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r 2 夜半闹鬼(1 / 1)

[3]

说是艳鬼不合理,然而确实美得夺人眼球。半只眼睛透出画卷,眼神在艳鬼的纤细腰身逡巡,她伸出手将又贴上脸的画卷移开,手指划过帛画上柔和凹陷的线条,像是掌心滑落艳鬼的腰侧。

笼子里的食火鬼抖得剧烈,刚走上二楼时它就在抖,广陵王塞了枝条在它口腔内,所以哭不出声。如今见到艳鬼,它抖得越发厉害。

艳鬼面无表情地看着广陵王,满楼道的画卷忽地飘卷翻飞,乱纷纷的线条扬到空中,他的身影近了。

太漂亮了。不是欣赏美人的时候,然而广陵王还是不合时宜地走神了。艳鬼走一步一停顿,方向分明是朝着广陵王来的。

手上提着的木条笼子不能再丢开,柔嫩枝条迅捷地包裹空隙,将头颅藏得严严实实。广陵王盯着和她有些距离的艳鬼,忖度着究竟是要开口还是装作惊慌失措地逃跑。容不得思考,艳鬼腿有残疾,走得却不慢,热风忽地一扑,鬼也近了,不过两步之遥。

拐杖移到装着食火鬼的笼子上,敲了敲。挑起眉,艳鬼偏了一点头颅,嘴角推出似笑非笑的笑意:“你、不、活、人、想、死、烧?”

一字一顿,语调悠扬,古朴的音节,他像是刚掀开坟墓初见天日,尚未学会人类的语言。开口的话语不成完整曲调,恶意和愉悦却在随着尾音一道上扬——还是个有点疯的艳鬼。

“你好漂亮,你是演员吗?这是你的东西吗?”瞠大了眼睛,广陵王作出无知的模样,滔滔不绝道,“原来这里是有住人的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自己私自闯进来,但是你真的好漂亮,可以给我签个名吗?”

精密的时钟,两根时分的细针错了格。一步臭棋。

初见面时披上了一层太假太仓促的身份,以至于之后绕了弯路。事后再回顾,广陵王边摇头边评论这是她这么多年来最臭的一步棋。一千次工作里失误了这一次,这一次让她多了太多教训。

“演、员、吗、漂、亮、的、私、自、签、个、名、吗。”艳鬼反复咀嚼着这些词汇,平板的语调骤然转了四个度。忽然,他抬高了下颌,流利地说道:“我是演员,你是演员吗?”

他在拆解人的语言,学得非常快,太快了,比之前见过的任何一个鬼魅都要快。勾着笼子的手指紧了紧,广陵王心头转过几个念想,然而不形于声色,硬着头皮继续演了自己不熟悉的角色:“我、我不是。你靠得好近,太好看了……我有点缺氧了。”

掩住脸作出羞涩的表情,脚跟后撤,踩到一卷伸到脚下的画卷。捡起那卷图画,广陵王慌张道:“对不起,这幅画好像被我踩脏了,我……我要赔多少钱,这个是假的吗?不会真的是真的吧?怎么办,我还是个学生,没有多少钱……要是要我赔怎么办?看起来好贵的样子……我赔不起啊。”

嘴里胡诌,目光迅速地扫过那副帛画,一副泛黄的t型帛画,暗黄里绽点血色,魂幡。画法以线描为骨,但整副图面没有通天格神的灵兽亦或是魂飞万里的巫教,只是山水,只是那见不到树冠的巨木。手指与画接触的地方有热意流动,这幅画有古怪。

很轻很轻的叹息,慢悠悠的语调,他叹道:“啊……你、赔不起。”

比叹息更浅的笑意,艳鬼的眼尾弯起,倚过来,周身滚烫的气息近了,比这更近的是他绛紫的长发,发丝勾勾扯扯,绕过广陵王的手腕。他把手指搭在广陵王手腕,一动,触到了帛画。冰凉的手指,流动的热意静了。

