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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淅淅索索爬过,血脚印曼延至宅院深处。
先是惨叫,随后惨叫的人像被捂住了嘴,只有一点断断续续的干裂声响。诡异的咯嚓声、骨裂声、火焰腾燃灼烧的爆裂声……声音断了。浓烟乍现,寂寂的黑暗中,浮出千万团死亡的阴影。
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在曲折回廊响起。
[1]
“瞎搞的搞!瞎搞的搞!如果不是这群小崽子乱搞,土地神还不会动怒!”
“可不是说不赶上这趟车就晚了吗?”
“你听他们瞎说!这都多久了,房子被拆了,别的什么都没看到!”
鲜红的拆字从村头小屋绵延至村尾,像一条红色的河流,缓缓绕过村庄的脊梁。一抬头,就看到更红的横幅淌在月光下。凉薄的月华,然而月华下的影子是红的。惶惶燃烧的恐惧。
连绵的拆字,不断的横幅,灰白的村庄里唯有这几点颜色,像是将死之人裸露着红色肠子红色头颅……广陵王皱起眉,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绕开人群,她缓步踱到宅门前。
一栋灰扑扑的老宅子,石灰砖块堆叠筑成高耸的围墙,大门嵌在中陷的墙里,破了的对联在风中呲啦刺啦飘动,上方一块牌匾爬满蛛网,大约是写了麓宅二字。隔了手套摸上衔环,触到一手的灰尘还有灼热的烫意。
闹鬼的宅子,前些日子死了人,说是被烧死的。
一掌扫开门口掉下来的蜘蛛,略略推出条缝。吱嘎锐响,上头扑落落地坠下一片烟尘,广陵王掩住口鼻,视线朝里探。
热意和光明扑面而来,她是专挑了没有太阳的夜晚来的,然而宅院外漆黑一片,宅院内尽是明艳的光火。稀奇,这里面的鬼怕是来头不小。
院里似乎有物件在噼啪燃烧,但在她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声音都静了。
颈后发丝微动,有东西绕过她身后,带起风,随后阴冷地笑了。
头顶上方罩下丰润的红光,红的红,烫的烫,一路摧枯拉朽地往里烧,砖石壁垒边虚空悬起一只只红艳艳的灯笼,庞大的红影在风声夜色中摇曳。
灯的红影斜出来,将人的影子吞进去。脚下密密地渡了条诡谲的路。
广陵王笑了笑。这是邀她进去呢。
哐当一声推开大门,她走进麓宅。身后老朽的宅门慢慢悠悠地,嘎吱嘎吱地,像一曲走了调的琴声,合上了。
牌匾上麓宅二字顺着裂开的缝隙流下来,如墨般溶进黑暗,变了形。
槐桕。
[2]
弗一进门,视线里的灯笼近了,朱阳红的光挨过来,烫得能把人秃噜层皮。广陵王暗中掐了个手势隔绝热意,目光朝两边扫,看见一具焦炭般的人形伫在一盏灯笼下。
死的不是人,是鬼。一个食火鬼。死了又死。
她走过去,伸脚踢了一下那个食火鬼。焦枯的鬼骸骨咔吧咔吧地抖了抖,又不动了,眼眶里的磷火幽幽转至广陵王身上。
“你知不知道这里的大东西在哪?”广陵王就近取来一根树枝,戳了戳食火鬼,“知道,我就救你出去。”
食火鬼眼里的磷火上下动了动。
“真明白?”她笑了笑,手腕一抖,树枝啪地打断了食火鬼的颈骨,焦枯的头颅掉在地上。
树枝一圈圈缠上头颅,自行造了个樊笼。广陵王提起笼子,对着食火鬼说道:“给我带路。”
下颌张了张,食火鬼断裂的颈骨嘁里喀嚓,整个头颅的趋势是朝门外滚的——身子还囚在汹涌的红影中,头迫不及待地要跑了。
“慌什么,那么胆小。”拍了拍笼子,把头颅震倒,广陵王提脚就踩着红影往里走。
头颅在笼子里动得更剧烈了,连僵立不动的身子都在原地挣扎。掉了头颅的骨骼在震颤,骨骼脚下的红影也在震颤……不,不是震颤!
