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楦自那日将父亲之言挂在心间,便决定主动与人交游,然而正当他犹豫将拜帖投递谁家时,却有一人主动找上了门来。
此人名唤钟渠成,成平候府的二公子,同时也是赵楦在国子监时结识的同窗。他人机敏善谈,对学业不甚上心,却最擅长吃喝玩乐,赵楦初始跟着他去玩过几回,后面忙于学业就少了来往。钟渠成似乎也很识趣,知道大考将至,后期不再撺掇学子们离开文章讲义四书五经,竟也安安分分地读书考试,一直憋到了放榜结束。
那日赵楦正在书房习字,小厮来报,说钟府二公子命人送来请帖一张,贺礼一份。赵楦打开礼盒,只见一块雕镂精致的折桂样端砚横陈其间,他见过不少美砚,那一霎那却仍旧被惊艳了。他忍不住伸手去摸,触感果然如想象般细腻滑爽温润如玉,低头细嗅,则还可闻到暗暗幽香。
赵楦不由心下感慨,钟二公子真是惯会拿捏人的喜好。再打开请帖,钟渠成两行狗爬一样的字就映入眼帘:
景明兄千万赏脸,同往浣花楼一乐。
弟渠成敬上。
此人手摇折扇眯着狐狸眼微笑的狡黠模样便随着这两行字跃入赵楦脑海,他笑了笑,弹了弹纸张转头吩咐小厮:“你去回钟府的人,叫他家主子若选定了时日就过来带路,赵某敢不奉陪。”
小厮应声,一路小跑着去了,赵楦返身回到案前练习。
不多时,一个清脆的嗓音忽然在门口响起:“公子,夫人说今儿这瑶台玉凤和西湖柳月开得正好,差我送几株来。”
赵楦闻声抬头,是小娘房里的丫鬟春莺,正抱怀几株黄白相间的菊花站在门外。
他点头示意:“进来吧,两株插茶几上,其余放窗柩下边花瓶。”
“哎。”春莺猝不及防和他对视,忙低下头柔声应答,略有些怯怯地提起裙摆踏进门来。
赵楦继续埋头练字,未及认真去看那几株开得正艳的菊花,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少女面庞上飞起两朵羞赧的红云。
春莺长这么大,就没见长得比自家公子俊的人。
她低头摆弄花叶,心情有些许紧张和雀跃,想起刚才对视时那双清澈的眼,忍不住偷偷往书案方向斜觑了一眼。不料那头赵楦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笔问道:
“春莺,你知道浣花楼是个什么地方吗?”
吓得她差点把手里的花瓶飞出去,脸上红红白白,嘴上支支吾吾:“公、公子问这个干什么那、那儿是青楼”
青楼啊。
赵楦了然的“哦”了一声,略感无趣地挑挑眉,手中笔尖又继续龙飞凤舞起来。
他向来清心寡欲,觉得风月之事也不过如此,因此并不热衷。当时虽跟钟渠成他们厮混过几回,却从未踏足烟花之地,后面忙于学业,就更无暇认识什么浣花楼洗月楼了。其实若是以往,相比喝花酒,他更期盼些别的活动,不过这回既是朋友相邀,又诚意十足,总不能拂了人家的面子,去去无妨。
两日后,钟家的车驾晌午就停在了赵府门口。
这钟二公子是个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主儿,赵楦在书房,还没见着他人,就已经隐隐约约听到他在前厅一叠声儿地叫唤。
“景明兄,快出来!我来啦~景明兄~~”
这小子叫魂呢!赵楦暗道一声,吩咐身边随侍的小厮:“去,把钟公子带到中堂,我换身衣裳,随后就到。”
小厮领命而去,赵楦返身回房。待他换好衣裳来到中庭,钟渠成果然已经候着,此刻正仰头仔细端详堂前悬挂着的巨幅山水
泼墨山水气势恢弘壮丽磅礴,华服公子锦衣玉带粉雕玉琢,两相映衬下,竟有一股别样风流。
见此情景,赵楦忍不住出声笑赞:“未晓昔年潘岳貌,但见今朝钟玉郎,多日不见,钟公子气韵不减。”
钟渠成如梦方醒,闻言转身,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再拱拱手,向赵楦弯起一双狐狸眼:“差矣差矣~日月就在眼前,我钟某人怎敢争辉。汴京哪个儿郎敢比我们赵郎君,芝兰玉树惊才艳绝”
他这摇头晃脑的回敬式恭维听得赵楦牙酸,忍不住抬手制止,笑骂道:“停停停,少嚼些酸话,再多两句,隔夜饭要呕出来了。”
“嚯,好你个赵景明啊。”钟二公子有意与他玩笑,细眉一挑,扇子一拍,佯怒反问道,“偏你说得别人,别人可说不得你了?”
