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生阳兀自说完,忽然笑了,好像已经得到了我肯定的回答,他不再说话,只弯着身子把头抵在我的肩胛骨处,没一会,我听见了他规律的呼吸声。
我把被他扣住的那只手抽离出来,又起身将他的胳膊拿到另一侧,后知后觉自己的神经一直紧绷着。
直到此刻我才惊觉简生阳对我的依赖已经到了畸形的程度,隐藏在他每个动作、每句话里的感情,不仅是亲情,还像是……爱情。
我不能认定最后两个字的存在,反复回想几遍过往的经历,简生阳除了黏人,其实从未对我说过意味不明的暧昧话,更没有过什么亲密的接触——如果他没有吻我,我也许还能放下心,为他那句好想要你找补一个合适的理由。
可那片肌肤上似乎还残存着他遗留的温度,就像被火烫伤一般,最后留下一个无形却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想不出简生阳喜欢我的原因。
先不提我们之间无法抹除的血缘关系,扪心自问,我给简生阳的善意屈指可数。年幼不懂事时倒是和他走得近过,他的感情太炙热,我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也难以抵抗他的靠近,因此我们的关系一度算是友善。然而年岁渐长,见多了许晴的恶意和别人异样的眼光后,我慢慢意识到我们是站在两极的人。
我妈从精神病院回来以后状态极差,迷迷糊糊间对我说过很多次她恨简家这种话,无论是简宗仁、许晴还是简生阳,都是杀死她的刽子手。我给不出回答,她哭着又说,为什么该死的人长命百岁,我们母子俩就要不得好死……
我如梦初醒。
和我拥有同样痛苦、将来同我埋葬在一起的人,从始至终只有我妈,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除了她我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于是我和简生阳拉开距离。
初中的课业繁多,他每天精神不足,来找我时被我甩了几次冷脸,渐渐也不再缠着我,只在偶遇时远远对我笑笑。我以为他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然而踏进四中后,他却又故技重施,频繁出现在我面前。
……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整夜没能合眼,天光尚且微弱时,我离开了简生阳的出租屋。学校大门还没开,保安室里一个人都没有,于是我再次从北墙一跃而下,翻进校内。
班里一片昏暗,距离起床铃响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我趴在桌子上补了个不怎么安稳的觉,再抬头时正巧看见陈念念打着哈欠走进教室。
“哎,你头怎么回事啊?”陈念念惊呼一声,“我记起来了,是不是方安她哥去找你了?你是不知道,你请假那天中午放学的时候,他带了好几个人,一人一辆摩托车,跟傻逼一样在路边播放非主流歌曲,还以为自己很帅,幸好他现在……”
前排的高扬替她说完了后半句:“幸好他现在住院了,对你下手这么重,他简直活该。”
“不是他,头是我从车上摔下来磕的。”
“从车上摔下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陈念念又看了一眼缠在我头上的纱布,问,“那高扬的生日会你是不是也参加不了了?他们要去喝酒,你受了伤碰不得酒精吧。”
“也?”
“还少了我呀,”陈念念娇羞地眨了眨眼,“那天我要和李琛去看演唱会。”
高扬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腻味不够吗,你干脆转到4班得了。”
教室里陆续走进来许多人,我从摞高的书里抽出要背的课本,“没事,那天我去得了。”
“义气!”高扬一拍我的肩膀,高兴地说道。
早读铃声准时响起,学委在黑板上一笔一划地写完了晨读任务,底下书页翻动的声音此起彼伏。
陈念念撞了撞我的胳膊肘,目光落在课本上,嘴里却在问我:“你和你弟什么情况啊?和好得怎么突然。”
“……没和好。”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问题,更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于是佯装认真地读起书来。
陈念念毫无察觉,接着说:“怎么没和好啊?我还以为他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呢。”
……这是什么鬼话。
“唉,我是真的很希望你们两个的关系缓和些,虽然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但简生阳在你身边的时候,总能把你照顾得很好。”陈念念叹了口气,“没见过弟弟每天追在后面查哥哥吃没吃饭的。”
“反正没可能和好了。”
“……行吧,我也不好掺和你们亲兄弟之间的事。”
她把书翻到下一页,张口背起单词。
前门在这时传来一阵脚步声,我随着声响抬眼看去,四个执勤的学生会成员站在门口,为首的男生端着夹板,往记录表上唰唰地写字,末了他抬起头,露出五官精致却冷淡的一张脸。简生阳站在他身旁,对上我的视线后轻轻笑了一下,转头对男生说了一句什么,男生点点头,带着另外两个人离开了。
我眼皮一跳,低下头看书,简生阳却仍然走过来,在全班人的注视下站定在我面前。
他没说话,弯腰往我手里塞了什么东西,手指相触的瞬间我只觉得他简直是疯了,然而垂下眸才认出他给我的东西是我的饭卡。
“你的东西落在我床上了,哥。”
四周一片嘈乱的读书声,他的声音又很轻,因此只有我们两个人听见了这句话,陈念念大抵也觉出气氛的不对,侧头不解地望过来。
我迅速将饭卡丢进桌洞里,简生阳再次笑起来,好在他没有继续生事的打算,在我脸色彻底僵硬以前,他直起身抬步离开了。
“他刚刚给你的是饭卡吗?”
