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书弟 > 都市言情 > 春和景明 > 3、牡丹相公

3、牡丹相公(1 / 1)

京城里供达官显贵们热闹的地方多,青楼是一个,朝堂也是一个,这头歌舞升平,那头却是风波诡谲。

今日早朝,皇帝为北蛮屡屡犯境之事大发雷霆,令众臣商讨对策,可众臣商议了一个早上,也没讨论出个结果。

皇帝想打是一回事,有没有人能打又是另一回事,天朝历来崇文抑武,疏于战事,而北蛮自新单于上任之后,军队锐气日盛,因此才有胆子对中原虎视眈眈。

敌方身为游牧民族,擅于骑射突袭,行军打仗居无定所,若要追击,必得深入漠北虎穴,可若是不熟悉敌情地势,谁敢贸然领兵?此战胜算难料,假如死在沙场,还能落得个为国捐躯马革裹尸的美名;若不幸被俘或丢了城池,不仅骂名加身,也许还会累及家人。

这件苦差,非猛将不能为之。

然而一时之间哪里找来一个猛将呢?

文官吵吵嚷嚷,武将缄默不语,皇帝大怒,将众人痛骂一顿,罚了几个主张议和的官员的俸禄,早朝不欢而散。

季延川便是那缄默不语的人中的一员。

出了宫门,他走上御街,恰在御街拐角遇上了一同下朝的礼部侍郎张真,此人与他有点交情,因此便停下闲聊了几句。

“季大人好哇,要往哪里去?”

“张大人多礼,今日下官不当值,回家换身衣裳,喝一壶花酒去。”

“季大人真是好雅兴。”张真叹了口气,左右看看,随即压低了声音问他:“今日之事,延川怎么看?”

季延川微微一笑:“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圣心难测,前些时候殿试遴选,礼部选出的状元早已上呈过目,谁知后面又临时通知换人改诏,好一顿折腾。”张真颇有些抱怨地摇摇头,“此番事关出兵,你身居殿前司,这阵子可得当心些,莫要触了霉头。”

季延川看起来似乎有些触动,冲他抱了抱拳:“多谢张大人提点”

二人又聊了些旁的话题,很快分道扬镳。

季延川虽身居武职,却不是个粗人,相反自小就风流多情得很,有道是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从风尘伎到官家女,他的“红粉知己”十人一排,横竖可以组成个方阵,人数直逼殿前司。

靠祖上荫庇获得官位的公子哥风流成性流连秦楼楚馆,这实在正常不过。但他今日对张真说了谎,他确实要去浣花楼,却不是为了喝花酒。

浣花楼的姑娘们认得他,接待他时态度都比一般客人亲昵。

“季郎可好久没来了~是不是又在哪处寻到了新欢,厌弃了奴家们呐?”

“就是就是~~~该罚!”

“怎么会,我这不是来了嘛。”面对这一声声娇滴滴的“质问”,季延川堆起笑脸,甭管认识不认识的,先摸摸这个小脸,再勾勾那个小手。有活泼胆大的姑娘笑嘻嘻摘了自己的头花往他头上戴,他也不恼,反而顺势扮起了妩媚作态,使一干红袖笑得花枝乱颤。

季延川一面与众伎子调笑,一面往里走,逢场作戏的功夫虽滴水不漏,但未曾停歇的脚步却体现出他此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季延川很快找了借口从脂粉堆中抽身,熟门熟路往楼中走去,不知何处出现一个奴仆打扮的婆子,领着他上了三楼。

“现在什么时辰?”季延川问那婆子。

“回主子的话,申时了。”婆子低声答道。

季延川的脚步不禁加快了些。

两人到了楼道尽头的房间门口,只见房门虚掩着,屋内传来隐约的金属碰撞之声。

季延川责备地看了那老妇人一眼。

婆子一惊,显然没料到房间里会有人,当即就要跪地请罪。季延川抬手制止,以口型无声命令道:退下。婆子如蒙大赦,躬身后退了几步,快速离去。

季延川仔细听着房内的动静,眼睛看向窗棂,果不其然,那儿插着一朵细小的梨花。他走近,将梨花摘下,伸手在底部窗框一抹,食指与中指便沾上了些许白色粉末——这是他着人安排在这屋子四周,用来检测探子行踪的东西。

这儿已经不再安全了。

季延川透过窗棂的薄纸看向房内那个朦胧的人影,剑眉阴沉,眼底泛起一片冰冷。

他手指捏紧了随身的暗器。

若是探子,此人今日非死不可,若是寻常嫖客,他定要将这人扒光了扔大街上!

