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仙
那黑蛟透过重重烟幕,也已看见了班昊。他露出提防的神色,在不远处停下。
班昊猜到,黑蛟必是依仗定海珠躲过一劫,问道:“你那定海珠是哪里得来的法宝?”
黑蛟不答。
班昊喘息了一阵儿,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何方蛟族?为何入了天火魔会?”
黑蛟仍是一声不响。但见班昊面如死灰,奄奄一息,知道此人已经不足为惧。他踏过无色派门人横七竖八的焦炭尸首,向班昊走近了数丈。
风雷马眼看黑蛟走来,就在班昊身边不断摇鬃踏足,又伸嘴来咬班昊的衣领,要他骑到自己身上逃走。班昊只是轻轻推开了马头,苦笑道:“乌云子是不是命你杀了我?”
黑蛟这才开口道:“师尊要我和大师姐带回焱阵图,他说若有机会,尽可顺手杀你几个门人。”
班昊说道:“嗯,我无色山上的门人皆已阵亡,何止几个而已?你们二人能干得很啊,乌云子调教的好徒弟!”
黑蛟环视四周,烟火连天,焦尸堆叠,低声道:“我没想到大师姐会打开焱阵图。”
班昊忽然说道:“你大师姐带回了焱阵图,你却两手空空,如何回去跟你师父交差?你过来杀了我罢,把我的头带回去给你师尊,也好认个功劳。”仰头望着硝烟弥漫的阴沉天空,幽幽道:“可叹我一世英名,到头来却死在不具名的后生小子手里。”
黑蛟微一迟疑,班昊竖眉喝道:“怎么啦?我一个半死不活的糟老头子,你还有什么好怕的?赶紧过来动手!你犹犹豫豫畏缩不前,回去就不怕你师尊责罚吗?”
黑蛟身上一个激灵,终于抬足向班昊走去。
风雷马急得不知所措,在旁团团乱转。班昊面露怅然之色,静静闭目待死。
黑蛟走到他的身侧。班昊浑身纹丝不动,便如已经死去。黑蛟单膝跪了下来,伸手就要去掐他脖颈。
不料眼前金光一闪,班昊袖中飞出一根金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紧紧套住了黑蛟的脖颈!
黑蛟呼吸一窒,只觉颈间套了一只铁箍,两手拼命去抠,却难以撼动分毫,便似长在了肌肤里。他大惊失色,急道:“这是什么?快拿下来!”
班昊睁开眼来,厉声道:“此物乃缚仙索,你这就受不了了么?哼,我再念几句法诀给你听听。”言毕,叽里咕噜念起法诀。
那缚仙索刹那间金光闪耀,黑蛟只觉它烧得通红,把自己脖颈肌肤烫得剧痛难当,不由得翻倒在地,苦苦咬牙忍耐。
班昊停口不念。黑蛟半晌才活了过来,颤巍巍伸手去摸脖子,发觉肌肤仍然完好无损,刚刚的滚烫痛楚只是法力效用。
黑蛟说道:“你……你骗我……”
班昊说道:“我是骗了你。只因你那定海珠太过厉害,若是让你回归魔道,对我正道有害无益。今日把你收服,算是老夫为正道同仁,尽最后一份心力。”
黑蛟十指无力地扣着缚仙索,苦着脸不言语。
班昊喝道:“老实说,你到底是哪儿来的蛟?”
黑蛟怕他再念法诀,只得交代道:“我叫卢弥焉,是北溟海蛟族子弟。”
班昊沉吟道:“北溟海?既是那等荒僻化外之地,你一生只管逍遥自在就是,怎的入了天火魔会?那群奸邪之辈,最喜奴役飞禽走兽。你方才也看见了,焱阵图所镇压的八百火龙,全都是鬼母魔王当年用邪法炼制的奴龙,一个个失却本性,癫狂无状,只知喷烟吐火,就如行尸走肉一般供鬼母驱使。你就不怕有一天,乌云子把你也炼成那样?”