“嗯。”
“送个饭卡还神神秘秘的……不过今天早读查得好严啊,连谢述都来了,是不是有领导要来视察?”
“也许有吧。”
陈念念啧啧两声,自言自语似得嘟囔道,“帅哥是不是都只和帅哥玩啊?你弟和谢述、你和高……好吧,也不全是。”她睨了一眼前桌的高扬,话音顿时急转,然后想起什么一般,又开口说,“听说谢述他爸在东城新区混的很好,现在打算把他也接过去,转学手续都快办好了,唉,以后就见不到他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好可惜啊”
我的思绪还是有些乱,心不在焉地回了句:“哦,为什么转学?”
“”
陈念念:“你他妈耳朵干什么用的,我刚开始不就说了吗?”
简生阳在学生会任职,对我们年级的作息时间了如指掌,要躲他只能提前走,我坐在倒数第二排,离后门也近,在放学五分钟前两腿一迈就出去了。
当然同在一个校园内,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也会遇上几次,我能躲则躲,躲不过的就草草敷衍两句然后跟着高扬走人,没多久,简生阳就察觉到我刻意的疏远。
然而冬色渐近,教学楼前那几棵参天高的杨树枝头上,最后一片干枯的残叶也被风采撷下来,愈发汹涌的冷意中,忙碌的市联考侵占了简生阳大半的休息时间,我也因而松了口气。
没有他在身边的日子虽然和寡淡的白开水没什么区别,但就这么做一汪死谭也算是轻松,唯一麻烦的是最近频繁下雨,我妈的精神状态又不稳定起来,动不动就砸这砸那的,我回家就得收拾一地的残骸,当她把第三个玻璃杯摔碎以后,我索性给她换了个不锈钢的。
我妈在心情好的时候来接过我放学,但那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
所以我没想到会再在学校门口看见她。
她今天罕见地化了妆,白色高领毛衣配上同色系半裙,外面棕色的大衣没扣扣子,风呼呼地往里钻,她也不当回事,站在路边向我招手。
我快步过去,瞥了一眼她冻得发红的手,问:“不冷吗?”
“不冷。”她从包里抽出一条大红的围巾,踮起脚要往我脖子上围。这对我来说真是个恐怖故事,我活了十七年从来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身体下意识就偏到了另一侧。
“”
她的手僵在空中,笑意淡下来:“你不愿意吗,温温?”
“不是。”
我只得顺从地弯下腰,任由她替我围上围巾。她的动作十分认真,围好后又小心地去整理褶皱,好像这是一件十分庄重的事。
“真好看,”她夸赞,“体体面面的。”
一路上她都哼着愉悦的曲调,直到下车才停止。
开门时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桌上还摆着一个精致的水果蛋糕。
“谁过生日?”我把书包放下,拎起两个凳子摆在桌边。
“没谁。”
我妈盛了两碗粥,笑道:“今天做的都是你爱吃的菜,可得多吃点。”
我被她笑得心里发慌,忍不住皱眉问:“你今天怎么回事?”
她不回答,只把番茄炒蛋往粥里夹。我敏锐地意识到她今天的心情很好,甚至好得过了头,就连向来遭她嫌弃的芹菜也被她翻了牌,落在她口中被咬的咯吱作响。
我越发不安,又问了一遍:“发生什么了?”
“……我今天做了一件错事,不可原谅的错事”
她敛下神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注意到她握着筷子的手由慢到快地颤抖起来,“可我不是故意的,都怪他,是他逼我、是他逼我的……”
我看着她,顺着问:“是谁逼你?你做了什……”
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因为我在厨房门口看见了一个人形玩偶,它的腹部似乎是被谁用剪刀剪开了,露出大块大块雪白的棉花,上面还贴了一张染着血的黄符……我定睛一看,又发现那其实是被人写了字,三个字扭曲的大字——简宗仁。
“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可我问他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不讲话……”筷子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我妈偏过头,眼底已然蔓延上一层迷蒙的红色,紧接着连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他忘记了,他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我本能地站起身,试探着往后退,“你发病了,我去给你拿药。”
“他连我们在一起的纪念日都忘记了,这么多年以来,他对我一点愧疚都没有……我太生气了,就狠狠把刀刺进了他的身体里,他一直挣扎,一边流血一边还大声辱骂我……我就只能用黄符把他封印住了!”
