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一瞬之间,我就想起了,自己是在哪里,现在应该是什么时候,还有,我刚刚经历了什么。
我又见到她了,许露。
就在医院里,还是在她的那间病房。
夜里,我还是放心不下,独自一人来到医院。
还好有轮值护士值夜班,见是我来了,就开门让我进来。我说进来看看病人的睡眠状况。肖医生之前交代过,所以不用过多地解释。
打开房门,我又转身轻轻地将门关上。
等我再转向病床的方向,有一个女人,坐在那张床上盯着我看。
她就是许露。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眼睛里没有了惊慌,没有紧张地撑开眼周肌肉。
相反,她的眼睛微眯,在对我微笑。
显然,她是认识我的。
“你醒了?”我脱口而出。
“我一直都是醒着的,只是没见到你,也没什么事想做,还不如就这么躺着。”她环抱双膝,朝我眨眨眼睛。
这次眨眼与用手电筒检查她时完全不同,是有灵气的。
我听到了她俏皮的解释,一时无法分辨她是在和我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可是我白天的时候来找过你,你并没有醒来。”
“是吗?”她抚弄着头发,反问我道,“那或许是我睡着了,你得在我醒着的时候来找我。”
“哦……”还有这么一说,让我想起了童话中的睡美人,不到她该醒来的时候,不论别人怎么唤她都不会醒。
好吧。
我没有继续掰扯这事,走到床边,在小圆凳上坐下。
“那你现在醒来,是想和我聊些什么吗?”我回以微笑,问她。
“嗯。我们上次的话还没有谈完吧。”她看上去挺有倾诉的欲望。
这让我感觉像是在做咨询。我是咨询师,而她是我的来访者。
虽然我总是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醒来,在什么时候开启我们的谈话。
“上一次谈到哪儿了?”
“后个体时代。”我记忆犹新。
“哦,对,我们的时代。”她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看着面前米白色的床单,回想起了什么,脸上依然泛着微笑,“那真是一个美好的时代。”
然而,那一抹微笑却慢慢一点点地流失。
我这才留意到,她那没有血色的双唇。
“可惜,我生病了。”
“生了什么病?”我关切地问。难道是因为生病,才做出了自杀的举动吗?
“我也说不清。”她用双臂把两腿环抱得更紧了,头也低了下去。
不知道她是真的说不清,还是不愿说。
看到她这副模样,我有点心疼。明明是笑起来那么美好的女孩,到底遭遇了什么呢?
我不想逼迫她说什么,这时候只能静静地陪伴。
或许是我的沉默让她更加地信任我,愿意多说一些:“我,就是突然地……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这样,我觉得别人不会……”
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能感觉到话语间的恐惧、羞耻,仿佛她是做了一件多么见不得人的事,难以面对,更难以示人。
这是典型的病羞感的表现,当一个人因为自己的疾病可能会受到他人的歧视,而体验到的强烈的羞耻感。
这样的病人,在本身疾病的困扰之上又增加了一层心理的压力,孤立无援,不敢发声,亟须外界的理解和公平对待。
“所以我会进疗养院,我知道的,他们会送我进疗养院,还得有人看着。”
他们会送我进疗养院,还得有人看着……
她最后这句话,触动了我的专业嗅觉,我感到熟悉。
这种情况放在我们现在的时代也是有的,被送进医院,还需要被人看着。
难道,她的疾病本身就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和别人不一样。”
我继续保持沉默,专注地听她说。
然而,她却再次停顿了。
她抬起右边的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几根修长的手指支撑着下巴,遮挡了嘴,只露出脸的上半部分。与此同时,也低垂下了头。
这样,我几乎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