进门之前,季延川是这样想的。

然而进门之后,在看到那人的那一刻,他轻笑了一下。

他见过这人一面,在琼林宴上——那样一张脸以及周身气度,让人想忘记都难。

季延川眯起眼睛,慢慢走向赵楦。

屋内正解着九连环的赵楦闻声抬头,见进来个男人,惊愕不已。

大约一个时辰前,赵楦随着那名唤摘星的姑娘到了这间房里。

才坐下,对方便说有东西忘取,让他稍等片刻,而后就此离去。

赵楦本想躺到床上休息,又唯恐周身酒气污了人家姑娘的床帏,所以一直坐在桌旁等候。

奈何左等右等,人始终没有回来,他支撑不住,托腮闭眼假寐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百无聊赖,发现桌角有一副未解完的九连环,便顺手捞来玩着解闷。

眼下这个男人,就是在他解到,你还能干什么?”

“赵公子想要我干什么?”

赵楦竟认真思考了一阵,倚着椅子,仰头斜睨着这名唤“小红”的男娼。

宽肩窄腰,唇红齿白,仪表落落,难得没有庸俗脂粉气,不免令人想起钟渠成所说的:此中人物不凡。

姑且当他是真的,睡谁不是睡?

他顿了顿,朝他勾勾手指。

“过来。”

季延川疑心此人趁醉装疯,依言走近,谁知对方一把揪住他衣襟拉近了距离,作势要亲。

他愣住了,下意识伸手遮挡。

“装什么?”赵楦停了动作,手却没撒开,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其中仿佛深潭千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点的是什么香,你踏进这间屋子,不就是奔着这个?钱我给你,妈妈不会扣你月银,也别跟我说这个不行,刚才我没兴趣,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你不是男娼吗?摘星姑娘能做的,你不能?”

“还是说,”赵楦讽刺道,“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小红’。”

赵楦以尖刀挑开掩帘,使季延川产生一种无所遁形的窘迫。

“不是这么个意思,我只是……挺惊讶的。”

但也没不愿。

后半句话季延川当然不会说出口,他亦无意作旁的辩解。如果将这次相遇比作一场博弈,赵楦此刻显然已经反客为主,占了上风。

起初,季延川确实是存了作弄他的心思,但在确认了此人并非探子且没有别的图谋之后,又觉得有缘,一见如故这话发自真心,如同赵楦觉得他熟悉一般,他亦觉得对方熟悉,

这感觉并非来源于琼林宴上惊鸿一瞥,而是一种长夜相伴后的相知,如清溪过山涧,不辨源头。

难道,这便是前人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看他失神,赵楦不耐烦地用膝盖顶了顶他的小腿:“到底能不能?”

季延川回过神来,放松了表情,轻笑一声:“这可是你说的。”

“废什么话。”

赵楦拉下他的手,侧头吻了上去。

赵楦的技巧并不高明,甚至可称得上拙劣,唇瓣贴着唇瓣,仅仅只有生涩的触碰,最多伸出半截殷红的舌尖轻舔试探,小猫儿梳毛一般。相拥啄了一小会儿,季延川不耐,托着对方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攻城略地,逼得赵楦不由自主张口呼吸,舌来不及收回,被坚硬的牙齿磕了个正着,疼得龇牙咧嘴。

他推开季延川,捂住唇齿。

始作俑者忍俊不禁。

见他忍笑,赵楦立刻放下手,不大满意地瘪了瘪嘴,道:

“笑什么,再来。”

季延川垂眸看着眼前这张白皙中洇出些许绯色的脸,想起一句诗: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需多。他忍不住伸出指腹捏了捏,对方只是微微蹙眉,并没打开贴在面上的手。他俯下身去。

星火燎原,势不可控。

一路拥吻,罗衫渐次剥落。

赵楦被抵在床架上,细密的吻已经流连过唇角落在胸膛。他仰着修长的脖颈闭目喘息,任由施为,从耳垂至锁骨都被点染了红痕,仿似生宣上遇水洇开的妃红颜料。唇角无意擦过白玉也似的胸脯上的凸起,喉头便逸出一阵重喘,季延川抬眼观察对方神色,舌尖更故意加重了力道在那处挑弄啜磨。