才提到半空的脚又踩进红影里,地面上的红影并非凝滞不动,反倒如海涛般汹涌地卷起。千变万化的形态,灼热的烫意与光明像河岸边涨起的潮水,涛涛地卷上脚踝。
像踩在水坑里一般,狠狠一跺脚,红影碎成四溅的水花状。广陵王拔腿就往宅院深处跑。
“呜呜……”热风吹过樊笼,空洞的头颅发出鬼泣的哭声。
映在地面的红影在脚下片片皲裂,碎溅在各处,然而影子重又聚拢,融成比先前要稀一些的烫影。见难以吞噬这根硬骨头,悬着的灯笼也逐渐朝广陵王压将下来,密密层层的一叠红灯笼,山一般倾下来。
一条细长的树枝在五指间腾挪流转,打成了鞭子的散影。
“别哭了。”一甩枝条,又打碎了一盏灯笼,广陵王在纷乱如麻的灯笼里走腾转挪,抽空又晃了晃头颅,“我保证你能全须全尾出去,断了的颈椎等会给你安上。”
眼眶里的磷火暗了暗,食火鬼哭得更大声了。
怎么会是食火鬼,真不是胆小鬼吗?广陵王忍不住腹诽。
不管不顾食火鬼的意愿,她撤离保护的樊笼,枝条一端柔顺地盘上广陵王的手腕,另一端挑着那颗头颅。整条枝条几乎是浸在滚烫的红影子中,烧了又烧的头颅散出焦味。
“闭嘴带路,不然我就让你一直待在这里被火烧个千百遍。”她笑着威胁道,“反正你早死了,再烧几次也不要紧。”
一对灼烧的磷火激烈地跳动,夺眶而出,食火鬼被迫为广陵王指了路。
夜晚中的村庄静着,喧腾的人声早冷了,人都沉到浮漂的梦里。一片祥和宁静。
纤细人影在浓烈的红光中时隐时现。踩裂红影,撕碎灯盏,广陵王跟随前面那团磷火往夹角弄堂里跑,身前身后都是眼花缭乱的红。
有一件怪事。广陵王边击碎靠过来的灯笼边思索。一层轻薄的月纱披落在麓宅,圆润的月悬在当空,是满月,距离太阳升起还有四个小时。通常这是百鬼诸妖功力最盛的时候,然而攻击她的东西却不见实力增强,倒是在她的反击下逐渐缓了进攻。
分明不像一般的鬼,有些地方却比一般的鬼还要弱。
黏稠的红已消减稀薄,起初还是一滩血的浓厚,现在追在她身后的那些红影灯笼有气无力地在各处留了痕迹,红色薄得像初霞。
奔走至宅院中央矗立的一栋分离的小院,食火鬼踌躇不前了。一团磷火扭过来,逃进樊笼里,散出微微的哭泣声。身后稀薄的光影追上来,像进攻的蛇一般高高扬起,劈头盖脸地冲着广陵王砸下来。
前面那栋小院散发着不祥的气息,然而……她猛地推开大门,一步就蹿了进去。红影堪堪杀在门槛外,滴滴答答地从门缝里流下来,退到小院外。
杀气重重的灯笼红影徘徊在门外,想进来又不敢进来的模样。
广陵王放下食火鬼的头颅,卷起枝条,把门缝开得更大,挑衅地把枝条伸到灯笼前敲了敲灯盏的竹篾。每一盏灯笼都朝前倾,花篦几乎要扫过广陵王的手指,然而在触碰到门槛边界的那一刻,又往后退了。
笼子里的头颅在哭泣。大东西就在这里面了。似乎这宅院里的东西不止一个,而单独享有一个小院的东西更为不善。
吸了口气,广陵王拿出手机对着文档记录道:“宅子表面很小,但进到里面会发现它比足球场要大。暂且还不清楚是不是结界。”
“这里面的东西不像鬼,也不像精怪。”她撇过视线扫了眼门外的灯笼红影,“攻击我的全是照明用具,很烫。如果是火羽,我会考虑凤凰,但显然也不是受污染的上古神兽。”
“我还捡到一个食火鬼,它被困在宅子里逃不出去。”捡起头颅,广陵王继续写道,“现在食火鬼在抖,外面的灯笼也不敢进来,我敢肯定大东西就在这个院子。”
