,只是抬起脸,看着漆黑的夜幕,有些恍惚。

他竟当真……走出了张家。

今夜星子寥落,斜月沉沉挂树梢,干燥又带几分凉意的风刮在脸颊,许明意深深地吸了口气,真正有了踏出张家的实感。那一瞬间,许明意眼眶发酸,这大半年攒积的委屈在胸腔内翻滚,逼得他几欲落泪。

许明意用力地闭了闭眼睛,激荡的心绪才堪堪平复了几分。

时下不行宵禁,可已经过了四更,街上空空荡荡,只有路边蹿过几只夜猫,衬得黑暗中的四九城越发寂静。许明意紧紧攥着张靖遥给他的包袱,他拆开看过,里头是两身衣服和一沓银票,还有一把银元,银票易携带,银元可作日常所用。没想到张靖遥竟会准备得如此细致,就连那两身衣服,都是备下的男人的长衫。许明意沉默地捏着柔软的布料,这面料,约莫是府上绣娘给张靖遥新做的衣服。

张靖遥——许明意心中五味杂陈。

许明意走出张家那条后巷,慢慢地冷静了下来,今夜太顺利了,即便是张靖遥相帮,许明意心中依旧隐隐有些不安。许明意不再如无头苍蝇闷头往前走,他辨了辨方向,朝四九城内最热闹的街道走去。

许明意对四九城并不熟悉,可闻鹤来却在四九城生活多年,二人在一起时,闻鹤来有时会挑着四九城的事讲给他听。

许明意曾经想过去找闻鹤来,念头刚动就作罢了,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不想去找了。再者,他一旦在这个时候找闻鹤来,待张家反应过来,闻鹤来未必能全身而退,届时又会对他如何,许明意不敢赌,也不想再赌。许家都能出卖他,何况一个闻鹤来。

说来说去,还是不信任,许明意想,他和闻鹤来之间,床榻上再是如何缠绵,依旧对彼此有所保留。

许明意受了伤,又渴又饿,走得也慢,他索性缓下步子,走走停停坐坐,慢慢迎来了四九城的黎明。

天要亮了。

街边卖菜和卖早食的起得最早,天将明,已经传来了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和饭食的香气。张家将许明意丢在柴房,滴水未予,又走了这么长一段路,许明意当真是又饿又乏。他寻了一个开得早的摊子,摊主是个老汉,见天蒙蒙亮就有人来用早食还有些奇怪,不过生意上门,哪有不做的道理,老汉道:“您早啊,想吃点什么?”

许明意小心地坐定了,将包袱搁在桌上,他察觉老汉打量的目光,不自觉地微微低下头。他身上穿的还是“许九娘”该穿的衣裙,鬓发稍稍整了一番,可瞧着还是像私自逃出家门的。许明意抿了抿嘴唇,细声细气道:“一碗面。”

老汉应了声,不再多看,便去给许明意煮面了。面上得快,热乎乎的泛着热气,许明意往肚子里灌了两杯热茶,一见那碗漂了葱花的清汤面,就咽了咽,他是真饿狠了。许明意飞快地扒完了那碗面,一旁传来热包子的香气,他看了眼那蒸屉里雪白的包子,摸出一个银元,对老汉道:“有劳您帮我买几个包子,剩下的便算作面钱。”

老汉愣了下,看着那修长带着血痕的手指,犹豫了一下,道:“……几个包子一碗面不值这么多钱,”他道,“我一会儿给您找钱。”

许明意道:“不用了,那是羊肉汤吗?”

他看向那热腾腾的一大锅汤汤水水,老汉笑道:“是,新鲜骨头熬的,给您来一碗?”