赵楦一颤,身体往后缩了缩。

季延川笑了笑,伸手将另一边早已殷红挺立的乳首也捻住了揉搓起来。

“别······”敏感之处受了刺激,赵楦弓起腰背,下意识抓住了季延川的手指,却被对方将手牵引至一片衣料之下。

季延川低头,看到那白皙修长的手指骨节也泛着粉,不由小腹愈发燥热,将里衣系带缠绕至赵楦指间,凑到他耳边轻哄道:“扯开。”

赵楦只觉得心跳如擂鼓燥热难耐,顺从地将那衣带解了。

没了系带束缚,季延川身上白色的里衣倏而散开,他从床头暗格摸出盒脂膏,正待要办事,只听得一阵丁零当啷的金属掉落之声,惊得赵楦清醒些许,迷迷瞪瞪往地下瞧,只见几根寸许长的银针在地上滚来滚去,幽幽泛着冷光。

“这是什么?”

坏了,暗器没藏好

季延川顿了顿,面色沉静,若无其事地摩挲着他细白的脖颈答道:“剔牙棒。”

赵楦:“?”

“不重要。”季延川把那张清隽的脸掰回来,凑上前去蹭了蹭他泛红的鼻尖,“春宵一刻值千金。”又把那盒脂膏塞到他手里,低声问:“你来,还是我来?”

赵楦看了看手里那盒东西,纤长的睫毛忽闪:“不会。”

“也是,赵公子看起来不像是懂这档子事儿的,可别是个雏儿吧?”季延川一面笑问,一面挖了些脂膏探到他身后。

“跟男人······这是往桌上甩,“……还是得再历练历练。”

“皇上的意思是……”

“儋州这块地方,你以为如何?赵进士若前往,凭他的聪明才学,想必会有一番作为。”

季延川心头大震,不敢置信地看向皇帝,而后皱眉道:“皇上,恐怕不妥。”新科进士下放此等瘴毒之地,与流放无异,他与赵楦是有些小过节,但不至于置人家于死地。

“有何不妥?说与朕听听。”皇帝又翻开了一本新奏折。

“儋州苦寒,多毒蛇猛兽,且人迹稀少,身强力壮之士尚且不能久居,赵进士一介书生……”季延川忽然说不下去,沉默半晌,缓缓撩袍跪地。

皇帝并没理会他,仍垂眼在白宣黑字上画朱批:“继续说。”

季延川俯首叩地,沉静道:“臣不敢,臣有罪。”

“你有何不敢,又何罪之有哇?”

“崇文殿前意气用事与人相讥,是臣一人之过,请皇上降罪。”

“降罪……”皇帝轻哼一声,终于抬眼,自座位上看向他,说道:“朕不管你们私下有什么过节,人前总该体面些,崇文圣地,何况你始终是国舅,这一巴掌下去,贵妃的脸面往哪儿搁,皇家的脸面又该往哪儿搁?”

“臣罪该万死。”季延川再次叩首。

“行了,不必万死,起来吧。”李悯终于将装模作样了半天的朱笔搁进乌玉笔架,“罚你扣俸三月,抄经月余,后日下朝,自去度支司领罚,至于赵楦……”皇帝沉吟片刻,“下放桂郡历练三载。”

季延川欲言又止,顿了顿,终于还是拜下去:“叩谢皇上恩典。”

皇帝朝他摆摆手,闭上眼睛,捏紧额角:“下去吧,朕也乏了,出去把小连子给朕叫进来。”

季延川依言照做,待到出了承乾殿外,伸手往背后一摸,才惊觉已汗湿重衣。

壬寅虎年十月十日,皇帝批完了引见文书,各种制式的任命告身便如同雪片一般发往新科及第进士家中。

季府早已收到消息,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在正厅接旨,又千恩万谢地把前来颁布的人送走,这才凑到一起仔细读这任命书。

“……授大理评事,签桂县知县,总领广府西路桂县一应钱粮文字,报发御前,兼提领措置屯田,赐如故。奉敕以右,牒到奉行。”

肖亦如捧着赵楦的任命告身,逐字逐句念了又念,眉头紧皱:“桂县?刚刚都没听太仔细,怎么要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哟……”

赵父听完宣告,也是颇感意外,他坐在太师椅上,眉头微皱,不得其解,按照楦儿的出身与成绩,此官职多半是由吏部拟注上奏,他本以为经过打点,吏部多少会安排个离京城近点的地方。

对比他们二人,赵楦则心中早有预料,他开罪了皇帝小舅子,眼下这个结果已然比先前所想要好得多,只是见父母忧虑,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愧疚。

终归年轻气盛,权当教训了。

可扪心自问,若那日崇文殿前情景再现,他还会选择反击吗?