边说边绕着小院走,墙边寸草不生,干净光秃秃的院子,灼烧的烫意让整个院落的墙壁都开裂了。枝枝丫丫的裂缝杈出来,隐隐遮蔽了些许图案。广陵王走过去,一抹墙壁,抹出了奇异的图形,似乎是某种图画的一角。
取出手机对准诡谲的图形,摄像头却摘不出画面。她心下了然,对着文档又记录道:“我看到了一些图案,有点眼熟但记不起来,不是最近几百年的东西。”
想了想,她把文档和信息都发给同一个人:“师尊,如果我这次天亮后回不来,那大概率就是出事了,记得找人封闭麓宅。”
手机信号只有一格,消息发不出去,一直在聊天界面打转——被阻隔了。麓宅像是一方芥子,已经有单独的小世界,常人的规则在此不可通用,她的规则可不一定被限制。广陵王收起手机,握紧了手上的枝条。
“呜呜……”食火鬼又在哭。
“别吵,等见到真东西了你再哭也来得及。”广陵王把头颅收进笼中,戴上橡胶手套,顺延着图案的痕迹往上走。
那是一片乌黑的痕迹,形如须毛的根茎扎在开裂的墙体,从下至上,裂缝间抻出新的枝丫,巨大的树体弥天亘地,然而不见树冠。分明是月夜,月的流光在浓黑的图案里留不下踪影,庞大的枝杈遮天蔽日,涂满了整个院落,从墙角延伸到小院屋子的二楼,枝枝蔓蔓将所有的一切都包容进去。
可包容的枝杈里只有黑,无端的死寂一般的幽暗,连萤星微火都被吞没。
她延挨着那些蔓延的枝条走动——已然是跟着痕迹来到了二层。
火烫的热风吹过来,将一卷挂在房梁下的画卷贴到她脸上,断了的画卷,末端绒线飘扬。她伸手把画卷接住,轻轻地放下。
月色撒在二层的阁楼,清浅而温和,似乎浓烈的光亮都被吸到外层血色灯笼里,色彩徘徊在院落外。无尽的黑暗吞并了一层,而后,只在二层留了真正的光。
浅淡的月映着二楼满层重重叠叠满满登登的帛画、长卷。广陵王见过很多画,神话历史由许多画卷描绘过。人喜欢用黛青、杏黄、翠绿渲染画卷,可只有黑白才浓墨重彩。水是氤氲叆叇的淡墨,山是惊涛骇浪的凝墨,滔滔江水上悬着暗黑的太阳。
她跟着画的笔触往里走,手指慢慢挪到画卷上,触到楼道间一副勾勒参天大树的画。暖热的温度从树木的枝杈淌出,一阵心悸,很熟稔的感觉,像是在很久以前,天地还没有被洪水卷噬,神龟尚且未驮着山峦逃窜……
拐杖点在砖石间的轻响,像是扑飞的鸽子坠进画卷。游离的神识猛地从久远的年代回归。广陵王望过去,她在最没有防备的时候,撞见了最漂亮的景色。
最浓烈的色彩,泼墨山水的和谐画卷……满墙满院的笔画都溅到一个人身上,绛紫的长发,血玉的眼瞳,眉眼五官的详细落到厚厚的画卷里,美得醇酽。
又是一阵热风追到广陵王脸上,飘荡画卷里窈窕的曲线和人影重叠。她在画卷后略略挑了眉。
她想过会遇到鬼,没有想过这里的鬼会是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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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艳鬼不合理,然而确实美得夺人眼球。半只眼睛透出画卷,眼神在艳鬼的纤细腰身逡巡,她伸出手将又贴上脸的画卷移开,手指划过帛画上柔和凹陷的线条,像是掌心滑落艳鬼的腰侧。
笼子里的食火鬼抖得剧烈,刚走上二楼时它就在抖,广陵王塞了枝条在它口腔内,所以哭不出声。如今见到艳鬼,它抖得越发厉害。