“好好好,我的错,钟二爷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我一回。”
赵楦知他说笑,也乐得说些软语哄哄,一把把人按到座位上,往他手里塞了杯茶,自己也坐下斟了一杯,浅啜一口,语调悠悠打开正题:“今日怎么个安排法,是否要留下来用过午膳?若要用,我即刻着人准备。”
“好哥哥,午膳就不必,我已经命人在浣花楼备下佳肴珍馐,你人随我去就成,晚些时刻会有几家公子到场,咱们先去,挑个好位置。”钟渠成也恢复了正经,答道。
“行,那就出发。”赵楦放下茶杯,理了理袖子,气定神闲地站起身,作势就要走。
钟渠成愣了一下,却忍不住发问:“景明兄就这么去吗?不稍作准备?”
赵楦此刻一身素净青白圆领长衫,除却头上一根玉簪,腰间一袋香囊,周身不戴任何佩饰。
士族权贵出门讲究排面,届时几家公子到场,个个光彩动人,金相玉质,比对之下,赵楦这一身,必然显得寒酸。
赵楦没明白钟渠成的意思,更没觉得这打扮有何不妥,倒对他的发问感到疑惑,于是摊摊手,歪头道:“就这么去啊,还有什么可准备的?”
钟渠成心中感叹,笑道:“无事,倒是小弟虚荣了。那便走吧。”
二人有说有笑往大门走。
钟渠成把着赵楦的袖子,半只脚跨出门槛才想起来一件事,折扇“啪”地拍上脑壳:
“哎呀!糟了!竟忘了向伯父问声好。”
好小子,这会儿才想起。
赵楦无语地看他一眼,口里却说道:
“不碍事,正好今日他与我小娘出门,要在府里,你早见着了,走吧,莫要耽搁。”
赵楦交代随侍小厮不用跟着,便上了钟家的马车。
一路上,钟渠成似乎异常兴奋,嘴不停歇,极尽能事地渲染浣花楼内人物的标致与特别。
花魁姑娘被他反复夸赞了三百遍,还信誓旦旦地向赵楦打包票,说保准跟他在南方见过的所有花楼美人儿都不一样。
赵楦听他夸耀心头好,只淡淡一笑,不以为意。
车驾走得快,不多时便抵达了浣花楼。
此刻虽未至晚间,楼内却早已红灯高悬,罗帷遍布,中间一张圆台上乐伎正在演奏,弦乐声声,轻歌曼舞,而楼上楼下,狂蜂浪蝶,肥环瘦燕,俱往来调笑。
赵楦在涌上来的红粉绿绢中艰难前进,心下腹诽钟渠成所言果然托大,此处与别处青楼相比,哪有什么不同!
钟渠成一看就是常客,相比赵楦的局促,他面对众脂粉则左拥右抱,如鱼入水。
二人稍等了一会儿,很快便有人来领着他们前往提前订好的雅间。
甫一坐下,钟渠成便点了饮月姑娘的名。老鸨却为难的冲他笑笑:“实在对不住钟公子,今日您恐怕不能见着饮月了。”
“怎么,她不愿见我了吗?”钟渠成肉眼可见地失落。
“怎么会呢。”老鸨赶忙解释,“只是前些天,襄王不知哪里听得饮月之名,突然说要包下她,这会子饮月正在襄王府里。”
钟渠成闻言更失落了,襄王此举虽霸道,可纵然他再怎么喜欢饮月,也总不能跑襄王府要人吧?谁敢跟王爷抢人?