赵楦给自己的答案是,会。

只不过会更聪明些,静待合适的时机。

季放。

他在心中反复咀嚼这个名字,眼底幽暗,看来此人实在不好相与。

钟渠成听说赵楦的消息时人在歌楼上,女孩儿们调笑着往他唇边涂口脂,正乐不思蜀呢,有人来低声报了个口信,花红柳绿红忽而“哄“地一下被他推散,众芳花容无措愣在地上,谁也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位爷。

钟渠成却没有心思再管她们,只顾揪住小厮的衣裳,瞪大了眼睛,问,“你说他被下派到哪里?”

“广府西路,邕县。”

“确凿?”

“确凿,老爷特命我来通知您。”

“这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钟渠成当即重重拍桌,“吏部那帮孙子干什么吃的,拿人钱不办人事!”

“爷,小声些!小声些……”小厮眼看四周,赶忙低声道。

钟渠成压了压心火,降了声音,吩咐道:“即刻备马,回府。”

钟渠成一回来,成平候的书房就热闹起来了。

“爹,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着暗红锦袍的人带着满腔疑虑急匆匆跨进屋来,下摆都甩出了风声。

成平候正气定神闲地倚着软榻执旗对弈,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爹!我没心情下棋!您快别卖关子了。”钟渠成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坐下说能急死你小子咋地?”

“好好,我坐。”钟渠成一屁股坐在软榻上,身子稍稍前倾,“景明真给下放到那穷山恶水去了?不都给吏部打过招呼了吗?他们怎么办的事?他们……”

钟父摆手打断他:“这事儿你怪不得吏部,没辙,这回他们说了不算。”他把手往空中揖了揖,“是圣上的意思。”

“圣上的主意?”钟渠成十分不解,“圣上日理万机,他怎么会注意到景明?没道理啊,难道景明犯什么事了?”

钟父轻哼一声,捻起一颗黑棋:“正是犯事了……听说是得罪了国舅,谁也救不了他,我可警告你,这回你别去凑热闹,不然咱家谁都吃不了兜着走。爹早跟你说过,离这姓赵的小子远一些,此人乖张不训,迟早有一天惹祸上身。未任官先迁,也算头一人,上面的意思很明确,你别再傻不愣登的往前凑,帮他通融已是仁至义尽了,以后莫要再往来,免得落人口实。”

钟渠成身子塌下来,愣了好半晌,陷入沉思。

钟父以为他在权衡斟酌,正待要开口宽慰,却听钟渠成问道:

“国舅,是哪个国舅?据我所知皇后娘娘家没壮年男丁……她唯一的弟弟还在牙牙学语,景明从哪儿得罪的?”原来自从“得罪国舅”后,其他的话再也没往钟渠成耳朵里钻。

钟父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手边的烟斗给了这个小兔崽子一榔头。

“哎哟!您打我干嘛!”钟渠成捂着脑门一脸怨怼。

“为父方才说了什么?”

“景明得罪国舅。”

"下一句。"

“兜着走。”

“再下一句!”

“往前凑。”

“你!小兔崽子!故意气你爹是不是,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钟父又抄起了烟斗。

“爹!爹,爹爹,知错了孩儿知错。”钟渠成赶紧握住了烟杆,“听见了都听见了!孩儿心里都清楚,您消消气。”

“就算我不再去找景明,问问缘由也无伤大雅,您想想,事已至此,难道我还能去替他报仇不成?”