艳鬼面无表情地看着广陵王,满楼道的画卷忽地飘卷翻飞,乱纷纷的线条扬到空中,他的身影近了。
太漂亮了。不是欣赏美人的时候,然而广陵王还是不合时宜地走神了。艳鬼走一步一停顿,方向分明是朝着广陵王来的。
手上提着的木条笼子不能再丢开,柔嫩枝条迅捷地包裹空隙,将头颅藏得严严实实。广陵王盯着和她有些距离的艳鬼,忖度着究竟是要开口还是装作惊慌失措地逃跑。容不得思考,艳鬼腿有残疾,走得却不慢,热风忽地一扑,鬼也近了,不过两步之遥。
拐杖移到装着食火鬼的笼子上,敲了敲。挑起眉,艳鬼偏了一点头颅,嘴角推出似笑非笑的笑意:“你、不、活、人、想、死、烧?”
一字一顿,语调悠扬,古朴的音节,他像是刚掀开坟墓初见天日,尚未学会人类的语言。开口的话语不成完整曲调,恶意和愉悦却在随着尾音一道上扬——还是个有点疯的艳鬼。
“你好漂亮,你是演员吗?这是你的东西吗?”瞠大了眼睛,广陵王作出无知的模样,滔滔不绝道,“原来这里是有住人的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自己私自闯进来,但是你真的好漂亮,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精密的时钟,两根时分的细针错了格。一步臭棋。
初见面时披上了一层太假太仓促的身份,以至于之后绕了弯路。事后再回顾,广陵王边摇头边评论这是她这么多年来最臭的一步棋。一千次工作里失误了这一次,这一次让她多了太多教训。
“演、员、吗、漂、亮、的、私、自、签、个、名、吗。”艳鬼反复咀嚼着这些词汇,平板的语调骤然转了四个度。忽然,他抬高了下颌,流利地说道:“我是演员,你是演员吗?”
他在拆解人的语言,学得非常快,太快了,比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鬼魅都要快。勾着笼子的手指紧了紧,广陵王心头转过几个念想,然而不形于声色,硬着头皮继续演了自己不熟悉的角色:“我、我不是。你靠得好近,太好看了……我有点缺氧了。”
掩住脸作出羞涩的表情,脚跟后撤,踩到一卷伸到脚下的画卷。捡起那卷图画,广陵王慌张道:“对不起,这幅画好像被我踩脏了,我……我要赔多少钱,这个是假的吗?不会真的是真的吧?怎么办,我还是个学生,没有多少钱……要是要我赔怎么办?看起来好贵的样子……我赔不起啊。”
嘴里胡诌,目光迅速地扫过那副帛画,一副泛黄的t型帛画,暗黄里绽点血色,魂幡。画法以线描为骨,但整副图面没有通天格神的灵兽亦或是魂飞万里的巫教,只是山水,只是那见不到树冠的巨木。手指与画接触的地方有热意流动,这幅画有古怪。
很轻很轻的叹息,慢悠悠的语调,他叹道:“啊……你、赔不起。”
比叹息更浅的笑意,艳鬼的眼尾弯起,倚过来,周身滚烫的气息近了,比这更近的是他绛紫的长发,发丝勾勾扯扯,绕过广陵王的手腕。他把手指搭在广陵王手腕,一动,触到了帛画。冰凉的手指,流动的热意静了。
“那怎么办?我、我真的没多少钱。”欲哭无泪的样子。
“不要你赔,你要吗?”艳鬼笑着,逶迤在地的袍角扫过广陵王的脚踝,蠕蠕啰啰地。像是站立不稳,他半份身子的重量挨到广陵王身上,手指锁着她的手腕,笑意沉到夜色。