赵楦没有这经验,看他失魂落魄,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气氛正沉默,忽听雅间外头钟渠成的侍从通传:“爷,柳府、杨府等各家公子一一到了。”
赵楦长出一口气,救星来了。
果然,钟渠成听见客来,很快便从感伤中抽身,整理好情绪,挂起笑容前去相迎。恢复速度之快令赵楦咋舌。
几位世家公子鱼贯而入,果然如钟渠成所料,个个装扮得光彩照人,乍见雅间内除了钟渠成外还有一清隽男子,不约而同地互相对视了一眼,流露出些微惊讶。
“这不是赵楦吗?”有人低声道。
赵楦听见自己的名字,朝那人方向看了一眼。
“赵楦是谁?”
“这你都不知道?”
“”
年轻的公子中传出几声窃窃私语。
钟渠成见状,赶紧上前,为双方一一介绍,好一番寒暄后,众人方才落座。
赵楦有才名在外,此番虽没有考进三鼎甲,但毕竟还是二甲,你还能干什么?”
“赵公子想要我干什么?”
赵楦竟认真思考了一阵,倚着椅子,仰头斜睨着这名唤“小红”的男娼。
宽肩窄腰,唇红齿白,仪表落落,难得没有庸俗脂粉气,不免令人想起钟渠成所说的:此中人物不凡。
姑且当他是真的,睡谁不是睡?
他顿了顿,朝他勾勾手指。
“过来。”
季延川疑心此人趁醉装疯,依言走近,谁知对方一把揪住他衣襟拉近了距离,作势要亲。
他愣住了,下意识伸手遮挡。
“装什么?”赵楦停了动作,手却没撒开,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其中仿佛深潭千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点的是什么香,你踏进这间屋子,不就是奔着这个?钱我给你,妈妈不会扣你月银,也别跟我说这个不行,刚才我没兴趣,但是现在我改主意了,你不是男娼吗?摘星姑娘能做的,你不能?”
“还是说,”赵楦讽刺道,“你根本就不是什么‘小红’。”
赵楦以尖刀挑开掩帘,使季延川产生一种无所遁形的窘迫。
“不是这么个意思,我只是……挺惊讶的。”
但也没不愿。
后半句话季延川当然不会说出口,他亦无意作旁的辩解。如果将这次相遇比作一场博弈,赵楦此刻显然已经反客为主,占了上风。
起初,季延川确实是存了作弄他的心思,但在确认了此人并非探子且没有别的图谋之后,又觉得有缘,一见如故这话发自真心,如同赵楦觉得他熟悉一般,他亦觉得对方熟悉,
这感觉并非来源于琼林宴上惊鸿一瞥,而是一种长夜相伴后的相知,如清溪过山涧,不辨源头。
难道,这便是前人所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看他失神,赵楦不耐烦地用膝盖顶了顶他的小腿:“到底能不能?”
季延川回过神来,放松了表情,轻笑一声:“这可是你说的。”
“废什么话。”
赵楦拉下他的手,侧头吻了上去。
赵楦的技巧并不高明,甚至可称得上拙劣,唇瓣贴着唇瓣,仅仅只有生涩的触碰,最多伸出半截殷红的舌尖轻舔试探,小猫儿梳毛一般。相拥啄了一小会儿,季延川不耐,托着对方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攻城略地,逼得赵楦不由自主张口呼吸,舌来不及收回,被坚硬的牙齿磕了个正着,疼得龇牙咧嘴。
他推开季延川,捂住唇齿。
始作俑者忍俊不禁。
见他忍笑,赵楦立刻放下手,不大满意地瘪了瘪嘴,道:
“笑什么,再来。”
季延川垂眸看着眼前这张白皙中洇出些许绯色的脸,想起一句诗: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需多。他忍不住伸出指腹捏了捏,对方只是微微蹙眉,并没打开贴在面上的手。他俯下身去。
星火燎原,势不可控。
一路拥吻,罗衫渐次剥落。
赵楦被抵在床架上,细密的吻已经流连过唇角落在胸膛。他仰着修长的脖颈闭目喘息,任由施为,从耳垂至锁骨都被点染了红痕,仿似生宣上遇水洇开的妃红颜料。唇角无意擦过白玉也似的胸脯上的凸起,喉头便逸出一阵重喘,季延川抬眼观察对方神色,舌尖更故意加重了力道在那处挑弄啜磨。
赵楦一颤,身体往后缩了缩。
季延川笑了笑,伸手将另一边早已殷红挺立的乳首也捻住了揉搓起来。
“别······”敏感之处受了刺激,赵楦弓起腰背,下意识抓住了季延川的手指,却被对方将手牵引至一片衣料之下。
季延川低头,看到那白皙修长的手指骨节也泛着粉,不由小腹愈发燥热,将里衣系带缠绕至赵楦指间,凑到他耳边轻哄道:“扯开。”
赵楦只觉得心跳如擂鼓燥热难耐,顺从地将那衣带解了。
没了系带束缚,季延川身上白色的里衣倏而散开,他从床头暗格摸出盒脂膏,正待要办事,只听得一阵丁零当啷的金属掉落之声,惊得赵楦清醒些许,迷迷瞪瞪往地下瞧,只见几根寸许长的银针在地上滚来滚去,幽幽泛着冷光。
“这是什么?”