钟父一脸狐疑,分明不信。

钟渠成心虚地干笑两声,赶紧转开话题:“话说回来,爹,季贵妃兄弟最多,难不成所谓国舅……”

“正是那府上二公子。”钟父正色道。

“二公子?三年前平调进京那个?季什么川?景明会无缘无故得罪他?我不信,别是这家伙仗势欺人了吧。”

钟父拿烟斗敲了敲桌面,淡淡道:“真相不明,不可乱语。”

钟渠成默默噤了声。

提及季家,父子两人的态度都微妙起来。——两家不太对付,这在整个钟府,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

钟家季家祖上都在同一时期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几乎是一齐加官进爵,也算平起平坐的簪缨门第。

虽说一山不容二虎,但这么多年也维持着表面平衡,直到一件事发生,才打歪了这权力的天秤。命运的砝码压给了季府,季红莹嫁入了皇宫,凭借出众的才貌与娴慧的性格,很快赢得皇帝的青眼。随后几年,日渐上升的,除了她的位份,还有定国侯府的权势。

得势到原本最不受宠远在边关的季延川,一封诏书说回就回,直接空降殿前司并擢为马军都虞候。

都虞候这个品阶,在达官贵人遍地的京城倒不见得有多高,但殿前司作为皇家护卫,向来非帝王亲信不用。皇帝把他放在这个位置,对季家的亲信程度自不言而喻。

而钟家呢?早年间那点兵权,已被先帝设瓦解得差不多了,空有虚衔无实权,终归朝不保夕。

同时一个池子里跳出来的红鲤,一只跃了龙门,另一只却即将搁置浅滩。

种种迹象,很难使钟家不忧虑。

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哪里又寻得此树呢?季家有贵妃,她那几位兄弟,也绝非庸碌之才。钟父早些年亦有颗望子成龙的心,奈何……他发愁地看了看钟渠成,不由得叹了口气。对方一路咋咋呼呼,口干舌燥,此刻已经对着茶壶牛饮起来。

赵楦这件事情,只要圣旨已下,不管谁去说都无能为力了。对于钟渠成来说,即便直接求到御前,也无法扭转,只会给钟家徒增麻烦,他不能蠢到这种程度。

然而没能实现帮赵楦留京的承诺,他心中始终有愧。

某天,趁着钟父不在,钟渠成便提着大盒小包的礼物,偷偷溜出,独自前往赵府。

马车轮子滴溜溜地转过两条大街三个巷子,渐渐倚在白墙朱门边。玉兰花花叶葳蕤,开得极盛,其中一梢探出壁牖,车辙过时,玉盏飘落。

钟渠成停了车,提着东西躬身跳下来。

赵府的管家正要出门采买,乍见了他,笑着调侃道:"哟,钟公子,今儿怎么着,是要上我们家提亲来呀?"

钟渠成快步上前,问道:“刘叔,景明在府里吗?”

"昂,估摸着园里读书呢。我去喊他一声?"

“在家就好,喊就不必了,刘叔您忙您的,我自己进去就行。”

跟刘管家寒暄客套了一番,钟渠成便轻车熟路地进了赵府。

赵楦果然在花园小书亭里看书,面对着花,背对着人,坐得笔直。

平时,钟渠成少不得要附庸风雅两句“幽窗开卷”,但这会儿,他没有任何心思打趣,而是直接走上前去,喊了一声景明。

赵楦转过头来,流露出些微惊讶:“玉郎?怎么来了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钟渠成嘴角挤出一个笑:“我得了些好东西,想着立刻给你送过来。”

赵楦看着他手上东拎西挂,不由得心下摇头,这哪是他钟大少爷平时的作风,平日里要提这么多玩意儿,少不得三从四仆跟着,他在前面摇着扇子潇潇洒洒踏四方步,这才是他,今天这出,八成是想为留京那事儿请罪。

赵楦心下了然,却也没有戳穿他,十分给面地起身去接,只笑道让我看看都有些什么稀罕玩意儿。

钟渠成看他若无其事地接过东西,脸上轻松不少,便也坐下来,东拉西扯聊起了闲话。期间,谁也没有提及关于出任的话题,他们就像往常一样,从喜好谈到风月再聊及诗赋,直至日暮西下,钟渠成不得不离开。

赵楦把他送到门口,马夫牵来马儿,钟渠成接过缰绳,却迟迟不动,只看着赵楦,脸上犹犹豫豫,嘴里支支吾吾,心中有口难开。

赵楦早知他想说什么,粲然一笑,宽慰道:“行了,你我之间,无须多言,人事已尽,剩下的,便只有交给天命。”

