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不宁帖,第二天醒来,块块三尺见方的地板上,已经照进了灿灿金晖。仪华慢慢的坐起身,许是睡眠不佳,头有点昏沉微痛,垂眼揉了揉太阳穴,就听隔了一道屏风后,传来纷杂的脚步声,以及迎春的声音说:“王妃,您可是醒了?”
“唔,醒了。”仪华掀了薄褥,披了衣服下床,问:“什么时辰了?”说这话时,人已踏了鞋站起,可头昏脑胀,便靠在床头架子上缓一缓。
迎春没有看见,正和盼夏一起兑洗脸水,一边说道:“还差半个时辰,您就该喝药了,可是不早了。今晨世子和两位小王子来了,您还在睡,世子他不放心,说午休早下课,带着两位小王子来看您。”说着一转身,本还欲说些什么,见仪华一张雪白的脸儿,顶着一双桃核似的眼,急忙跑去搀住仪华,一阵大呼小叫。
迎春这一叫,把大家都引来了。
阿秋见了,以为是昨天的事,心里内疚的没法,隐然一副泫然欲泣态。
仪华不是软弱外露的人,笑着打发了他们,去了梳妆台前揽镜自照。黄铜镜子里,照着一张微有憔悴的容颜,犹是一双带红的眸子,在细白的肌肤映衬下,更显眼眶红彤彤的,昭然出一夜暗泣的后果。
她微微叹了一口气,难怪方才他们个个小心翼翼,恐是以为孕妇人多愁善感,对昨晚茹、婉二人出彩耿耿于怀。可昨夜她会如此,说是与她们二人无关,却又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自想否认怕也不行。摇头,不再胡思乱想,生活中还有更多美好事值得企盼,毋须为此多费心神,遂叫了盼夏以白纱裹了熟烫的鸡蛋,对镜自敷。
正敷了没多久,忽从镜中窥见朱棣的身影。
仪华见他立在屏风口处,也不知来了多久,又在那看了多久,一时心下慌乱了起来。却仅一瞬间,她心湖沉静了,旋即逶迟起身,敛衽福礼道:“王爷,您来了。”
她这样的落落大方,态度恭敬无错,朱棣却非感自在,反是心下空落。
不过他自幼生在军中,长在马背上,一贯与豪爽男儿相处,倒是不拘小节。后来封王纳妃,女子无不逢迎,即使尊贵如山王嫡长女,也对他多有讨好。于他,自认为理所应当,也就没细究这丝异样。
而此刻,朱棣更在意仪华为何会哭,故而走过去搀着她,行至屏风外的凉炕坐下。然后侧首看着仪华,目光炯炯:“怎么哭了?”
仪华低头,翻开几上茶杯,到了一杯温茶,于朱棣递了去。尔后也不隐瞒哭的事实,坦然承认道:“不知王爷听过没,身怀六甲的女子,时常悲怀伤秋,没想到臣妾也是这样,还让王爷看见了。”
朱棣不置可否,接过茶欲饮,又一口未沾,随手便放下,凝眸深深地看着仪华,目光中略有不赞同,道:“本王虽不懂医理,却也知心郁伤身。”话一顿,目光在仪华的腹部停留片刻,眼底有一丝隐痛掠过,很快地他移开目光,道:“已经决定下来,你就不要多思多虑,一切都有本王在。”
知道朱棣不会相信她的说辞,她正在想着说服之词,没想到听到这样一番话,以及极易听出的艰涩语气,这令仪华不由抬头看他。
巳时将尽,暑热之气渐盛,窗上竹帘早已放下,帘上细密密的罅隙,将成片阳光割离成线,只留下影绰绰光线晒进。朱棣迎面朝窗,脸庞正好笼在这样的斑驳阴影下,倒减去好几分眉峰间的凌人气势,依稀似乎又凭添了些许沉稳内敛的气息,看着比起以往年轻气盛的他,现下更像一位久居上位者。
古言道三十而立,朱棣他仿佛真是如此,他们仅仅四个月未见,他身上恍惚就有什么改变了。
一时间,她竟也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此时与她而言,这并不需她深思。
想到这,仪华自敛了心神,方要应对朱棣的话,他却蓦地回头,专注的看着她,有笑意从眼里渗出,慢慢透过眼角的细纹弥漫开来。他沉沉的笑道:“你说它该是一个女孩,若真是一个女孩,就叫她明儿吧。”
“为什么?”仪华下意识的接口。
朱棣笑容深许,眉宇间有愉快的神色,道:“昨晚看着你送的灯,本王便有了此意。灯,用以照明,有明亮的意思。而她若是女儿,就是本王掌上明珠,燕王府最高贵明华的郡主,自也当明一字。你觉得可好?”
仪华怔住,手下意识的抚上腹部——掌上明珠,他的掌上明珠?
这是多么诱人的许诺啊,仪华黯黯垂眸,心下拒绝了朱棣的脉脉温情,然后她仰起头,脸上缓缓绽出与有荣焉的笑容:“谢王爷厚爱,臣妾很喜欢这个名字。”说着低下头,耳鬓碎发倾落,目光温柔的看着她的腹部,皎净的侧颊漾起温柔的笑意,明儿,她的掌上明珠。
朱棣却笑容一僵,这一次,他清清楚楚的感觉到,仪华恭敬中隐含的疏离。
“王爷?”仪华感到不对,一道迫势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她疑惑抬眸,看见朱棣凝望着她,一双湛亮的眸子,清晰的照着她的身影。而除了她外,那眼里似乎还隐隐灼燃着怒火,以及深深的无奈与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