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苍浑未在意,见台子上的包打听一段已歇,兀自退下一边揭了盖子细细品茶,便转向那虬髯大汉:“方才那位先生讲的又是什么大事?”
“小姑娘你总听过鬼剑门和渭南何家出事的消息吧?”虬髯汉道。
念苍疑疑惑惑回头去看身后的明玉。
众人这才注意到衣容鲜丽的少女背后立着一个清清冷冷的女子,饶是衣饰做工精细,却低调隐微,没让人觉得半点不舒服,却也没让人刻意发觉她的存在,被少女提及,众人的目光这才聚拢过去,方觉此女虽非绝艳之色,却教人一眼之下见之忘俗。
“这位兄台说得可是近来鬼剑门和渭南何家先后遭难几近灭门之事?”明玉清清浅浅开口,如珠落露吐,惊心动魄的血光之祸从她口中娓娓道出,平淡如纸上旧事。
“正是,”虬髯大汉一时屏住了呼吸,语气中不由带了一丝敬意,“据传此事乃一女子孤身为之,那女子名唤东方落,原为鬼剑门下,又同何家二少结有婚约,不知何故弃了师门入山修行,缘本便行事乖张叛经离道,不想炼成了不世出的绝情剑,甘愿以身入魔,一出山便横剑见血。”言罢不胜唏嘘感叹。
“东方落,”念苍玩味道,“日出东方,这个名字倒是稀奇。”
“命中不祥,命中不祥啊。”吴癞头叹道。
“这绝情剑又是何来历?”明玉忽出声问。
“传闻此乃鬼剑门的不传之秘,”台上一直坐在角落低头喝茶的包打听忽然抬起头来向着这边,“因过于狠辣诡谲在百年前被列为禁术,天下闻名的鬼剑门于一夕间高手尽敝,足可见其威力。”
“如此说来万千人中取一首级岂非易如反掌,”念苍心念一动,“若此人被收为刺客,岂不是不出月余便要九州一统天下太平?”
这般念头在众人心里转过一转,那虬髯大汉仰头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女娃娃终究是孩子气,若是单杀几个人九州便能太平,这天下也未免太儿戏了。”
另一人倒恍悟似的应和道:“那诸侯们还募养军队作甚,门下揽几个刺客便是。”
吴癞头拍手笑道:“刺客多了便刺客杀刺客,一成十,十成百,杀着杀着便又养成了一支军队。”
“请问先生,”明玉望着台上清清冷冷开口,“不知渭南何家同那女子可有何旧怨?”
台上的包打听随手将茶盏搁在凳旁的矮几上,唏嘘感叹道:“何来旧怨,孽缘,孽缘啊……”
“明玉姐姐,”念苍抬起头,“渭南何家是什么来头?”
“九州有六世家,”明玉娓娓道,“姑苏公冶,梁州周家,关中谢家,渭南何家,江南苏家,还有近年兴起的塞北陈家,”见念苍点头便续道,“公冶自前朝起便是冶铁铸器的大世家,位列世家之首;其次的周家则一心修仙问道;谢家何家是九州信誉极好的钱柜商号,传闻富可敌国;苏家营的是赌坊歌楼一类的市井买卖;陈家本是马帮,做得是些不见光的生意,洗白后成为九州最大盐帮,因财粗人广,终究还是入了流。”
东朝虽民风开化,男女大防并不甚严,江湖行走的女子亦多豪杰,然朝朝代代延下的传统皆是女子不议时政,更何况塞北陈家的发家史乃是一段不传的辛秘,这样一番言论自一个大家闺秀口中条分缕晰地说出,在市井之地仍略显惊世骇俗,话音方落包打听自凳上霍然立起,长揖到地:“这位姑娘语出不凡,小老儿自愧弗如。”
“先生言过了,”明玉微笑道,直直望进对方眼底,“泱泱乱世,能够独善其身的大隐,已经不多了。”
包打听闻言神色震动,肃然换了称谓:“您也是隐忍未发之人么?”
明玉未应,淡淡一笑:“时候不早了。”便不再应,自顾自捡了一张干净桌子,待念苍坐下来后,再行落座。
念苍憋了满腹的疑惑,直到茶博士上过了茶,这才小心打量一番四周,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明玉,你刚才跟包打听说得是什么啊?”
明玉替她斟好了茶,方不紧不慢道:“我只是说,九州尽是卧虎藏龙之地。”
念苍似懂非懂:“你是说那个包打听不是一般人?”
“不可说。”明玉浅浅淡淡笑了笑。
“有时候我觉得,”念苍认真地盯着对方的脸,“明玉你不是一般的人。”
明玉未露惊讶,反倒饶有兴趣地回望向她,玩味出声:“哦?”
那一刹念苍恍恍惚惚觉得,明玉本该是个美人。
“你的气质与那些个寻常的宫人丫鬟不同,倒更像是达官贵人家里养出的闺秀,”念苍掰着手指回忆道,一面捧起茶水轻轻抿了一口,“高墙深院里足不出户的孤女,对江湖之事如数家珍,还有识人的眼光,我虽然不懂,却是知道,唯有亲历过的人才能做到明辨微……”
念苍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她再也说不话来,她的上下眼皮不停打架,眼前明玉的那张普通又清冷的脸孔旋转颠倒,她听到“砰”的一声轻响,身下有细微又迟滞的疼痛,兴许是自己摔在了什么地方,然后天黑了,又或许是她的眼前漆黑一片。
茶里被人动了手脚,这是她神识里最后一丝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