靠太近了,已经不是安全距离。太危险了,这个不知道是魔是鬼的东西,有着非人的美貌,学语言学得比什么都快,更要命的是全然没有掩饰自己非人身份的意思。
笼子里的头颅方才还在无声地哭泣颤抖,现今歪倒在一边,死了一样。广陵王抬手将帛画推到艳鬼胸口,也笑了笑,羞涩中带着一点惊惧:“这……这多不好意思,我不能要的,我、我有件事想要先生帮忙、能不能……”
吐着思维凌乱的语句,视线瞟过月亮的位置,飞快地在脑中盘计算太阳升起的时间。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半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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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件事想要我帮忙?”流利、完整、语调正确,每一个读音都是从广陵王方才句子里拆解模仿得来的。
冰凉的手指徐缓地顺着手腕的线条移动,艳鬼又把手指搭上了广陵王的手,修长的小指一勾,在掌心纹路里蹭了蹭。
手相。知道手相和真名,便可以推算出一个人活在此世的行径,加上八字,甚至可以推出前世的运命。这东西想知道她掌心的手相,下一步又会是什么?广陵王从艳鬼手中抽回了手。
广陵王道:“先生可不可以送我出去……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里有人住,而且……我感觉这里阴森森地,不知道为什么一进来就,现在腿有点软了走不动……”
“送你出去。”又模仿了一遍腔调,他笑道,“这、是有件事想要我帮忙?”
她见过许多艳鬼,都喜欢以暧昧言语去碰触男女之情微妙的边界,从没有一个像他这样,什么都学的别人的话语,然而每一句话都弯折成独有的暗香。
“是,我想回家了……”挤出一两滴泪,蹲下身子,广陵王硬是模仿了哭腔,“等我回去了,我就找办法赔偿你……先生,你能不能送我出去,我会想办法把钱赔给你的……”
想回家了。四个字无声地在他唇间滚动,逐字逐句地。他望向徘徊于一楼的灯笼红影,扫过被广陵王抹去灰尘的壁画,随后,艳鬼推出一个更诡异的笑意,伸出手,他温柔地牵住了广陵王:“送你、回家。”
“谢谢你,先生。”
戴着橡胶手套的手被握在艳鬼的手心,挂在腕子上的笼子一垂一打地敲着彼此的身体。
笼子里的头颅抖了抖,在暗中被枝条按捺了。偏开一点视线,只在余光里锁住艳鬼的身影,飘飞画卷中翻着这鬼艳丽的容貌,鬼的视线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上下浮动地,还在打量。
走到衔接二楼与一楼的楼梯口,二层里朦胧清淡的银光从袍角滚落,两个身影没入纯粹的黑暗。
被牵住手,广陵王随着艳鬼下了楼。紫黑漆拐戳在砖石楼梯上,他走得是比常人要用力些的,走起来跛态有些显眼,然而停下来时直凛凛地不肯弯曲脊背,人是挺拔的,全然没有瘸子的体态。
走在艳鬼身侧偏后些的位置,借着黑暗,广陵王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在艳鬼身上敲敲打打。漫漫昏黑的楼道间,她状似天真烂漫地开了口:“先生的腿是怎么了?您这样走路疼吗?”