坏了,暗器没藏好
季延川顿了顿,面色沉静,若无其事地摩挲着他细白的脖颈答道:“剔牙棒。”
赵楦:“?”
“不重要。”季延川把那张清隽的脸掰回来,凑上前去蹭了蹭他泛红的鼻尖,“春宵一刻值千金。”又把那盒脂膏塞到他手里,低声问:“你来,还是我来?”
赵楦看了看手里那盒东西,纤长的睫毛忽闪:“不会。”
“也是,赵公子看起来不像是懂这档子事儿的,可别是个雏儿吧?”季延川一面笑问,一面挖了些脂膏探到他身后。
“跟男人······这是往桌上甩,“……还是得再历练历练。”
“皇上的意思是……”
“儋州这块地方,你以为如何?赵进士若前往,凭他的聪明才学,想必会有一番作为。”
季延川心头大震,不敢置信地看向皇帝,而后皱眉道:“皇上,恐怕不妥。”新科进士下放此等瘴毒之地,与流放无异,他与赵楦是有些小过节,但不至于置人家于死地。
“有何不妥?说与朕听听。”皇帝又翻开了一本新奏折。
“儋州苦寒,多毒蛇猛兽,且人迹稀少,身强力壮之士尚且不能久居,赵进士一介书生……”季延川忽然说不下去,沉默半晌,缓缓撩袍跪地。
皇帝并没理会他,仍垂眼在白宣黑字上画朱批:“继续说。”
季延川俯首叩地,沉静道:“臣不敢,臣有罪。”
“你有何不敢,又何罪之有哇?”
“崇文殿前意气用事与人相讥,是臣一人之过,请皇上降罪。”
“降罪……”皇帝轻哼一声,终于抬眼,自座位上看向他,说道:“朕不管你们私下有什么过节,人前总该体面些,崇文圣地,何况你始终是国舅,这一巴掌下去,贵妃的脸面往哪儿搁,皇家的脸面又该往哪儿搁?”
“臣罪该万死。”季延川再次叩首。
“行了,不必万死,起来吧。”李悯终于将装模作样了半天的朱笔搁进乌玉笔架,“罚你扣俸三月,抄经月余,后日下朝,自去度支司领罚,至于赵楦……”皇帝沉吟片刻,“下放桂郡历练三载。”
季延川欲言又止,顿了顿,终于还是拜下去:“叩谢皇上恩典。”
皇帝朝他摆摆手,闭上眼睛,捏紧额角:“下去吧,朕也乏了,出去把小连子给朕叫进来。”
季延川依言照做,待到出了承乾殿外,伸手往背后一摸,才惊觉已汗湿重衣。
壬寅虎年十月十日,皇帝批完了引见文书,各种制式的任命告身便如同雪片一般发往新科及第进士家中。
季府早已收到消息,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在正厅接旨,又千恩万谢地把前来颁布的人送走,这才凑到一起仔细读这任命书。
“……授大理评事,签桂县知县,总领广府西路桂县一应钱粮文字,报发御前,兼提领措置屯田,赐如故。奉敕以右,牒到奉行。”
肖亦如捧着赵楦的任命告身,逐字逐句念了又念,眉头紧皱:“桂县?刚刚都没听太仔细,怎么要去那么偏远的地方哟……”
赵父听完宣告,也是颇感意外,他坐在太师椅上,眉头微皱,不得其解,按照楦儿的出身与成绩,此官职多半是由吏部拟注上奏,他本以为经过打点,吏部多少会安排个离京城近点的地方。
对比他们二人,赵楦则心中早有预料,他开罪了皇帝小舅子,眼下这个结果已然比先前所想要好得多,只是见父母忧虑,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愧疚。
终归年轻气盛,权当教训了。
可扪心自问,若那日崇文殿前情景再现,他还会选择反击吗?
