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静了几秒。
实际上,薛汶本身是很少生气的,更是几乎不会和别人起正面冲突的。因为在大部分情况下,哪怕他非常不喜欢某个人、某件事,也能出于一种“反正也没下次了”的心态去容忍其存在。
毕竟他连薛家这么变态的风气都能忍二十几年,可想而知,这世上几乎很少能有让他难以容忍的人或事了。
可偏偏薛怀玉就是这么个意外。
这人他妈的横冲直撞地闯入他原本已经形成一套规则的生活里,随心所欲地在他的底线上试探,毫无边界感,轻而易举就能挑起薛汶的情绪。
几秒过去后,薛汶最终是笑了一下。
他轻轻在薛怀玉打着石膏的腿上一拍,坐到了那人身旁,开口道:“不是说腿疼得受不了吗?我看你现在挺好的。”
“疼,没骗你,我能忍而已。”薛怀玉回答道。
这人说话时垂着眼没看他,长长的睫毛在暖黄的灯光中于眼下透射出一片阴影。薛汶盯着薛怀玉打量了一会儿,心想,这张脸是挺了不起的,真是多看一眼都容易心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
“谈谈吧,薛怀玉,”薛汶开口道,“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
“好。”薛怀玉答应了。
薛汶有些出乎意料,就他目前对薛怀玉的印象,还以为这人这么难搞的性格是不会随便答应的。
因为这过于爽快的答应,客厅猝不及防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虽然薛汶主动提了要好好谈谈,但他实际上并没有想好到底要怎么谈,他只是觉得他们之间迫切地需要一场坦诚且冷静的谈话,以解决那些在他们身上缠得越来越紧、越来越复杂的问题。
又过了好一会儿,薛汶再次叹了口气。
他感觉自己这段时日叹得气比过去一整年还要多了。
“首先,我确实是同性恋,”薛汶觉得自己挺有诚意了,一来就把这么大个秘密告诉薛怀玉,尽管对方好像早有猜测,但比起当事人亲口承认还是有差别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意这件事,但现在你知道了。之后是打算帮我保守秘密也好,还是把这件事说出去也好,都随你便。”
这话听着倒是坦诚,但薛怀玉却听懂了这番看似开诚布公的话背后藏着哪些含义。
不得不说,薛汶很聪明。
之前薛怀玉总拿这个事情暗示甚至威胁他,现在他索性挑明,把原本藏在台底下的事摆到明面上,让秘密变得不再是秘密,反倒让薛怀玉不能再肆意借题发挥了。
最重要的是,既然薛汶能把这件事放到台面上说,那就表明,即使薛怀玉有心想拿他的性取向做文章,他也确信自己有能力摆平。
否则按薛汶这个做事滴水不漏的性格,是不会傻到把自己的把柄白送到别人手中。
薛怀玉倒了两片止痛药,就着热水咽了,这才缓缓开口,说:“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回薛家吗?
他顿了顿,没等薛汶回应,将继续道,
“我是为了你才回来的。”
“我?”薛汶神色奇怪地反问。
薛怀玉点点头,重复道:“你。”
“为什么?”