许明意用力点点头。

许明意就在小摊上坐到了天大亮,他就着那碗羊肉汤,慢条斯理地吃了三个刚出炉的热乎大包子,五脏六腑暖意融融,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泛上无法言喻的满足感。

他也不急着走,安静地看着街道上的摊贩和行人都渐渐多了起来,铺子也陆续开张,一股子热闹的烟火气。许明意这才向老汉道了谢,又在一旁的烙饼摊子买了几个饼,才离开。他也不急着出城,拿着油纸袋装着的饼子,似是漫无目的的游荡着,突然,他将手中的烙饼给了路边的一个乞儿,低声和他说了什么,小乞儿接过油纸袋拔腿跑了出去。

身后远远跟着许明意的几人对视一眼,为首的吩咐当中一人,“你跟上去。”

说罢,却见许明意又转入了另一条街,那几人没有多想,当即又缀了上去。许明意好似没有发现身后的尾巴,只是把玩着几个银元,一路挑着人请对方为他跑腿,应了,便给一个银元。没有人会不应这桩买卖。辰时末,日头渐高,四九城也彻底活了过来。突然,走入人群的许明意将掌心最后一捧银元都丢了出去,有人“哎呀”一声,叫道:“谁呀,乱丢东西——哎!钱!”

乍听此言,路上的人都愣了下,有人被银元砸着,有人也发觉了地上的银元,顿时就拥挤起来,人群一下子就乱了。

许明意趁乱就跑了出去。

跟着许明意的人也愣了下,等想追时,方发觉身边竟只剩了自己,原有的四五人都叫许明意不着痕迹地拆走了。

许明意一刻也不敢停留,拼命地往城门处跑去。

他离开许家离开得太顺利,许明意到底不放心,耐心等到了天大亮,人也多了起来。许明意给小乞儿那袋烙饼本就是为的试探,果不其然,有人跟了上去。

张家是有意让张靖遥放他走的。

他拿那些事要挟张家,张家没有拿到他留在外头的东西,怎么肯轻易放他离开?其实就算张家拿到了,也不会放许明意离开,张家要脸面,不会容忍一个给张家抹黑的人活着。

这本就是死局。

许明意只能险中求生。他不惮张家的人在外头找,他们就算将四九城翻过来,也找不到那几本话本子——许明意在四九城根本就没有可信之人,事关生死,他不会轻易去赌。一旦他将那些东西写下,传了出去,那才是真的死路。

虚虚实实,才能搏一线生机,这是许明意自青羊一事后便为自己谋的退路。

这是他和张家的博弈,即便张靖遥不放他离开,张家最终还是会妥协——许明意赌得起,张家赌不起。

如张家这样的清贵门庭,最重脸面,张家丢不起人。只不过张靖遥不放他离开,便是他带着张家人去寻那莫须有的东西,许明意想过许多种方法,当真无路可选,他便将人往闻鹤来身边引,将闻鹤来彻底拖下水滚他一身泥——真正鱼死网破,谁都别想全身而退。

偏偏张靖遥放他离开了。

出了四九城巍峨的城门,许明意跑得太急,也跑远了,才停下脚步,喘着气回头看着艳阳笼罩下的都城。

许明意蓦地想起他进四九城那一日,也是这样的一个晴天,隆冬天晴,他自马车的车窗小心翼翼地往外看。许明意看见了高远苍穹,望见了饱经沧桑的城门,他忐忑不安,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彷徨。

张家的嬷嬷啪的将窗户关上了,皮笑肉不笑地对许明意说:“大少奶奶,天儿冷,外头风大当心吹着。”

那一声响,将许明意惊得一个激灵,车轮一颠一颠的向前滚动,仿佛载着他,踏上一条看不清,摸不着的路。

而今,路就在他脚下,再真切不过。

许明意恍了恍神,转过身,看着官道,抬腿踏了上去。

张家。

得知底下的人不但没找着许明意藏在外头的东西,还把人跟丢了,顿时怒不可遏,可更让他愤怒的是,一整日过去,四九城里没有半点关于张家的流言传出——事已至此,张家二老哪儿能不明白,根本就没有什么话本子,许明意这是彻底耍了他们!