赵楦给自己的答案是,会。
只不过会更聪明些,静待合适的时机。
季放。
他在心中反复咀嚼这个名字,眼底幽暗,看来此人实在不好相与。
钟渠成听说赵楦的消息时人在歌楼上,女孩儿们调笑着往他唇边涂口脂,正乐不思蜀呢,有人来低声报了个口信,花红柳绿红忽而“哄“地一下被他推散,众芳花容无措愣在地上,谁也不知自己哪里惹到了这位爷。
钟渠成却没有心思再管她们,只顾揪住小厮的衣裳,瞪大了眼睛,问,“你说他被下派到哪里?”
“广府西路,邕县。”
“确凿?”
“确凿,老爷特命我来通知您。”
“这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钟渠成当即重重拍桌,“吏部那帮孙子干什么吃的,拿人钱不办人事!”
“爷,小声些!小声些……”小厮眼看四周,赶忙低声道。
钟渠成压了压心火,降了声音,吩咐道:“即刻备马,回府。”
钟渠成一回来,成平候的书房就热闹起来了。
“爹,这是怎么一回事儿?!”着暗红锦袍的人带着满腔疑虑急匆匆跨进屋来,下摆都甩出了风声。
成平候正气定神闲地倚着软榻执旗对弈,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在对面坐下。
“爹!我没心情下棋!您快别卖关子了。”钟渠成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爹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坐下说能急死你小子咋地?”
“好好,我坐。”钟渠成一屁股坐在软榻上,身子稍稍前倾,“景明真给下放到那穷山恶水去了?不都给吏部打过招呼了吗?他们怎么办的事?他们……”
钟父摆手打断他:“这事儿你怪不得吏部,没辙,这回他们说了不算。”他把手往空中揖了揖,“是圣上的意思。”
“圣上的主意?”钟渠成十分不解,“圣上日理万机,他怎么会注意到景明?没道理啊,难道景明犯什么事了?”
钟父轻哼一声,捻起一颗黑棋:“正是犯事了……听说是得罪了国舅,谁也救不了他,我可警告你,这回你别去凑热闹,不然咱家谁都吃不了兜着走。爹早跟你说过,离这姓赵的小子远一些,此人乖张不训,迟早有一天惹祸上身。未任官先迁,也算头一人,上面的意思很明确,你别再傻不愣登的往前凑,帮他通融已是仁至义尽了,以后莫要再往来,免得落人口实。”
钟渠成身子塌下来,愣了好半晌,陷入沉思。
钟父以为他在权衡斟酌,正待要开口宽慰,却听钟渠成问道:
“国舅,是哪个国舅?据我所知皇后娘娘家没壮年男丁……她唯一的弟弟还在牙牙学语,景明从哪儿得罪的?”原来自从“得罪国舅”后,其他的话再也没往钟渠成耳朵里钻。
钟父气不打一处来,抄起手边的烟斗给了这个小兔崽子一榔头。
“哎哟!您打我干嘛!”钟渠成捂着脑门一脸怨怼。
“为父方才说了什么?”
“景明得罪国舅。”
"下一句。"
“兜着走。”
“再下一句!”
“往前凑。”
“你!小兔崽子!故意气你爹是不是,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钟父又抄起了烟斗。
“爹!爹,爹爹,知错了孩儿知错。”钟渠成赶紧握住了烟杆,“听见了都听见了!孩儿心里都清楚,您消消气。”
“就算我不再去找景明,问问缘由也无伤大雅,您想想,事已至此,难道我还能去替他报仇不成?”