薛汶愈发想不通了,他确信自己在此之前从未招惹过薛怀玉,毕竟这张脸但凡见过一次,都不会毫无印象。
可惜薛怀玉没有再回答他的问题,那人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反而问说:“薛汶,你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接下来的一秒钟,或者更短的刹那间,薛汶想了很多。
他的直觉给出了几个答案。
他觉得薛怀玉冷漠,却有点楚楚可怜,同时,他又从这几乎麻木的冷漠中隐隐感觉到了那人异乎寻常的残忍和暴力。
可对于这些,薛汶是没有任何确凿证据的。这都不过是他的直觉。而事实是,他一点儿也不了解薛怀玉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尽管他一直认为自己对于“薛怀玉回到薛家”这件事不带任何敌意,反而十分欢迎,但仔细想来,其实他一直都对于这个真正的薛家少爷采取了回避漠视的态度。
“第一印象是长得挺好看的,”短暂的沉默后,薛汶回答道,“不过我不太能理解你的想法,感觉逻辑对不上……除此以外,还挺聪明的。”
他舍弃了本能告诉他的想法,选择了世俗的回答。当然,这个答案同样是客观且诚实的。
“很多人都这么跟我说过,”薛怀玉笑着附和道,“不过,你以后会有机会更了解我的,哥。”
仓库没有窗,全凭一个吊在天花板上的灯泡照明。这盏简陋的灯其实也不怎么亮了,发出来的光昏暗潮湿,却仍引来几只小飞虫绕着灯光飞舞,不停地撞在灯泡上。
灯下,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被绑在椅子上。他的双眼像是睁不开般一直眯着,眼角处有一道泪痕结在皮肤上,反射出隐隐的水光。而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四处可见溃烂结痂的痕迹,让他看起来仿佛什么披着人皮的怪物,格外可怖。
“李志和。”
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然而中年男人似乎完全没有听见这声呼喊。他无法控制地不停打着呵欠,同时,牙齿震颤着咬合在一起,令他的嘴里发出咯咯的声响。
“李,志,和。”喊他的人抬高了音量。
中年男人却抽动得越发明显,到最后几乎可以说是在痉挛。突然间,他的身体毫无预兆地向上弹了一下,幅度之大,连带着身下的椅子都被拉拽拖动着发出刺耳的动静。
这是极其典型的毒瘾发作的症状。
从刚刚起就一直在喊他名字的人见状,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春末夏初,雨水渐渐变得多起来。雨一阵阵地下,没完没了。
彼时薛怀玉骨折的腿基本上好得差不多了,薛汶便带他去医院拆了石膏。
恢复了自由行动能力的薛怀玉似乎还有些不习惯,走路摇摇晃晃的,好像右腿依然使不上劲。医生嘱咐那人说,最近还是少做剧烈运动,但也不要老是坐着,有空就起来走走。
凌晨时分,市区下了一场暴雨。闪电撕裂了这个潮湿的夜晚,伴随着滚滚雷声笼罩在城市上空。
“老板,怎么处理?”通话那头问道。
薛汶捏了捏山根,说:“让他吸。等人正常一点之后再问,问完找个由头丢给警察。”
“好的。”
挂断电话后薛汶看了眼屏幕上的时间,才两点出头,正当他准备躺回去继续睡时,一丝亮光透过房门的门缝照进来——外头的灯亮了。
家里就两个人,不用想都知道外面是谁。
薛怀玉动作很轻,基本上听不出他在干什么,只知道灯开了之后许久都没有再关。薛汶思索了一会儿,决定不去管,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
等再醒来已经是早上七点了。外头的雨小了不少,如丝般从灰霾的天空上飘落下来。
薛汶如常洗漱完后来到客厅,发现薛怀玉正坐在沙发上看书。
那人的脸色看起来并无异常,以至于薛汶也无法判断他到底是彻夜未眠,还是昨夜晚些时候又睡了,只不过今晨起得早。然而在某个瞬间,薛汶敏锐地从薛怀玉那张万年不变脸上察觉出,对方心情不是很好。
“晚上回家吃饭,”临出门前,他对薛怀玉说,“我处理完公司的事,大概六点半回来接你。”
傍晚六点出头,薛汶准时离开公司,等回到家楼下时,时间正正好好踏准6:30。
他看着坐进车里的人,伸手从后座的地上掏出一个礼物,递给对方:“生日快乐。”
今天是他的生日,理论上也是薛怀玉的生日。
“是什么?”薛怀玉接过礼物,问道。
从外观看,那是个巴掌大小的盒子,外面被精心包装过,用金色丝带扎了个很是精致的蝴蝶结。
薛汶一边挂了挡把车从前院倒出去,一边说:“拆开不就知道了。”
“那我现在拆?”
“……到家再拆。”
这顿晚饭倒也没什么好说的。薛汶从不会指望在薛家的任何家庭活动里感受到一点其乐融融的氛围,不过这好歹是薛怀玉回来以后第一个在家过的生日,托这人的福,父母把大部分精力都不在他身上,短暂地忽略了他的存在,让这顿饭吃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轻松些。
挺好的。薛汶心想。
饭后他回房间洗了个澡。正当他站在窗户前擦着头发,心想今晚大概还是要在这过夜的时候,手机响了。
铃声让难得能放松一下的神经又骤然紧绷起来,薛汶低声骂了一句,转身抓起被丢到床上的手机看了眼。
打来的竟然是薛怀玉。
他接通电话,只听那人在另一头问说:“哥,现在有空吗?陪我出去一趟吧。”
外头还在下雨,一直不停。
“去哪儿?”薛汶问。
“墓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