她的视线不会被黑暗遮挡,她见到艳鬼无声地挑起一点嘴角,阴冷的笑像钢印压进暗幕,笑意里燃烧着愤怒的痛苦。
没有回答把诩关在这里,只是为了讲这些蠢话——无聊的东西。”贾诩冷笑道。
“如果你只是想折辱囚犯,做这种没意思的事。”他的眼神敲打着广陵王手上的膏药,“我警告你广陵王,再敢动一次手,我就把你烧成炭灰,连头发丝都不留下,骨灰全喂给外面的小鬼……我倒要看看,驱鬼道士被小鬼分食的时候跟常人有什么两样。”
嘴唇一开一合,一条命就在他口中死去了。这样凶狠的鬼,在幻境里一个人都不杀。
从鼻腔里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广陵王的眼神掠过深紫滚金曲裾袍:“你开口闭口都是杀人,真不敢想有多少人在你手里去世了。看样子地府冥币多,衣服随便换,烧几个人换几件衣服。”
曲裾袍被火燎毁了些许,连着白色里衣一角都露在外。没等贾诩回嘴,广陵王慢悠悠地扒出一个笑:“先生大可以试一下戴着镣铐动用灵力。看看到底是你先被小鬼分食,还是我先被你烧死。没意义的狠话就不必说了,先生。我们谈点更实际的。”
“绣衣楼不只有你见到的那些人,也有像你这样的鬼。但是鬼入职,尤其是厉鬼入职,是有条件的。譬如说,情形很恶劣的鬼要想不被杀伐,那就得签下契约。承认自己的罪行,协助我们找到被吃掉的人的灵魂,余生都不得杀生。如果签订契约后杀害无辜生灵,就会被杀伐。”
“没听明白的话,我可以再给你简单解释下。”广陵王善解人意道,“意思就是……”
“不必了。”艳鬼打断话,磨出恶毒的笑,“情形恶劣的鬼……殿下,如果你认为我杀了三个人,想要让我承认,你就得先找到我杀了一个人的证据。不是吗?广陵王殿下……你、有、证、据、吗?”
从他醒来到这次交谈,不过才十八天时间。不仅熟识了人的语言,竟然还能抓住话语间的漏洞。广陵王笑得越发灿烂:“先生真是聪慧。不巧了,我还真有。人证上,食火鬼说你吞噬了一个人,物证上,我在你壁画里取得了几缕人的生气。”
语速是缓的,字词是一个一个蹦出来的,头顶樊笼也是一丝一缕扯开的。阴影最能遮蔽神态,广陵王偏要扯开晦暗的帷幕,叫台上角色的表情呈现得彻彻底底。
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润磨着,是要把人挤出汁水的力度。她贪婪地攫取着艳鬼的神情。
贾诩神色紧绷,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话语还是头顶躲不开的天光。三株树的珠叶敲出铮铮玉音,是鬼的手指轻颤了。他被这声响猛然唤回了神,旋即笑了,癫狂的笑。
“有件事你误会了,广陵王。你说的,都是你们人类的标准啊。我们鬼是没有这些标准的。”镣铐被鬼抬了起来,沉重的珠叶让他手腕颤抖。手放到手上,广陵王的手,头挨到肩膀,广陵王的肩,千钧重量压了广陵王满身。
“弱小的人被鬼吃掉是天经地义,只有愚蠢的人类才想跟鬼讨个公道。我们鬼只遵守……”
“弱肉强食。”四个字微风似的吹进耳里。广陵王回望过去,鬼笑微微地露出獠牙。森冷的,寒气逼人的呼吸吻上她脖颈。
他不玩了,掀了棋盘要回到鬼的领域。
真是有意思。幻境里不杀人的鬼,醒来后被她摸了把脸就惊愕的鬼,现在居然说自己遵守弱肉强食的规则。谈起壁画中的秘密就要掀棋盘,他的身份是自己想找的那一个,还是……壁画里那缕生气的主人才是她想找的那一个。
“油盐不进啊,贾诩。我跟你谈人类的规则可是对你好。”广陵王摇了摇头,“按照鬼的规则,是我赢了你,那我对你做什么事都是你该承受的。”
