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祝缨又将土屋周绕了一圈,拿起马鞭在地上开始画圈,圈出血脚印,一路往前,在半摊开的稻谷堆上又画了几个圈,将这些圆圈连出一条线,直指——村子!
鞋印在稻谷堆上显出一点滑步的痕迹,祝缨在一个谷堆旁边用马鞭挑起了一只带血的草鞋。在不远处又发现了另一只。
他把鞋扔了!谷粒上也有点点血迹,居然拿谷子洗了脚!如此一来,晒谷场上就再难找到他的足迹了。
祝缨道:“悄悄进村,咱们去看看受伤的老翁,他现在还能说话,对吧?”
里正道:“是。”
祝缨猜想也是,因为年轻人没有亲见凶案发生,则他能描述得比较仔细,必是幸存者说的。
他们安静地进了村子,村子中央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立着一些石碑,祝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见有几通石碑前堆了一些柴草,有几通石碑前还有羊粪。可见并不是所有的识字碑都是被人珍视的。
突然间,祝缨在一块碑附近看到了一点红色。皱了皱眉,她不动声色地转过头道:“带路吧。”
家家或从门缝里、或从墙头上围观这一群人。祝缨在年轻人的引路下去了看场老翁的家。
老头儿家一排四个院子,自己住最东一个,往西三个是他的三个儿子——都已分家了。其中一家搭着灵棚,就是死了孩子的那一家了。他们进了老翁的院子,一个老婆子在哭,一个妇女在劝,又有一个男子在院中井里取水。
报案的年轻人道:“三哥,县令大人亲自过来了!”
一家人慌忙跪下来,祝缨道:“老翁可好?我来看看他,他现在还能说话吗?”
老头儿在屋里躺着,屋里光线很暗,打开窗子才看清老头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身上横七竖八绑着些杂色的布带,布条上已渗出了血。祝缨问道:“没有请郎中?”她从身上摸出一把钱,递给他的老妻:“拿去请个郎中抓药吧。”
然后才是看这老翁,老头儿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房梁,身边有蚊蝇飞舞。小吴赶紧上前,抽出腰间别的扇子驱赶。祝缨低声问道:“老翁,你看到贼人了吗?告诉我,我给你报仇。”
老头子激动了起来,动一下又疼得躺下了,祝缨俯下身道:“你说。”
老头嘶声说了起来——
收下来的稻谷通常在晒谷场的一边脱粒,然后再摊开晾晒,一边晒一边扬场。场上有谷子的时候多半会有人看场,一般是中老年人。老头带了个孙子一道住在晒谷场,祖孙俩累了一天已经睡下了,他听到动静问了一声,那人蹿上来就打。
把个老头打得鼻青眼肿、鲜血长流,老头大声呼救,小孙子惊醒了跑了出来要与贼人拼命,被这贼人一脚踢在心□□给踢死了,老头子要与贼人拼命,又被贼人打了一顿,最后又挨了一刀,这贼人手里有把锋利的柴刀!
晒谷场离村子稍远一些,这动静没人听到。
贼人劈了他一刀之后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没死透,又活了过来。为了防火防盗,晒谷场是有锣的,他爬去拿了锣敲响,这才引来了村民。
祝缨问道:“你看清了?只有一个人?”
老头儿呼吸得像个风箱:“是。”
祝缨让仵作来看老头儿的伤,仵作看了一回道:“是被殴打的,应该是拳头,兴许还有脚。刀伤么就……”他主要是看死尸。
祝缨对老翁道:“你好好歇息。”出了这一家的院子,去看那让孩子的尸身。孩子的父亲一脸的恨意,孩子的母亲抱着一个幼儿坐在小小的薄皮棺材边哭——这家有三个孩子。老大跟着父亲下地,母亲背着最小的干活,中间这个就跟着祖父看晒谷场。
孩子的母亲身边也有一个妇女在劝道:“二嫂,你这样,孩子也走得不安心。”
他们见到祝缨就扑到脚下:“大人,求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祝缨道:“扶起来。”然后去看孩子。
孩子已被清洗过了,穿上了一身还算新的衣服,补丁很少,小脸惨白惨白的。仵作上前一摸,道:“胸骨碎了,力道很大,没有别的伤,走得很快。”小江上前看了一眼,仵作道:“且莫看。”人家爹娘在那儿呢,不合适研究孩子。
一行人不便在丧家久留,出了门,丁校尉骂道:“什么狗东西,对孩子下手!有种来与老子对阵!”
赵苏低声问道:“义父,现在要怎么办?”
祝缨道:“丁兄,让你的人打起火把,将村子的出路都围住。那里、那里、还有那里,上人去放哨,监视四周!只要有人出门,都记下来,喝止!里正,你们听到了就去将人拿下。”
丁校尉道:“好!”里正也忙不迭地答应了。
祝缨又命整个村子的人也不许动,她重返了识字碑那里,将碑上的红色重新看了一遍,果然是个模糊的血手印。有人试图在石碑上蹭掉手上的血,好像没蹭干净,又将石碑下的干草拿了一点来擦手,擦完了丢在了地上。
这里的脚印祝缨就看得非常的清楚了——不是!与晒谷场上的血脚印完全不同!没有与草鞋相合的赤足印记,倒是一双磨平了底的布鞋的位置与手印的位置完美地契合了起来!
祝缨亲自带人搜村,一间一间地搜下去,找到了一个年轻的后生,问道:“你手上沾血了?”
后生还不明所以,傻乎乎地点了点头,笑道:“大人怎么知道的?”
里正气得一巴掌抽在他的后脑勺上:“你这杀千刀的!找死呢?血哪儿来的?”
“帮忙把大阿翁抬过来的时候蹭上的啊!进了村儿他们接了手,我就……”
天色暗了下来,祝缨道:“不是他那就继续!问一问村里,谁家丢了一双九寸或者更大一点的鞋子!要快!”
掌灯的时候,整个村子里依旧不见多出来的那个人,有一户人家报失:“丢了一双新做的鞋子,九寸,还没来得及穿呢!”
祝缨到了这一家,问道:“鞋是谁做的?有旧针线吗?最好有相似的鞋子我看一看。”
那家媳妇红着脸,又找出一双鞋来,低声道:“是奴的针线,这双已穿过了。”
祝缨将鞋子看了看,又翻看了鞋底,道:“知道了。”
看天色已晚,当晚就在该村住下来,让村民依旧不许动,丁校尉的人换岗,轮流放哨。他们几个人分住在里正及里正的邻居家里。正在此时,村里一户人家传来了尖叫声:“我驴呢?!!”
祝缨只得再往他家去看,却是他养的一头驴没了。祝缨在他家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双九寸的鞋印,新鞋,鞋底纳得跟那双九寸旧鞋手艺非常相似。鞋印只有进、没有出。祝缨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驴子是什么时候?”
这人一家人急得不行,你一言我一语的:“大前天还拉车去晒谷场。”“不对,是前天。”等他们核对完了,发现驴子竟然是今早不见的!当时村里闹了一夜凶案,一大早的有些乱,父亲以为儿子牵了驴走、儿子以为是儿子牵了驴走。直到现在不许所有人出村,才发现驴没了!
攒头驴可不容易!一家人有叹气的、有跺脚的,也有流泪的。
祝缨道:“姑且记下吧。”她往驴棚里看了下,地上落了些干草,驴蹄印还有一点。然而天黑了,不利追踪,只得歇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