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马县男来了。”
蒋飞燕起身没多久,就有下面的人来报。
马县男,指的是马桥,县男是爵位,“公侯伯子男”里男爵的一种——这是前朝的时候马桥花钱捐的。
“让他进来。”蒋飞燕坐回了案桌后。
马桥进来见礼后,蒋飞燕望着这名数一数二的豪商巨贾,知道燕平的繁荣与自己的政绩离不开对方,也不能太拿捏姿态,含笑问道:
“马县男可是大忙人,今日怎么有空到本官这来了?”
马桥笑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马某为解府尹的忧患而来。”
蒋飞燕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马桥将手里的两份文书,递到案桌之上,笑容愈发浓郁:“这里一份是诉讼文书,一份是大人想要的东西,大人可以先看看。”
蒋飞燕先是拿起诉讼文书看了看,虽然内容颇为离奇,处理起来有违律法,但并不是什么大事;等她看到第二份文书的时候,先是眼前一亮,而后陷入沉思。
半响,蒋飞燕对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已经开始自在饮茶的马桥道:“两份文书,涉及的重点就一个:皇朝律法。
“齐朝开朝立国的时候,为了获取天下百姓的支持,宋氏打出的旗号是为万民做主,所以齐朝制定的律法中,颇有些维护平民百姓利益的条文。
“其中有一条最重要的,也是跟马县男这两份文书中关系最紧密的,是天下受雇佣之人,每日只用为雇主劳作四个时辰。
“虽说到了乾符年间,已经没有雇佣者在意这条律法,大小城池的被雇佣者都是从早劳作到晚,多出来的时辰,工钱并不按照加班加点的标准给,律法形同虚设,成了一个笑话......
“但,这条律法并未被废除。
“眼下大晋新立,还没来得及颁行新法,一切都是‘晋承齐制’,故而齐朝的律法眼下就是大晋的律法。
“也就是说,如马县男商行的用人之法,其实都是触犯律法的,只是官商有默契,而世人习以为常,所以就不把它当回事罢了。
“可如今不是寻常时节,‘躺平’风潮正肆掠各地,燕平又是京师,如果本官判这件案子的时候,依照马县男的意思,还应允第二份文书,只怕......”
蒋飞燕没有继续说下去。
马桥放下茶碗,笑得不无戏谑:
“齐朝律法虽然明文规定了,被雇佣者一日只用劳作四个时辰,但也有明文说如果雇佣者有特殊、紧急情况,被雇佣者是有责任加班加点的。”
蒋飞燕淡淡道:“可那是紧急、特殊情况。”
马桥呵呵两声:“什么是紧急特殊情况?还不是拥有话语权的主事者、雇佣者说了算?当然,官府说了也算。
“乾符年间,我们把特殊情况变成普通情况,而官府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许可,所以才有了各城各地不断攀升的财富,方有齐朝的巅峰盛世!
“如今,很多被雇佣者,早就习惯并且认同这个规矩了,心甘情愿做盛世砖瓦,做我们的牛马,大人又何必多想?”
蒋飞燕默然不语。
强者压迫弱者,一如强大的野兽捕食弱小的动物,是天地间的大道法则,从古至今都没变过。难道兔子被猛虎吃了,有人会因为同情兔子去灭绝老虎?
放在人间,就被雇佣者而言,豪商巨贾、权贵地主是强者;就普通百姓而言,官府朝廷是强者,那么强者驱使弱者也是一种必然。
如若不然,还有什么强弱之分?强者还何以叫作强者?难道强者的天性是同情怜悯弱者?猛虎捕食兔子的时候,难道会同情怜悯兔子?
马桥见蒋飞燕迟疑,心中暗自嗤笑,这些做官的就是虚伪,明明想要政绩,却总是一副忧国忧民的圣人样子,需要他们拿出好处来打动。
“大人不必担心,这次的事情解决后,我等一定会鼎力施为,相助大人治理燕平,燕平的财富与财赋必然能够快速回升,届时大人肯定加官进爵。
“而且大人不必有什么忧虑,律法允许各地各州县的主官,根据实际情况颁行民政律令,大人同意第二份文书,也在律法允许的范围内。”
马桥劝说了一番,拿出一份礼单,摆在了蒋飞燕的案桌上。
各地颁行的民政律令,不能有悖于皇朝律法——这句话蒋飞燕没说出口。
因为原则上虽然不准,但实际上,就如乾符年间的被雇佣者,都普遍劳作六七个时辰一样,那都是可以实行的——朝廷并不会理会。
乾符年间,包括推事院年代,朝廷抓捕办理了许多贪官污吏,看似是要保证天下清平,但朝廷何曾真正处理过,这些关系民生根本的重大问题?
最终,蒋飞燕点了头。
......
燕平城一座普通宅子里,一家四口正在桌前吃饭,饭菜谈不上丰胜,但也不简陋,算是普通人中相对交好的那一类。
吃完饭,陈青坐到一旁饮茶,眉头一直紧皱着,忧虑深重忐忑不安。
茶喝完,他拿起一堆文书,打算出门。
就在这时,早早吃完饭,已经在外面玩了一会儿的长子,举着一张纸跑跑跳跳过来,要他教上面的几个不认识的字。
看到那张纸上的文字,陈青浑身一僵,汗出如浆。
他没有教自己的长子,而是冷着脸起身出门。
“夫君......”刚刚收拾完碗筷的朴素妻子,在他将要出院门的时候,来到房门前,扶着门框担忧的望着他,欲言又止。
陈青默然片刻,没有回头,大步向门外走去。
他的妻子在后面喊道:“无论结果如何,妾身都跟夫君生死在一起!”
陈青的背影,消失在远门外。
妻子咬住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