“那怎么办?我、我真的没多少钱。”欲哭无泪的样子。

“不要你赔,你要吗?”艳鬼笑着,逶迤在地的袍角扫过广陵王的脚踝,蠕蠕啰啰地。像是站立不稳,他半份身子的重量挨到广陵王身上,手指锁着她的手腕,笑意沉到夜色。

靠太近了,已经不是安全距离。太危险了,这个不知道是魔是鬼的东西,有着非人的美貌,学语言学得比什么都快,更要命的是全然没有掩饰自己非人身份的意思。

笼子里的头颅方才还在无声地哭泣颤抖,现今歪倒在一边,死了一样。广陵王抬手将帛画推到艳鬼胸口,也笑了笑,羞涩中带着一点惊惧:“这……这多不好意思,我不能要的,我、我有件事想要先生帮忙、能不能……”

吐着思维凌乱的语句,视线瞟过月亮的位置,飞快地在脑中盘计算太阳升起的时间。

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半小时。

[4]

“有件事想要我帮忙?”流利、完整、语调正确,每一个读音都是从广陵王方才句子里拆解模仿得来的。

冰凉的手指徐缓地顺着手腕的线条移动,艳鬼又把手指搭上了广陵王的手,修长的小指一勾,在掌心纹路里蹭了蹭。

手相。知道手相和真名,便可以推算出一个人活在此世的行径,加上八字,甚至可以推出前世的运命。这东西想知道她掌心的手相,下一步又会是什么?广陵王从艳鬼手中抽回了手。

广陵王道:“先生可不可以送我出去……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里有人住,而且……我感觉这里阴森森地,不知道为什么一进来就,现在腿有点软了走不动……”

“送你出去。”又模仿了一遍腔调,他笑道,“这、是有件事想要我帮忙?”

她见过许多艳鬼,都喜欢以暧昧言语去碰触男女之情微妙的边界,从没有一个像他这样,什么都学的别人的话语,然而每一句话都弯折成独有的暗香。

“是,我想回家了……”挤出一两滴泪,蹲下身子,广陵王硬是模仿了哭腔,“等我回去了,我就找办法赔偿你……先生,你能不能送我出去,我会想办法把钱赔给你的……”

想回家了。四个字无声地在他唇间滚动,逐字逐句地。他望向徘徊于一楼的灯笼红影,扫过被广陵王抹去灰尘的壁画,随后,艳鬼推出一个更诡异的笑意,伸出手,他温柔地牵住了广陵王:“送你、回家。”

“谢谢你,先生。”

戴着橡胶手套的手被握在艳鬼的手心,挂在腕子上的笼子一垂一打地敲着彼此的身体。

笼子里的头颅抖了抖,在暗中被枝条按捺了。偏开一点视线,只在余光里锁住艳鬼的身影,飘飞画卷中翻着这鬼艳丽的容貌,鬼的视线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上下浮动地,还在打量。

走到衔接二楼与一楼的楼梯口,二层里朦胧清淡的银光从袍角滚落,两个身影没入纯粹的黑暗。

被牵住手,广陵王随着艳鬼下了楼。紫黑漆拐戳在砖石楼梯上,他走得是比常人要用力些的,走起来跛态有些显眼,然而停下来时直凛凛地不肯弯曲脊背,人是挺拔的,全然没有瘸子的体态。

走在艳鬼身侧偏后些的位置,借着黑暗,广陵王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在艳鬼身上敲敲打打。漫漫昏黑的楼道间,她状似天真烂漫地开了口:“先生的腿是怎么了?您这样走路疼吗?”