张家二老气得几欲呕血,恨不得将许明意一刀一刀活剐了。张老爷面色阴沉,拂落桌上的茶杯,沉声道:“就算他跑到天涯海角,也给我找!”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下头一个刀疤脸的男人抱拳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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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明意出了四九城却并未真正放松下来,他知道,张家不会善罢甘休。这样的家族,重脸面,自负也自傲,教他这样的人耍了一把,只怕恨不得生啖他血肉。

许明意只有跑得越远,才越安全。

许明意换下了那身衣裙,穿的是张靖遥塞在包袱里的长衫,头发拿在集市上买的一把剪子绞了。他手艺不精,剪得潦草,也剪得短,若叫哪个剃头匠瞧了,怕是要眼睛疼。许明意却很满意,为了梳发,这头头发蓄得久,如今剪了,终于有几分男人的样子了。

如今打眼一看,除了他那狗啃似的头发,倒是有些像落难的书生。许明意以为换做男人装扮便安全了些,可他到底低估了这个乱世。他再是聪明,今年不过十九,入了冬,才弱冠,此前从未出过远门,更遑论远行。

许明意皮肤白,身形瘦削单薄,又是孤身一人,纵然不是女人,落在有心人眼里,也和好欺的肥羊一般无二——衣服是好料子,包袱也是缎面的,毕竟是张家大少爷手里拿出来的东西。

许明意在路上打尖时就遇上了黑店,若非店里遭难的有个硬茬儿,和黑店里的伙计打起来,许明意只怕要连人带财一并折进去,成为“两脚羊”。他没敢停留,趁乱摸黑跑了出去,一口气跑出十里路,许明意还有些心有余悸,等反应过来时腿已经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震得旧伤作疼,好半晌都没回过神。

许明意再不敢轻信任何人。

这个世道远比他能想象的凶险,许明意这一路走来,所见难民实多,无不是家中遭了难不得已背井离乡的可怜人。可纵是可怜人,许明意也见过他们为了一口吃食打起来,甚至拿石头砸死人的场景,那一双双被饥饿折磨得发绿的眼睛让人看着便不寒而栗。

为人活不下去,变成恶鬼,牲畜,也就不足为奇了。

所幸许明意多留了一个心眼,并未将所有银票都放在包袱里,他在身上穿的那身衣服里襟缝了一个夹层,将几张银票藏了进去。不过,见过人心险恶,许明意也不敢露财。他将自己弄得和难民一般,躲在流亡的难民中,流民多,只不定走到哪里便多了一个人,如许明意这般,倒也不起眼。

短短几日,许明意吃足了苦头。

他到底出身许家,虽是庶子,又因着那副身子不受待见,可无论如何也是少爷身份,后来又嫁入张家,是张家明面上的大少奶奶,不曾短缺过衣食。即便过得艰难,活得和流民一般,但是离四九城愈远,许明意心便愈发安定,甚至隐隐的有几分轻松。

天下广阔,连许明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何况张家人呢?

那日,是个雨天,雨下得大,许明意跟着一伙流民被淋了个措手不及,好在路边有个破旧的土地庙,便都避了进去。许明意身上也湿透了,他不敢往人群中的篝火里挤,只小心地藏在阴影里。这伙流民中青壮年不多,大都是老弱妇孺,约莫是一个村子的,因着黄河决堤,水灾泛滥,不得已只能逃去他乡讨生活。

许明意拧干了身上的衣服,拿出一块泡软的饼子塞入口中,饼子浸了水,倒比硬邦邦的好入喉。他靠着斑驳的旧墙,咽下了整块饼子,腹中稍稍舒服了些,他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有些昏昏欲睡。

突然,有微弱的马蹄声响了起来,许明意自黑店一遭,不敢睡实,一下子就被惊醒了。他一睁眼,就见两个披着蓑衣的男人走了进来,二人身材高大,一踏过高高的门槛,流民们也纷纷望了过去。

为首的男人环顾一圈,开口说:“对不住,雨下得太大了,借地避个雨,雨停了就走。”

雨水淋湿了二人身上的短打,粗布料子裹着鼓鼓囊囊的身躯,一看就不好相与,流民们不敢吭声,小心地移开了眼睛。

他们走进来时,许明意看见了为首的男人脸上有一道刀疤。

那男人敏锐,许明意多看了两眼,对方就看了过来,吓得许明意忙低了下头,别过脸佯作睡觉。

雨下了一夜,天将明时才停,许明意迷迷糊糊里听见说话声就醒了过来,是那伙流民熬了稀粥,分着吃完将要上路了。许明意揉了揉脸颊,清醒了几分,他不敢落下,匆匆拿了水囊去外头打了一袋水,回来时和昨夜来借宿的一个男人打了个照面。