她两三步蹿到我面前,抓住我的袖子不再让我后退,眼底闪烁起异样的兴奋光芒:“温温,你不要怕,简宗仁现在已经彻底听我的话了,他不会再抛弃我们了,所以……所以我们去找你爸爸团聚吧?”
我不可置信地皱起眉,用力地甩开她的手:“你在说什么?能不能清醒一点?!”
“我很清醒啊……温温,你不是一直都想有个美满的家庭吗?现在你的愿望可以实现了,你不愿意吗?”
她焦急地劝说我,向我描绘死后的美好生活。她告诉我以后简宗仁每天都会和她一起接我放学、我们一家三口每晚都可以一起散步吹风,我的家长会他们也再不会缺席了,别人有的我都会有……
可我冷了眸光,在她热切的注视下一字一句地说:“他只是你的梦魇,不是我的。”
“我对他没有一点感情,也不稀罕他陪在我身边,甚至看见他就恶心,你明白吗?”
“不稀罕、恶心……?”
她怔然,好像被什么东西冲击到了一般,猩红的血丝完全爬满了她的眼球,巨大的悲哀暗流环绕了她。
“我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你到底爱他什么?难道他把你骗得还不够惨吗,你要在他的阴影下捱一辈子?”
“……温温,你总是这么不听话。”
她无奈地叹气,忽然偏过头,从蛋糕底下抽出一把锋利的水果刀,直直挥向我。寒光一闪,我连忙后退,可耳边刺啦一声,刀刃已然划破血肉,带出一道红。
我疼得冷汗当头冒了出来,捂着胳膊倒吸一口气,抬眼见她又一次扑了上来,在刀尖扎入心脏前我手腕一转,将水果刀夺下扔到远处,翻身将她摔倒,咚地一声,她被我压制在地上,嘴里开始大骂:“季温!!你这个小畜生,不识好歹!!放开我,季温!!!”
“你真是疯了。”
我从心底感到疲惫,经由这一番剧烈的动作,胳膊上的伤口二度撕裂,血迅速滑落,滴在我妈的白毛衣上。她骂累了,剧烈地咳嗽几声后忽然流下眼泪来:“求求你了,温温,你就和妈妈一起去找爸爸吧,我们一家人团聚不好吗……”
我们闹出声响太大,邻居赵婶不停地砸着我家的门,大声问我们发生了什么。我该庆幸我曾经因为怕我妈出门忘记带钥匙而给过赵婶一把备用的,此时她开了门,带着几个人进了我家,连哄带骗地安慰着我妈,扶起她要去医院。
“小季,你的胳膊受伤了,跟我们一块儿去吧。”赵婶说。
“不用了,”我坐在地上,想起了一件事,“赵婶,别带我妈去医院,她害怕那里,去卫生室吧。”
赵婶叹了口气,说:“行,我知道了,你抓紧包扎啊,万一伤口感染怎么办。”
一行人出了门,我在我妈渐行渐远的咒骂声里发起呆。伤口处传来的剧痛强迫我一遍一遍地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的呼吸节奏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
我顺手拉开旁边的柜子,从里面翻出一瓶白色药片,囫囵地吞下几片,下一刻,门前再次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我以为是赵姨回过神来又想带我去看伤,抬眸看见简生阳风尘仆仆地站在玄关处,目光死死地落在我还在渗血的指缝。
初冬的日光柔和,被他的身形遮挡去大半,他冲到我面前,面无表情地把我扶起来。
“家里有绷带和碘伏吗?”
“没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呼出,似乎是在竭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跟我去医院。”
我上了他的摩托车,问:“哪来的车?”
“借的。”
他的嗓音有些发颤,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散了,“哥,我只是一会没留意你。”
“只是一会,你就受了这样的伤。”
其实也不算非常严重,我想。但简生阳面色欠佳,我终于还是保持沉默。
他骑的很快,将夜的冷风呼啸着打在我们脸上。我不经意间抬起头,看见了挂在天边成片的残阳,红得灼目,仿佛末日降临一般,下一秒就会塌陷下来毁灭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