“景明,我对不住你。”

“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这话我不爱听。据说那边蔬果多得很,你不是一直想吃新鲜荔枝吗?往好处想想,说不定到了那儿,我还能托人给你捎两筐回来。”

汴京到广南,不知多少千里,即使快马加鞭,行程又何止两月?要吃新鲜荔枝,不知得跑死多少匹马,这是在开解他呢。

钟渠成苦笑,明明失意的是他,他却反而能像个没事人似的,还能哄哄别人。

“景明,你出任之前,给我送个信,到时,我去为你饯行。”

“那是自然,玉郎可千万记得带上两壶好酒,要东街崔家楼的。”

“一定。”

壬寅虎年十一月十五日,赵楦出任。

河岸船只停靠的码头人声鼎沸,有往来搬货的船工,有沿岸叫卖的小贩,客船停靠处,挤了不少送别的家眷。

赵家人便是那家眷中的一拨。

河面秋波轻泛,河畔榆树杨柳早已没了绿意,只剩光秃的条,时不时迎风摆动,颇有几分萧瑟。

赵楦与父母等人在一处,依依惜别,肖亦如千叮咛万嘱咐,注意事项说了一遍又一遍,给他系披风的手微微颤抖,听到船夫通知赵楦登船时,终于抑制不住红了眼眶,赵父亦有些眼热。

赵楦别了父母,上船之前,借着身高往人群之外探看,然而并没有看到钟渠成的身影,不由得叹了口气,只得转身跟着引路的船夫上了板桥。

这京城的梨花酿以后恐怕是再难喝到咯。

开船后不久,一匹快马从城内奔来,马上一名锦衣少年,腰间悬着两壶瓷白的梨花酿。

赵楦正站在船头上吹风,他看见了钟渠成拎着酒飞快奔到河岸边的身影,可惜彼时船已行出二三里,远远的,对方爬到货堆上冲他呼喊,然而风声与摇橹声淹没了一切,根本听不清楚。于是赵楦只能举起手,朝他用力挥了挥。钟渠成看见了,也举起手,一直挥一直挥,直到身影互相从一条线变为一个点,再也看不清。

赵楦有些怅然,船驶出外城,汴京的亭台楼阁,白墙朱户,都一一远去,而此时薄日已西斜,断雁南飞。

附近同路的客艟传来三两声琵琶拨弦,曼妙的歌声隐隐约约潜进暮色水响中。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两声寒鸦鸣叫划过灰蒙蒙的天空,桨声渐慢,流水汨汨,四下的船只渐次亮起灯影,风烟笼着水雾往船上吹,赵楦感到一股寒意,敛了敛衣袖躬身回了客舱。

从京城到广南,山长水远,赵楦尚未成家,父母自然不能跟着一起去受苦,因此除了几箱书、官印并一些使用银钱,他只带了一个从小长在身边的随侍小厮。赵父原想让两个护院一块儿跟着,可那两人一听说是要去广南,便都推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实在离不得,只好作罢。

走完了水路,接下来的路,是跟镖局一起。赵父想得周全,怕长途跋涉变故丛生,特意托了城里颇有经验的镖局护送。果然,刚入邕州地界,途径风虎岭,他们就碰上了劫道的山匪。

林风飒飒,半人高的斑茅丛里跳出七八个大汉,皆着暗色补丁麻布短打,披巾蒙面,人手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将赵楦等人团团围住。

看起来颇为吓人。

赵楦这边五个镖师,人数上虽落了些下风,但好在经验丰富,遇到这等局面也能不动如山。

领头的镖师名唤林毅,此刻上前对那帮劫匪喊话道:“我等取道于此,无意冒犯,还望各位兄弟行个方便。”

一个扎着头巾的劫匪用蹩脚的官话答道:“少废话,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通通交出来!”

听到他们只是为财劫道,林毅悄悄松了口气,冲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他去请示赵楦。

赵楦长这么大,头一次遇上打劫,这些劫匪对他来说就跟戏文里的人似的,一时间竟是惊奇盖过了恐惧。他掀帘看了片刻,摇摇头,冲小厮低声道:“阵仗倒是像那么回事,可惜缺了一句开场白,把它加上,那才算齐了。”

小厮辟雪紧张得手都在发抖,闻言苦笑道:“爷,快别开玩笑了,我看他们只是要钱,要不咱们拿些银两,赶快打发了吧?”