她的视线不会被黑暗遮挡,她见到艳鬼无声地挑起一点嘴角,阴冷的笑像钢印压进暗幕,笑意里燃烧着愤怒的痛苦。

没有回答把诩关在这里,只是为了讲这些蠢话——无聊的东西。”贾诩冷笑道。

“如果你只是想折辱囚犯,做这种没意思的事。”他的眼神敲打着广陵王手上的膏药,“我警告你广陵王,再敢动一次手,我就把你烧成炭灰,连头发丝都不留下,骨灰全喂给外面的小鬼……我倒要看看,驱鬼道士被小鬼分食的时候跟常人有什么两样。”

嘴唇一开一合,一条命就在他口中死去了。这样凶狠的鬼,在幻境里一个人都不杀。

从鼻腔里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广陵王的眼神掠过深紫滚金曲裾袍:“你开口闭口都是杀人,真不敢想有多少人在你手里去世了。看样子地府冥币多,衣服随便换,烧几个人换几件衣服。”

曲裾袍被火燎毁了些许,连着白色里衣一角都露在外。没等贾诩回嘴,广陵王慢悠悠地扒出一个笑:“先生大可以试一下戴着镣铐动用灵力。看看到底是你先被小鬼分食,还是我先被你烧死。没意义的狠话就不必说了,先生。我们谈点更实际的。”

“绣衣楼不只有你见到的那些人,也有像你这样的鬼。但是鬼入职,尤其是厉鬼入职,是有条件的。譬如说,情形很恶劣的鬼要想不被杀伐,那就得签下契约。承认自己的罪行,协助我们找到被吃掉的人的灵魂,余生都不得杀生。如果签订契约后杀害无辜生灵,就会被杀伐。”

“没听明白的话,我可以再给你简单解释下。”广陵王善解人意道,“意思就是……”

“不必了。”艳鬼打断话,磨出恶毒的笑,“情形恶劣的鬼……殿下,如果你认为我杀了三个人,想要让我承认,你就得先找到我杀了一个人的证据。不是吗?广陵王殿下……你、有、证、据、吗?”

从他醒来到这次交谈,不过才十八天时间。不仅熟识了人的语言,竟然还能抓住话语间的漏洞。广陵王笑得越发灿烂:“先生真是聪慧。不巧了,我还真有。人证上,食火鬼说你吞噬了一个人,物证上,我在你壁画里取得了几缕人的生气。”

语速是缓的,字词是一个一个蹦出来的,头顶樊笼也是一丝一缕扯开的。阴影最能遮蔽神态,广陵王偏要扯开晦暗的帷幕,叫台上角色的表情呈现得彻彻底底。

一双眼睛在他身上润磨着,是要把人挤出汁水的力度。她贪婪地攫取着艳鬼的神情。

贾诩神色紧绷,不知道是因为她的话语还是头顶躲不开的天光。三株树的珠叶敲出铮铮玉音,是鬼的手指轻颤了。他被这声响猛然唤回了神,旋即笑了,癫狂的笑。

“有件事你误会了,广陵王。你说的,都是你们人类的标准啊。我们鬼是没有这些标准的。”镣铐被鬼抬了起来,沉重的珠叶让他手腕颤抖。手放到手上,广陵王的手,头挨到肩膀,广陵王的肩,千钧重量压了广陵王满身。

“弱小的人被鬼吃掉是天经地义,只有愚蠢的人类才想跟鬼讨个公道。我们鬼只遵守……”

“弱肉强食。”四个字微风似的吹进耳里。广陵王回望过去,鬼笑微微地露出獠牙。森冷的,寒气逼人的呼吸吻上她脖颈。

他不玩了,掀了棋盘要回到鬼的领域。

真是有意思。幻境里不杀人的鬼,醒来后被她摸了把脸就惊愕的鬼,现在居然说自己遵守弱肉强食的规则。谈起壁画中的秘密就要掀棋盘,他的身份是自己想找的那一个,还是……壁画里那缕生气的主人才是她想找的那一个。

“油盐不进啊,贾诩。我跟你谈人类的规则可是对你好。”广陵王摇了摇头,“按照鬼的规则,是我赢了你,那我对你做什么事都是你该承受的。”