卢弥焉脸色苍白,低头不语。
班昊问道:“乌云子也在北溟海么?是否天火魔会的余孽都流窜到了北溟海?他手下还有多少走狗?你卢氏蛟族都入了天火魔会?”
卢弥焉把脸转到一边。
班昊又问道:“你们怎么抓住了遥儿?韩宛铮是不是要把遥儿带回北溟海去?”
卢弥焉一对黑漆漆、冷冰冰的眼珠子无情无绪,低低道:“你别问了好不好?你就是把我勒死,我也不能泄露师门秘密。”
班昊还欲再劝,忽然脑中一阵眩晕,手脚冰凉无力。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方才用缚仙索拿住卢弥焉,已经拼上了最后一丝真气。此刻他修为俱废,与凡人相差无几。
班昊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我不来逼你。你去西边断崖下小瀑布找到裕骐二太子,把他带来见我。”
卢弥焉一怔,说道:“你要见他?可他是凡夫俗子,怎么能抵得住八百火龙烈火猛攻?他肯定已经被烧死了啊。”
班昊说道:“我让你去找他,自有我的道理。快去!”
卢弥焉想起来,他前些天在溪水边擒住了宗裕骐,大师姐欲以如意咒炮制他,却未能奏效,两人废然无功而返,兴许宗裕骐确有非同常人之处。卢弥焉就站起身来,俯视着班昊。
班昊躺在烟尘之中问道:“你还不走?”
卢弥焉说道:“我不识得你这儿的路。”
班昊连抬手指路的力气都无,眼睛向西边转了一转,说道:“就在那边了。”
卢弥焉这才离开。
他知道,颈中的缚仙索就是一道枷锁,自己就是逃到天涯海角去,也躲不过班昊口中法诀一念。虽说班昊就快死了,可若是他在死前,把缚仙索传给别人,譬如宗裕骐呢?宗裕骐颇有特异之处,也许还真能驱使缚仙索。不如,他现在就去杀了宗裕骐,斩断班昊的后想……但若班昊另找一人,传了缚仙索呢?
卢弥焉脑中胡思乱想,穿火透烟,来到了西边断崖。
瀑布早已烧得枯绝,水潭也变成了一个火坑,犹有火焰簇簇燃烧。
卢弥焉立在崖边往下看去,只见人马尸首交叠堆积,混作一团,看残存的服饰缰鞍样式,正是金乌国一行人,他们也都遇难了。
卢弥焉正要离开,忽然一阵热风吹开了一片灰烬,露出了一抹大红色,微微闪烁着金光。
卢弥焉定睛看去,那却是大红婚服的衣角。他心想:“新郎官的衣服没有烧烂,难道宗裕骐还活着?”
卢弥焉就顺着山崖滑入了火坑,看见有无数尸首压在那红色衣角上,纠缠四肢烧焦凝固,已分不清是人是马。
他伸臂去推,那一大团尸首烧得焦脆,手掌一碰,尸体骨架就化成了飞灰,无声无息飘散四方。只有刀剑、弓箭、蹄铁等物还略具其形,压在最底下的大红婚服则暴露得更多了。
卢弥焉挥臂扫开一堆杂物,不一会儿就把宗裕骐挖了出来。
宗裕骐被压在火坑最底下。本来就算不被烧死,也一定会被压死。可他此刻紧闭双目,似乎是睡了过去,只是脸上稍有几抹黑灰。
卢弥焉伸手去拉宗裕骐,刚碰到衣袖,便觉得有一股清气萦绕在宗裕骐身周,把他的手震了开来。
卢弥焉的手往后一缩,那清气就消失不见了。卢弥焉再去拉宗裕骐,这次再无阻隔,他把他打横抱起,站了起来。
宗裕骐鼻中嗯的一声,迷迷糊糊醒来,却见那黑蛟正抱着自己。他吓了一跳,急忙抬起双手,拼命推拒黑蛟的胸口,说道:“放开我……咳咳,放我下去!”