“怕什么。”赵楦睨他一眼,跳下车去,辟雪赶忙也跟了下去。

林毅的手下正前来请示,赵楦摆摆手,取下腰间钱袋子,冲那群山匪喊道:“各位英雄好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大家相遇一场,不如交个朋友,何必非要打打杀杀,拼个你死我活呢?”

“我这里总共八百两银票。”赵楦抖抖钱袋子,“都给你们倒也使得,只是我有个小小的要求,只要诸位喊一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谁,喊得最大声,最有气势,我就直接把这钱给他,如何?”

劫匪中有个较为年轻的愣子,一听八百两,眼睛都直了,他家里一年到头都赚不到十两银,八百两,得赚多少年!于是立刻扯着嗓子,照着赵楦给的台词吼了出来。

声音之响亮,惊得茅草丛里呼啦啦飞出白鸟几只。

赵楦仰头抚掌大笑:“好!好!这八百两就归你了。”

众人也都忍不住偷笑,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劫匪头子气得脸色铁青,给了那二愣子一个爆栗,骂道:“蠢货!喊你奶奶个腿喊,他拿咱们当猴儿耍!你还真信呐?!”

“哎,我可没开玩笑。”赵楦正色道,随即吩咐辟雪拿了几张银票。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几张纸上。

这时,另一个劫匪早已按捺不住,向那头领提议道:"大哥,跟他们废那么多话做什么,这小子有好几口大箱子,里面肯定也有不少宝贝,咱不如直接杀他个片甲不留,到时候别说八百两,连裤衩子都是我们的。"

辟雪见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强盗头子的神色愈发狠戾,心中警铃大作,忙把赵楦护在身后,喝道:“无耻歹徒,别给脸不要脸!你们知道你们劫的是谁的道吗?朝廷命官!这是要掉脑袋的!”

那劫匪头子闻言冷笑一声,似乎更为自己的抢劫找到了理由:“好哇,原来又是一个狗官,更该杀。兄弟们,上!”

赵楦和辟雪连连后撤,镖师们上前迎战,霎时间刀光剑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见此情景,赵楦后怕起来,辟雪掩护着他不断往马车旁退,急道:“趁场面混乱,公子你快上马先走。”

赵楦心头火起,拗劲儿突然上来了,大怒:“走什么!既要寻死,爷让他们有来无回!”说着也顾不得躲藏,扎起广袖,露出里面的袖箭,瞄准了劫匪一道道射去。辟雪恨不得把他抱上车,奈何身量不如赵楦,对方要是不动,也别无他法,只得抄了根木板眼观八方,处处提防。

劫匪中那个二愣子,武艺不精又怕死,一心惦记着赵楦身上的八百两,因此在混战中瞎戳弄了几下,便佯装败下阵来,举目四处留意赵楦的身影。这会子发现主仆二人在马车旁避战,他便提刀悄声绕到车后,意欲偷袭。

幸亏日头毒辣,刀刃反光,辟雪立刻发现了端倪,一把将赵楦推开,利刃就破开皮肉嵌进了他的肩骨里。

赵楦怒骂回身,反手给了那劫匪一箭,谁知二愣子中箭也不知道放手,咬牙拽着刀柄往草丛里窜,硬生生把辟雪也拽了进去。

那头林毅刚突出重围,正见赵楦撕心裂肺地要往草里冲,忙一个箭步上前,拦腰捞起赵楦,飞身上马,双腿奋力一夹,顺着手下开出来的路,跑了。

跑出二三十里,二人才停下来。

赵楦被颠得胃里翻江倒海,下了马,直扶着路边树干干呕。

活了十八年,从未如此狼狈过。

喘息了好一会儿,他狠狠一拍树干,冷声道:“林镖头,咱们得即刻赶到官衙,请兵剿匪。”

最新小说: 都市灵瞳 真理之扉 陈玄林素衣赵南初 磕的cp被我掰直了 大明星的极品御医 闭关百万年沦为最弱老祖被轰出门 快穿:扮演男配的我竟成了万人迷 魂穿蛊界的我鸿运齐天 张浩朱允熥 我祖父是朱元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