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欺芳这一路把自己折腾成了灰扑扑的猴子,见到柳眠莺就赶紧交信,眼巴巴地等她一个回应,便准备打道回府。
那封信很薄,柳眠莺却看了很久,顾欺芳百无聊赖之下四处打量,看到屋里还坐了两个少女。
一是柳眠莺的弟子江暮雪,每年随师来燕川相会,跟顾欺芳算是半个发小;另一个则是个年岁稍小的姑娘,身上披麻戴孝,面容也被白布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柳叶眉和一双死气沉沉的眸子。
她听江暮雪道:“秦姑娘,这是顾统领的女儿,欺芳。”
秦姑娘本是坐得像尊石雕,闻言猛地抬起头看来,骇了顾欺芳一跳,险些以为自己头上长了角。
这厢柳眠莺看罢了信,长长叹了一口气,那双向来难窥真心的眼睛骤然间红了。
顾欺芳蓦地有些慌,结结巴巴地问道:“柳、柳姨,我娘在信上说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柳眠莺定定地看了她一眼,从书桌上抽出一叠厚厚的情报,连同信纸一起递了过来。
顾欺芳头一回真正认识了自己的亲爹和家世,是在这些弥漫血腥味的白纸黑字上。
惊鸿刀、掠影卫、秦公案、凌迟……这些复杂的讯息在猝不及防时纷至沓来,险些把顾欺芳的脑子都撑爆,她眼前一黑,耳边嗡嗡作响,脚下也没站住,差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她回过神来就往门外冲,被柳眠莺拦住,双目通红的女人哑声道:“我答应了你爹娘,事了之前就不会让你离开飞雪城。”
顾欺芳生平第一次以下犯上,就是这回跟柳眠莺动了手。
然而初生牛犊虽不怕虎,可又有几个能越过了这虎狼爪牙?
她有那么多悲愤不甘,却在飞雪城寸步难移。
在燕川偏居一隅养成的骄矜,于这短短七日之内输得一败涂地,柳眠莺不仅让她知道了何为人外有人,更让她明白了什么是天命难违。
柳眠莺的教训、江暮雪的劝解,顾欺芳那时候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唯有秦柳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每每在她发愣的时候静静站在一旁,偶尔伸过来的手虽然冰凉,握力却很大。
冬雪初解的时候,有人从天京策马而来。
那是个被割舌的掠影卫,从胸前背后取下两个包裹,一是封于木盒内的玄铁长刀,二是一个被血衣包裹的坛子和一只翡翠护身符。
顾欺芳小心翼翼地捧起陶坛,父母那样高大挺拔的影子在脑中闪现,落在手中却只有一坛骨灰的轻重。
那天是顾欺芳十八岁生辰,她一身孝布,抱着骨灰坛双膝跪地,痛哭失声。
(二)
柳眠莺是个看似妩媚温柔,实际上心有乾坤的女人,她不像寻常妇道人家专管些家长里短,而是掌握着北疆和西川两地的暗网情报,在江湖上名声不显,却跟附着繁花的树干一样不可缺失。
因此她教导江暮雪跟顾欺芳时,便说道:“为人处世,有锋芒是好事,锋芒毕露便是找死。”
江暮雪自然是点头应诺,唯有顾欺芳道:“可是要潜行于众生,总得有人去做那吸引众目睽睽的靶子,否则也不过是藏头露尾,隐不长久的。”
柳眠莺看着她便头疼。
府上三个姑娘家,江暮雪严肃持重,秦柳容沉稳懂事,顾欺芳就是个刺儿头,虽不至于每每跟她对着干,却总有些愤世嫉俗的无法无天,尤其在牵扯到朝廷的事情时,更是从里到外地透露出厌恨之气。
为人处事有脾气并非不好,可是以顾欺芳的身份配上这样的性子,早晚会被有心人利用,栽了跟头未必爬得起来。
然而顾欺芳脾气虽硬,脑子缺活络,柳眠莺布下的功课或是任务,俱都做得完美,平时练武也没有半点懒惰,叫柳眠莺想找个由头教训她都难。
因此她也明白,顾欺芳不是不懂这些道理,只是不愿为了这些去改变自己。
柳眠莺终于无话可说,世上有些事情,人若没有亲身经历、亲自选择,谁也学不会怎么安身立命。
于是她决定放顾欺芳离开。
顾欺芳虽然心中有恨,可她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也明白什么是大局为重,凭自己如今的斤两,一时之气尚且不能逞个痛快,还会暴露爹生前布下的心血和那些好不容易逃过一劫的掠影卫,甚至牵连柳眠莺和暗羽。因此哪怕顾欺芳做梦都想把天捅个窟窿,还是得脚踏实地地走过千里红尘路。
秦柳容身份敏感,秦公案的风头也还没过去,哪怕哑口无言又毁了容貌,也还不能冒险离开,只能亲手做了一条千结绳子将那块翡翠护身符佩好,让顾欺芳随身戴上。
单刀匹马的年轻女子一骑红尘,自此后千山万水都映于眼中。
惊鸿过眼,生杀两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