卢弥焉忙道:“是班昊让我来救你的。”
宗裕骐欲待挣扎扭动,可浑身虚脱,提不起力气来,慌张问道;“老仙师怎会让你这坏人来救我?你又怎会听他的吩咐?”
卢弥焉仰起下巴给他看脖子,说道:“因为他给我套了这个。”
宗裕骐虽不认得缚仙索,但料得这是钳制黑蛟的法器。他松了口气,身体这才软了下来,说道:“还有别人活下来么?能不能请你一并施救?”
卢弥焉说道:“没有了。你自己看。”他侧过身子,举臂抬高宗裕骐的上半身,好让他正面看清那满满一火坑的人畜焦尸。
宗裕骐看见这幅地狱惨状,啊的尖叫一声,又昏死了过去。
卢弥焉赶忙把他放在地下,伸手掐他的人中。
宗裕骐很快苏醒过来,早前的画面也都一幕幕回到了脑海:他们来到断崖瀑布的水潭避难,可是几条火龙发现了这伙凡人,炽烈大火狂喷而出。卫将军把他推入了水潭,接着一众人马争先恐后跳入了水中,可那火龙烈焰太过毒烈,很快就烧焦了瀑布,烤干了水潭。除了宗裕骐有清气护身,金乌国人马皆葬身火海……
宗裕骐心似油煎,奋力滚下了卢弥焉的怀抱,跪在火坑边凄然道:“若不是为护送我来无色山娶亲,你们也不会在异乡送了性命。都是我连累了你们……卫老将军,你……你是看我打小儿长大的,我却没本事保护你,你今天也抛下我了……”他懊悔得恨不能立即死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知有此一劫,我该当勤勉修道才是。”
卢弥焉说道:“这些凡人反正都已经死了,就算他们今天能活下来,再过短短几十年也还是要死的,你哭也哭不活他们。班昊此刻要见你,那老头儿真正没多少时候了,你还是先去送他一程罢。”
宗裕骐一凛,说道:“班老仙师在哪儿?”
卢弥焉向他伸出右手,说道:“就在上面,我带你去。”
宗裕骐搭住了卢弥焉的手,卢弥焉刚把宗裕骐拉起来,蓦地半空里飞来一道凌冽白光,利风如刀。卢弥焉急忙扯手,已被白光削去了半片衣袖。
只见仙长乘风而落,立在宗裕骐身前,指着卢弥焉喝道:“畜生还敢行凶?”
卢弥焉曾被仙长一掌打出原形,于他的威力记忆犹新,急忙退后躲避。
仙长正要拔剑,宗裕骐从后拉住他的衣袖,拦阻道:“没事的,班老仙师已把他制住了。”
仙长一看,认出卢弥焉颈中套着缚仙索,便收手问道:“班昊现在何处?”
宗裕骐替卢弥焉答道:“他正要带我去见仙师呢。”
仙长向卢弥焉冷声道:“那你还发什么呆?作速带路。”
卢弥焉一声不吭,转头跃上了断崖。仙长托住宗裕骐的腋下,将他也带上了断崖。
重重黑烟烈火之中,一前两后,向前走去。
宗裕骐问道:“仙长,你刚刚去哪儿了?”
仙长说道:“那火龙在焱阵图压抑了四百年,才出来第一口恶气就将我吹出万里之外。我攀住一处山峰才定住了身,而后一刻不停赶了回来,就看见你们……”他看见无色山已化为烈火地狱,语音愈发沉郁,到了最后,已说不下去了。
宗裕骐鼻中一酸,垂泪道:“你说的浩劫是真的,大家都遇害了……你假扮成班姐姐与我成亲,终究瞒不过天数。”
卢弥焉诧异扭头道:“你们俩成亲了?”
宗裕骐抬袖揩抹眼泪,呜咽道:“你带路呀,别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