对鬼来说如千斤重负的三株树手铐被她轻而易举地移开了。底下坐着的枝杈蜷曲,厚厚一层褥子撤离——樊笼拆了,艳鬼措不及防地跌在地面。广陵王笑微微地欺身压下,轻言细语:“先生,你的庭院里那点活气是谁的活气,你杀了什么人。”

鬼的脖颈处裹了层纱布,是广陵王扎的。层层密密的纱布隔绝了彼此温度,她好整以暇地将手指伸进纱布间,若有若无地,指尖扫过刚愈合的伤口。人的体温浸润鬼的伤口,暧昧的威胁。

“哈哈……哈哈哈!”扭出一个嗤笑,贾诩挨近广陵王,“殿下,动私刑啊。你只要说……这个鬼不堪受辱,自缢了,又有谁会怀疑……”

鬼的话语咬住了她的耳朵,啮得人耳朵疼,是带了细小牙齿的恶毒:“这里只有你和我,没有其他人,甚至连鬼都没有……来吧,广陵王……动手吧。”

身下人含着惊心动魄的笑意,眼神勾了丝,领着她往暴虐路途走。疯子,宁可被杀都不愿意说实话。广陵王眼色沉了沉,神色越发坚硬,凝了冰的冷。

两方博弈,均不动声色。蠕蠕天光攀爬满院,金芒四溅,鬼的面色在天光下依旧癫狂,人的神态高深莫测。

忽然间,面上天光暗了,是广陵王的影子遮了光。凌乱的发丝被人拨开,广陵王极其温柔地将绛紫长发捋到贾诩的耳后。

手压着手,头挨着肩,她学鬼的样子说道:“我现在不会杀你。鬼的规则我也很了解,比人的还了解。鬼喜欢把人关起来玩腻了再杀,我们这里……哈,有个词叫金屋藏娇。先生可以再多偷听些话,了解了解这个成语。”

分开挨近的身躯,广陵王收起冷硬的表情,划开一个标准微笑,适合放到大屏幕上的笑。

“先生还有时间考虑,不急着一时给我答案。”

枝条涌动着裹挟了艳鬼,滚滚树枝隔绝了讥讽的眼神。枝叶层层叠叠地卷,编织成樊笼模样。

谈话就这样结束了。

[15]

又调查了一番麓宅。自从那次争斗后,一层照明用具全碎了,然而捡了碎片回去,一踏上门槛,碎片在手中灰飞烟灭。二层的画卷不像初见面那般会过来抚她的脸,它们好像丢了魂,统一地散发着死气,无声无息地垂坠。壁画依旧如故,偶尔能捉到呼吸一般的活气。

想从贾诩那套些信息,不过今天……广陵王一哂。鬼发现她侵入了意识,怎么还能再套出话呢。

细致地检查了结界,甚至还补了些灵气。广陵王缓步踱出麓宅,心里思量着麓宅的事。

时候还早,早晨七八点的光景。整个村落已经有了两三人影,到底是老人居多的村落,人们起得早。有两位老人,大约是年至耄耋,佝偻着背隔了一堵篱笆交谈。浑浊的目光扫过她,都像没看见她似的掠了过去。

“听说老宅子不让人拆,真的闹鬼哦?”

“诶,有鬼也得拆。娃儿们得送去大城市的学校,留这山沟沟……”

有几个小孩子嬉笑着跑过广陵王身旁,带起晨间清风。笑声豁朗朗地摔了一地。她边走边听,决定过会就让蜂使来跟村长再谈谈。

怎么还有人想拆麓宅,麓宅可不是他们普通人能拆的。

身影渐渐走远了,远出这座毗邻矮山的村落,远出天际线,青烟似的淡了。交谈声轻了低了,其中一位老人颤巍巍地抬起头,眺望广陵王离去的方向。两边嘴角越扯越大,他咧开一个笑容洋溢的笑,笑里散着明艳的光。

他的嘴里含着一颗银白的、闪闪掣动的、潋滟如水镜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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