和刀疤脸不同,这男人个子清瘦些,三角眼,目光落在人身上就让人分外不适。他在许明意白皙修长的脖子上多瞧了几眼,许明意已经转过身,走向土地庙外,去跟上那些要离开的流民了。

男人尚且在回味那截白皙的脖子,许明意头低得快,他只匆匆看了眼,可莫名的,却有几分眼熟。

“老三,干什么呢?”刀疤脸走了出来。

叫老三的男人笑了一下,说:“刚刚那伙人里有个小子长得水灵灵的,”他比划了一下脖子,“比女人都白。”

刀疤脸睇他一眼,道:“收起你那些心思,别忘了,差事还没办完。”

老三啧了声,嘿然道:“忘不了,”他说,“咱们大少奶奶一个女人也忒能跑了,不但能从柳庄店里活着跑出来,还一跑就是这么远。”

刀疤脸也皱起了眉头,道:“女人……那天柳庄怎么说的?”

老三愣了下,眉毛紧拧,回想着那屠夫的话,道:“他们说他们这些日子没逮着女人……倒是有一个和咱们的画有点像的,是个男人,穿长衫,头发剃得短——”

正说着,老三猛地想起什么,道:“我说那小子怎么瞧着眼熟,不就是像老爷给咱们的画像里的大少奶奶吗?”

刀疤脸面色微变,道:“追!”

许明意缀在流民身后,不知怎的,总想起土地庙中的那两人,他停下脚步,看着前头的流民,咬咬牙,转头朝着另一条路跑了起来。

多日前,四九城。

闻鹤来没有想到他爹会中风,在闻郑催促之下,还是决定返回江淮。可临到骑马出四九城,闻鹤来却无端的有些心惊肉跳,好似他这一走,就彻底失去了什么似的,很是不安。

闻鹤来从来没有过这样陌生的情绪。

闻郑见他突然勒住马,叫了声:“少爷?”他说,“咱们快马加鞭去了津门,就能坐快船回家了。”

闻鹤来听见“津门”二字,捏紧了缰绳,道:“郑叔,我得回城一趟。”

闻郑愣了下,闻鹤来自言自语道:“我就回去看一眼,看一眼咱们就回家。”

“少爷?”闻郑皱紧眉,还想说话,却见闻鹤来轻斥了声,双腿一夹马肚子,直接跃了出去,转眼就纵马又回了四九城,“我很快回来!”

闻郑看着,轻轻叹了口气。

闻鹤来不假思索地朝张府而去,可进了巷子后却有些迟疑,他不能去敲张家的门,这会给许明意带来麻烦。他心里有些烦躁,再次厌恶起了这见不得人的情夫身份,他下了马,攥着缰绳,正踌躇着,却听见身后传来声音,当即不耐烦地回过头去。

一回头,先撞入眼睛的是一樽棺椁,他愣了下,莫名的,心脏都跳了跳。

“闻老板?”为首的中年男人正巧是闻鹤来的戏迷,一眼就认出了闻鹤来,道,“哎呦,您怎么在这儿?”

闻鹤来多瞧了那棺椁几眼,目光落在男人脸上,扬起一个笑,道:“宋老板,真是巧,”他道,“有点儿事,来寻杨三爷。”

杨三爷也是个爱戏的,杨府就在这巷子里,和张家一前一后。宋老板没有多想,说:“我听说您得有一段时日不登台了。”

闻鹤来心不在焉地说:“是,家中有事,要回去一趟,”顿了顿,道,“宋老板,这副棺椁是要送去哪儿?”

宋老板摆了摆手,说:“嗐,要送去张家呢。”

闻鹤来笑意僵住,“哪个张家?”

“瞧您问的,我都站这儿了,还能哪个张家,”宋老板笑了。

闻鹤来听见自己的声音,“谁去了吗?”

提及此,宋老板有些唏嘘,说:“张家大少奶奶去了,说是昨日去的,这不,匆匆忙忙地订了棺。真可怜啊,我没记错的话,张家大少奶奶是去岁冬嫁过来的吧,怎么好端端的,就没了呢?”

“还没满二十呢。”

那声音一下子变得远而模糊,偏偏一个个字清晰地往耳中钻,砸在脑子,闻鹤来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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