钟父一脸狐疑,分明不信。
钟渠成心虚地干笑两声,赶紧转开话题:“话说回来,爹,季贵妃兄弟最多,难不成所谓国舅……”
“正是那府上二公子。”钟父正色道。
“二公子?三年前平调进京那个?季什么川?景明会无缘无故得罪他?我不信,别是这家伙仗势欺人了吧。”
钟父拿烟斗敲了敲桌面,淡淡道:“真相不明,不可乱语。”
钟渠成默默噤了声。
提及季家,父子两人的态度都微妙起来。——两家不太对付,这在整个钟府,几乎是众所周知的事。
钟家季家祖上都在同一时期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几乎是一齐加官进爵,也算平起平坐的簪缨门第。
虽说一山不容二虎,但这么多年也维持着表面平衡,直到一件事发生,才打歪了这权力的天秤。命运的砝码压给了季府,季红莹嫁入了皇宫,凭借出众的才貌与娴慧的性格,很快赢得皇帝的青眼。随后几年,日渐上升的,除了她的位份,还有定国侯府的权势。
得势到原本最不受宠远在边关的季延川,一封诏书说回就回,直接空降殿前司并擢为马军都虞候。
都虞候这个品阶,在达官贵人遍地的京城倒不见得有多高,但殿前司作为皇家护卫,向来非帝王亲信不用。皇帝把他放在这个位置,对季家的亲信程度自不言而喻。
而钟家呢?早年间那点兵权,已被先帝设瓦解得差不多了,空有虚衔无实权,终归朝不保夕。
同时一个池子里跳出来的红鲤,一只跃了龙门,另一只却即将搁置浅滩。
种种迹象,很难使钟家不忧虑。
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哪里又寻得此树呢?季家有贵妃,她那几位兄弟,也绝非庸碌之才。钟父早些年亦有颗望子成龙的心,奈何……他发愁地看了看钟渠成,不由得叹了口气。对方一路咋咋呼呼,口干舌燥,此刻已经对着茶壶牛饮起来。
赵楦这件事情,只要圣旨已下,不管谁去说都无能为力了。对于钟渠成来说,即便直接求到御前,也无法扭转,只会给钟家徒增麻烦,他不能蠢到这种程度。
然而没能实现帮赵楦留京的承诺,他心中始终有愧。
某天,趁着钟父不在,钟渠成便提着大盒小包的礼物,偷偷溜出,独自前往赵府。
马车轮子滴溜溜地转过两条大街三个巷子,渐渐倚在白墙朱门边。玉兰花花叶葳蕤,开得极盛,其中一梢探出壁牖,车辙过时,玉盏飘落。
钟渠成停了车,提着东西躬身跳下来。
赵府的管家正要出门采买,乍见了他,笑着调侃道:"哟,钟公子,今儿怎么着,是要上我们家提亲来呀?"
钟渠成快步上前,问道:“刘叔,景明在府里吗?”
"昂,估摸着园里读书呢。我去喊他一声?"
“在家就好,喊就不必了,刘叔您忙您的,我自己进去就行。”
跟刘管家寒暄客套了一番,钟渠成便轻车熟路地进了赵府。
赵楦果然在花园小书亭里看书,面对着花,背对着人,坐得笔直。
平时,钟渠成少不得要附庸风雅两句“幽窗开卷”,但这会儿,他没有任何心思打趣,而是直接走上前去,喊了一声景明。
赵楦转过头来,流露出些微惊讶:“玉郎?怎么来了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钟渠成嘴角挤出一个笑:“我得了些好东西,想着立刻给你送过来。”
赵楦看着他手上东拎西挂,不由得心下摇头,这哪是他钟大少爷平时的作风,平日里要提这么多玩意儿,少不得三从四仆跟着,他在前面摇着扇子潇潇洒洒踏四方步,这才是他,今天这出,八成是想为留京那事儿请罪。
赵楦心下了然,却也没有戳穿他,十分给面地起身去接,只笑道让我看看都有些什么稀罕玩意儿。
钟渠成看他若无其事地接过东西,脸上轻松不少,便也坐下来,东拉西扯聊起了闲话。期间,谁也没有提及关于出任的话题,他们就像往常一样,从喜好谈到风月再聊及诗赋,直至日暮西下,钟渠成不得不离开。
