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桌上齐齐整整列着的十二粒骰子赫然是一点朝上,满堂静寂,与其说惊叹一锤定音之迅,不如说震慑于胡大掌柜一手龙腾虎跃的“龙虎势”所至的随心所欲之境,能在如此眼花缭乱的技法中一掷满堂,足见其赌艺已臻炉火纯青,足以教在坐的每一个人自愧弗如,这个仿若拥有神佛之佑的女子的截然果决反倒被人忽略了。
“猜盅第一轮,苏妙音护胜。”荷官报宣告结果,旋即有四个小厮分别呈了茶水和毛巾盆具从左右上来,胡大掌柜接过鎏金木托上冒着热气的毛巾,只觉掌心早已汗湿一片,对面的女子意定神闲端起小厮递过来的花茶,隔着袅袅的雾气漫不经心对上他的眼光,他忽然有些紧张。
楼下同街上次第传来此起彼伏的轰然喧声,胡大掌柜看见女子面上似贞似媚的笑,额上冷汗缓缓淌下,将托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微微颔首向手心呼一口气,缓缓搓动双手。
“猜盅第二轮,请。”荷官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两个人同时伸手握住了摇盅,胡大掌柜紧盯住女子双眼,慢慢在桌上碾动,明眼人看得真切,这一招甚于方才的声势浩大,乃是极考较手法和功力的“沉渊式”,表面上静如止水,盅内却暗潮涌动自有乾坤,纯以内力在盲视中拨动骰子,凭记忆按照落盅前各骰朝向将骰子转到心中所想点数。女子一双静如满月的漂亮眼睛扬起,露出肆意又无畏的神情,仿着他的动作,亦在桌上慢慢研磨起来。
胡大掌柜左手拢盅,右手微抬,不动声色地向盅内瞥上一眼,思忖半晌,锐利如鹰的眼直逼对方,沉声开口:“六六。”
荷官即刻宣道:“第二轮,胡泉发,六六。”
这却是一个似是而非的点局面,六只六,一开口便抬到最高点数,无异于短兵相接,将对手逼到悬崖绝壁,输赢却只在一念之间,胡大掌柜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他的盅内乃是串子,一二三四五六各一,对苏妙音护而言,无论如何选择,都是凶险异常。
苏妙音护掸了掸狐裘上并不存在的轻尘,眼波流转,漫不经心开口:“开。”
这一决定显然出乎胡泉发的意料,握起的右拳不由青筋暴起。
“二轮二回,苏妙音护,开盅。”
话音方落,又是一阵议论纷纷,这般直截了当的风雷赌法实在是显得过于草率和莽撞,苏妙音护甚至连自己的骰盅都没有打开看一眼,态度之随意竟如同儿戏。
胡大掌柜揭开木盅,两手一搭向后靠在椅背,讳莫如深地注视着对方动作。
满座哗然,不动声色的碾动中桌上的六骰竟分毫不差地列作串子,足见掌柜功力之深。
待喧哗声落下,苏妙音护方轻轻弹指,木盅应声而倒,露出桌上的六粒骰子,胡大掌柜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难看,木然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他怎么没有想到,从一开始便是,那个女人根本不会什么“沉渊势”,那般装模作样的原地碾动,又怎么能够翻动任何一粒骰子,然而他明白得太晚了,望着女子身前如出一辙的六粒赖子,胡泉发扯出一丝苦笑,聪明反被聪明误,从头到尾都是他自作多情考量太多。
“猜盅第二轮,苏妙音护胜。”荷官再次宣布结果。
全场哗然又沸腾,经历了小半刻的茶歇后,便是真正决定命运的生死之博。
还不算晚,胡大掌柜拭毕双手,微微眯起眼端坐起来,他已看穿了她投机取巧的小把戏,这一次,他不会再上当了。
荷官诺毕,众人便觉胡大掌柜身前拂过千手万手,无数残影如满眼空花闪作一片,便似数不清的骰盅在半空飞舞旋转,一时姹紫嫣红气象万千,“是‘散花势’!”有人认出手法失声惊呼道,胡大掌柜含着冷笑定定盯住对面似乎忘记了动作的苏妙音护,手中兀自幻化不停,直到最后万化千,千化百,百化八,八化四,四化二,二重一,胡泉发双手合十万宗归一,双手倒捧着骰盅静静收势,无声无息缓落在桌上。
众人皆被这人间无有的绝世手法震得魂飞物外久久难以回神,极静的顶楼内一时连呼吸声都消失,却见得苏妙音护嫣然一笑,只抬起右掌于桌上落下一记轻拍,隔着木盅,盅内的骰子震起又落下,发生清脆细微的相互撞击声。
第三局苏妙音护为先手,这一次胡大掌柜并未看盅,环抱着双手胸有成竹地注视着苏妙音护小心翼翼地揭开木盅,又若无其事地扣下。
“八三。”他看到她扶了扶额上一丝未乱的朱红璎珞,是险棋么,又抑或是,故作马脚的小把戏,他低低笑起来,这一次不会那么容易。
荷官报过一回之后,他发音似的做了一个开口动作,鹰一般老辣的眼睛敏锐捕捉到女子眼中一丝极其细微的跳跃,便云淡风轻顺势化作一个笑意,继而开口:“八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