对鬼来说如千斤重负的三株树手铐被她轻而易举地移开了。底下坐着的枝杈蜷曲,厚厚一层褥子撤离——樊笼拆了,艳鬼措不及防地跌在地面。广陵王笑微微地欺身压下,轻言细语:“先生,你的庭院里那点活气是谁的活气,你杀了什么人。”
鬼的脖颈处裹了层纱布,是广陵王扎的。层层密密的纱布隔绝了彼此温度,她好整以暇地将手指伸进纱布间,若有若无地,指尖扫过刚愈合的伤口。人的体温浸润鬼的伤口,暧昧的威胁。
“哈哈……哈哈哈!”扭出一个嗤笑,贾诩挨近广陵王,“殿下,动私刑啊。你只要说……这个鬼不堪受辱,自缢了,又有谁会怀疑……”
鬼的话语咬住了她的耳朵,啮得人耳朵疼,是带了细小牙齿的恶毒:“这里只有你和我,没有其他人,甚至连鬼都没有……来吧,广陵王……动手吧。”
身下人含着惊心动魄的笑意,眼神勾了丝,领着她往暴虐路途走。疯子,宁可被杀都不愿意说实话。广陵王眼色沉了沉,神色越发坚硬,凝了冰的冷。
两方博弈,均不动声色。蠕蠕天光攀爬满院,金芒四溅,鬼的面色在天光下依旧癫狂,人的神态高深莫测。
忽然间,面上天光暗了,是广陵王的影子遮了光。凌乱的发丝被人拨开,广陵王极其温柔地将绛紫长发捋到贾诩的耳后。
手压着手,头挨着肩,她学鬼的样子说道:“我现在不会杀你。鬼的规则我也很了解,比人的还了解。鬼喜欢把人关起来玩腻了再杀,我们这里……哈,有个词叫金屋藏娇。先生可以再多偷听些话,了解了解这个成语。”
分开挨近的身躯,广陵王收起冷硬的表情,划开一个标准微笑,适合放到大屏幕上的笑。
“先生还有时间考虑,不急着一时给我答案。”
枝条涌动着裹挟了艳鬼,滚滚树枝隔绝了讥讽的眼神。枝叶层层叠叠地卷,编织成樊笼模样。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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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调查了一番麓宅。自从那次争斗后,一层照明用具全碎了,然而捡了碎片回去,一踏上门槛,碎片在手中灰飞烟灭。二层的画卷不像初见面那般会过来抚她的脸,它们好像丢了魂,统一地散发着死气,无声无息地垂坠。壁画依旧如故,偶尔能捉到呼吸一般的活气。
想从贾诩那套些信息,不过今天……广陵王一哂。鬼发现她侵入了意识,怎么还能再套出话呢。
细致地检查了结界,甚至还补了些灵气。广陵王缓步踱出麓宅,心里思量着麓宅的事。
时候还早,早晨七八点的光景。整个村落已经有了两三人影,到底是老人居多的村落,人们起得早。有两位老人,大约是年至耄耋,佝偻着背隔了一堵篱笆交谈。浑浊的目光扫过她,都像没看见她似的掠了过去。
“听说老宅子不让人拆,真的闹鬼哦?”
“诶,有鬼也得拆。娃儿们得送去大城市的学校,留这山沟沟……”
有几个小孩子嬉笑着跑过广陵王身旁,带起晨间清风。笑声豁朗朗地摔了一地。她边走边听,决定过会就让蜂使来跟村长再谈谈。
怎么还有人想拆麓宅,麓宅可不是他们普通人能拆的。
身影渐渐走远了,远出这座毗邻矮山的村落,远出天际线,青烟似的淡了。交谈声轻了低了,其中一位老人颤巍巍地抬起头,眺望广陵王离去的方向。两边嘴角越扯越大,他咧开一个笑容洋溢的笑,笑里散着明艳的光。
他的嘴里含着一颗银白的、闪闪掣动的、潋滟如水镜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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