赵楦把他送到门口,马夫牵来马儿,钟渠成接过缰绳,却迟迟不动,只看着赵楦,脸上犹犹豫豫,嘴里支支吾吾,心中有口难开。
赵楦早知他想说什么,粲然一笑,宽慰道:“行了,你我之间,无须多言,人事已尽,剩下的,便只有交给天命。”
“景明,我对不住你。”
“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这话我不爱听。据说那边蔬果多得很,你不是一直想吃新鲜荔枝吗?往好处想想,说不定到了那儿,我还能托人给你捎两筐回来。”
汴京到广南,不知多少千里,即使快马加鞭,行程又何止两月?要吃新鲜荔枝,不知得跑死多少匹马,这是在开解他呢。
钟渠成苦笑,明明失意的是他,他却反而能像个没事人似的,还能哄哄别人。
“景明,你出任之前,给我送个信,到时,我去为你饯行。”
“那是自然,玉郎可千万记得带上两壶好酒,要东街崔家楼的。”
“一定。”
壬寅虎年十一月十五日,赵楦出任。
河岸船只停靠的码头人声鼎沸,有往来搬货的船工,有沿岸叫卖的小贩,客船停靠处,挤了不少送别的家眷。
赵家人便是那家眷中的一拨。
河面秋波轻泛,河畔榆树杨柳早已没了绿意,只剩光秃的条,时不时迎风摆动,颇有几分萧瑟。
赵楦与父母等人在一处,依依惜别,肖亦如千叮咛万嘱咐,注意事项说了一遍又一遍,给他系披风的手微微颤抖,听到船夫通知赵楦登船时,终于抑制不住红了眼眶,赵父亦有些眼热。
赵楦别了父母,上船之前,借着身高往人群之外探看,然而并没有看到钟渠成的身影,不由得叹了口气,只得转身跟着引路的船夫上了板桥。
这京城的梨花酿以后恐怕是再难喝到咯。
开船后不久,一匹快马从城内奔来,马上一名锦衣少年,腰间悬着两壶瓷白的梨花酿。
赵楦正站在船头上吹风,他看见了钟渠成拎着酒飞快奔到河岸边的身影,可惜彼时船已行出二三里,远远的,对方爬到货堆上冲他呼喊,然而风声与摇橹声淹没了一切,根本听不清楚。于是赵楦只能举起手,朝他用力挥了挥。钟渠成看见了,也举起手,一直挥一直挥,直到身影互相从一条线变为一个点,再也看不清。
赵楦有些怅然,船驶出外城,汴京的亭台楼阁,白墙朱户,都一一远去,而此时薄日已西斜,断雁南飞。
附近同路的客艟传来三两声琵琶拨弦,曼妙的歌声隐隐约约潜进暮色水响中。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两声寒鸦鸣叫划过灰蒙蒙的天空,桨声渐慢,流水汨汨,四下的船只渐次亮起灯影,风烟笼着水雾往船上吹,赵楦感到一股寒意,敛了敛衣袖躬身回了客舱。
从京城到广南,山长水远,赵楦尚未成家,父母自然不能跟着一起去受苦,因此除了几箱书、官印并一些使用银钱,他只带了一个从小长在身边的随侍小厮。赵父原想让两个护院一块儿跟着,可那两人一听说是要去广南,便都推说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实在离不得,只好作罢。
走完了水路,接下来的路,是跟镖局一起。赵父想得周全,怕长途跋涉变故丛生,特意托了城里颇有经验的镖局护送。果然,刚入邕州地界,途径风虎岭,他们就碰上了劫道的山匪。
林风飒飒,半人高的斑茅丛里跳出七八个大汉,皆着暗色补丁麻布短打,披巾蒙面,人手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刀,将赵楦等人团团围住。
看起来颇为吓人。
赵楦这边五个镖师,人数上虽落了些下风,但好在经验丰富,遇到这等局面也能不动如山。
领头的镖师名唤林毅,此刻上前对那帮劫匪喊话道:“我等取道于此,无意冒犯,还望各位兄弟行个方便。”
一个扎着头巾的劫匪用蹩脚的官话答道:“少废话,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通通交出来!”
听到他们只是为财劫道,林毅悄悄松了口气,冲手下使了个眼色,让他去请示赵楦。
赵楦长这么大,头一次遇上打劫,这些劫匪对他来说就跟戏文里的人似的,一时间竟是惊奇盖过了恐惧。他掀帘看了片刻,摇摇头,冲小厮低声道:“阵仗倒是像那么回事,可惜缺了一句开场白,把它加上,那才算齐了。”
小厮辟雪紧张得手都在发抖,闻言苦笑道:“爷,快别开玩笑了,我看他们只是要钱,要不咱们拿些银两,赶快打发了吧?”
“怕什么。”赵楦睨他一眼,跳下车去,辟雪赶忙也跟了下去。
林毅的手下正前来请示,赵楦摆摆手,取下腰间钱袋子,冲那群山匪喊道:“各位英雄好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大家相遇一场,不如交个朋友,何必非要打打杀杀,拼个你死我活呢?”
“我这里总共八百两银票。”赵楦抖抖钱袋子,“都给你们倒也使得,只是我有个小小的要求,只要诸位喊一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谁,喊得最大声,最有气势,我就直接把这钱给他,如何?”
劫匪中有个较为年轻的愣子,一听八百两,眼睛都直了,他家里一年到头都赚不到十两银,八百两,得赚多少年!于是立刻扯着嗓子,照着赵楦给的台词吼了出来。
声音之响亮,惊得茅草丛里呼啦啦飞出白鸟几只。
赵楦仰头抚掌大笑:“好!好!这八百两就归你了。”
众人也都忍不住偷笑,剑拔弩张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劫匪头子气得脸色铁青,给了那二愣子一个爆栗,骂道:“蠢货!喊你奶奶个腿喊,他拿咱们当猴儿耍!你还真信呐?!”
“哎,我可没开玩笑。”赵楦正色道,随即吩咐辟雪拿了几张银票。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那几张纸上。
这时,另一个劫匪早已按捺不住,向那头领提议道:"大哥,跟他们废那么多话做什么,这小子有好几口大箱子,里面肯定也有不少宝贝,咱不如直接杀他个片甲不留,到时候别说八百两,连裤衩子都是我们的。"
辟雪见那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强盗头子的神色愈发狠戾,心中警铃大作,忙把赵楦护在身后,喝道:“无耻歹徒,别给脸不要脸!你们知道你们劫的是谁的道吗?朝廷命官!这是要掉脑袋的!”
那劫匪头子闻言冷笑一声,似乎更为自己的抢劫找到了理由:“好哇,原来又是一个狗官,更该杀。兄弟们,上!”
赵楦和辟雪连连后撤,镖师们上前迎战,霎时间刀光剑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见此情景,赵楦后怕起来,辟雪掩护着他不断往马车旁退,急道:“趁场面混乱,公子你快上马先走。”
赵楦心头火起,拗劲儿突然上来了,大怒:“走什么!既要寻死,爷让他们有来无回!”说着也顾不得躲藏,扎起广袖,露出里面的袖箭,瞄准了劫匪一道道射去。辟雪恨不得把他抱上车,奈何身量不如赵楦,对方要是不动,也别无他法,只得抄了根木板眼观八方,处处提防。
劫匪中那个二愣子,武艺不精又怕死,一心惦记着赵楦身上的八百两,因此在混战中瞎戳弄了几下,便佯装败下阵来,举目四处留意赵楦的身影。这会子发现主仆二人在马车旁避战,他便提刀悄声绕到车后,意欲偷袭。
幸亏日头毒辣,刀刃反光,辟雪立刻发现了端倪,一把将赵楦推开,利刃就破开皮肉嵌进了他的肩骨里。
赵楦怒骂回身,反手给了那劫匪一箭,谁知二愣子中箭也不知道放手,咬牙拽着刀柄往草丛里窜,硬生生把辟雪也拽了进去。
那头林毅刚突出重围,正见赵楦撕心裂肺地要往草里冲,忙一个箭步上前,拦腰捞起赵楦,飞身上马,双腿奋力一夹,顺着手下开出来的路,跑了。
跑出二三十里,二人才停下来。
赵楦被颠得胃里翻江倒海,下了马,直扶着路边树干干呕。
活了十八年,从未如此狼狈过。
喘息了好一会儿,他狠狠一拍树干,冷声道:“林镖头,咱们得即刻赶到官衙,请兵剿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