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冷茶杯(1 / 1)

无月夜,风吹过插进格栅的柳叶发出簌簌的轻响,在这一片寂静的深蓝中显得有些骇人。雕花楼宇的最高层支开了一格窗子,隔着上绘野鹤的绢绫折屏,依稀可见房内几个人影。

“你要去安西?”一身黑衣劲装的刀客摘下头上的竹笠放在桌上,他挑眉看向前方的弱气公子,咽下了口中的茶,攥着青花描金瓷杯,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杯壁,嗤笑一声:“隔着八百里瀚海,就你这幅样子,活得到安西吗。”

身着金绣丝缎的小公子还未开口,持器侧立一旁的灰衣侍卫便已忍耐不住。他一掌拍向乌木桌面,发出一声震响,杯盘碰撞叮当,倒是先把小公子吓了一跳。

“京鸿雪!你怎敢如此口无遮拦!”

京鸿雪翻了个白眼,头一甩将用红绳束得干净利落的马尾挑到一边,心想你家公子若死半路上,难不成我要向你讨佣金么。

他没说出口,但却没好气地将茶杯朝桌上一摔,几滴茶液溅向四周,乌沉沉的桌面被洇出几点深邃如墨的痕迹。

京鸿雪头撇过一旁不再言语。那公子哥先是伸手拦下了正怒目圆瞪的侍从,掩面轻嗽几声,而后徐徐开口:“小友若有顾虑,我可预先支付一半的酬劳。”

京鸿雪撇嘴,挥挥手表示自己已不想再谈:“不接,你们家麻烦事太多。”他一脚蹬开宝相雕花圆凳,抓起随身的黑金横刀起身欲走,刚推开厢门,却被公子哥的一句话绊住了脚步。

“酬金,可以加码。”

京鸿雪闻言一愣,他缓缓回首看向公子哥苍白的俊脸,眉梢一挑,随即挥臂掩上门,拽起一把圈椅便一脸笑眯眯地蹭到了公子哥身旁:

“少爷,您细说。”

郑小公子扯开嘴角,被苍白面色衬托出淡淡血色的嘴唇化出了颇具深意的微笑。

……

萧瑟的秋风将驿馆周围的高大杨树上的叶子吹得哗啦作响,长安城郊本就人丁稀落,这最偏远的驿站又处于峻岭崇山的关口中,叶片零落,空余寒凉之意。

京鸿雪简单备好了此行所需的行装,牵出马匹开始等他财大气粗的雇主准备好了就一同上路。

他也没想到这一单会接的那么痛快,京鸿雪的目光落在官道两侧丛生的枯黄杂草处,又开始啃起了自己的指节,他开始思考时经常会下意识做出这种小动作。

郑小公子本名郑成意,排行老三,是长安西市那家盈和香料庄的老板郑卫光最小的儿子。娘胎里带来的弱症令他自生下来便体弱多病,疾患不断,于是被他老子常年藏在府里。有名的游医郎中接连到访,一碗接一碗苦药汤子灌着,除药石之方以外甚至还求神拜佛开坛做法,这才平安无事养活到这么大。

小公子不出世,他家那个老的,可是一等一的麻烦人。

京鸿雪多干取人性命的营生,倒是少跟贾人打交道。不过干他这行的消息多少要比旁的人更加灵通。酒肆客栈,地下钱庄,同茶客赌徒闲聊几晌,便知那香料庄子的郑家做的不是什么寻常生意。有知情人信誓旦旦地同他描绘那郑家大院里的邪诡的气氛,京鸿雪只是不屑一笑,当做以讹传讹的琐闻不以为意。

若世上真有鬼神,怕是早就有怨魂来索他的小命了。想来那郑家不过是同他曾见过的其他商贾人家一般求了邪路小神以求庇护,这种事他倒是见过不少,只不过他并不精于此道,仅是了解个略略,更多的诡怪轶事还是就如同这般道听途说而来的。

京鸿雪很少干走镖的生意,最远的一次便是向东走了趟太原,取了金主仇家的项上人头,除此外再未远离长安去谋营生。照他自己的话说,走镖的单子少则八九天,长则两三月,不如杀人的单子一刀砍下去来得痛快。

说白了还是嫌来钱慢。

可是如今他没得选,前阵子一桩单子没收好尾,现下开罪了官府里的一位校尉,又是在皇城根脚下,让他行事多有不便,只能暂时出去避避风头。谁知自己刚在长安吃得开没多久,消失了不到半月,生意便被同行抢了干净,一想到这京鸿雪便恨得牙痒痒。

他不结社,不交友,素来独善其身,在长安各处盘根错节的势力圈里,像个格格不入的怪人。京鸿雪有自己的考量,也从不担心落入无人相助的窘迫境地,他自打被迫随师父一同叛出宗门之后,在这浩浩茫茫的江湖里,就再难寻几个可倚信的人。

他师父临死前用沾满鲜血的手指点着他的脑门,叫他别相信任何人,只有银子才不会背叛你。

京鸿雪听进去了,而且听得十分认真。

他年岁尚浅,刀口舔血的日子确是过了许久,可是时日虽长,也没让他对江湖险恶多少长点心眼。京鸿雪见了坑就跳,也多半赖他那爱财如命的毛病。

郑小公子的单子下得蹊跷,可他即使满腹狐疑,最终脑子里牵着理智的那条弦还是被白花花的银子烧断了。银子又不会骗人,更何况阔气的郑小公子已经提前预支了他将近一半的酬劳。

他在这边啃手啃得出神,那边小公子的大队人马已经到了,小公子骑着高头大马混在队伍中,一行四五人只余一辆装货物的板车蒙着灰扑扑的油布,想必这便是此行要送的货物了。

说是大队人马,实际上只是一个公子哥带着三四仆从罢了。

京鸿雪一个动作从驿馆的棚顶翻身而下,点地无声,他前几年为了方便逃命练出的轻功自是一绝。他收好随身的短匕与长刀,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望向驿馆外的官道上被卷起的尘烟。那小公子正骑在一匹毛色油亮的黑马上,往日里浮夸的攒金发冠与苏绣罗缎此时都已换成寻常制式的粗布麻衣,只是那面色依旧苍苍,不带丝毫血气。

京鸿雪抿嘴不语,这小公子倒是不傻,走商的大道难免有剪径小贼出没,若是气运不济还有可能遇见成规模的山匪。光是带着大宗货物已是贼人眼中不可多得的肥羊,若是一身光鲜招摇过市,简直是成心朝自己脑袋上贴个富贵愣货的标签。

郑小公子见他走来,朝他微微颔首致意,京鸿雪轻松翻身跃步上马,向郑小公子抱拳一鞠算作回礼,随后驱马行至队伍前侧,高声询问道:“三少爷,即刻便启程出发吗。”

“事不宜迟……咳咳咳……”郑小公子的嗓音虚浮,声音从后方传来幽幽然钻进他耳中,仿佛隔着一层纱罩一般:“少侠,此行有劳了。”

于是京鸿雪用脚刺轻点马肚,催动马匹前行,前方夕光无限,天际边洒下的金辉遮于层叠峻岭之后,路至尽头不见远山,只能望见四溢的金边。京鸿雪轻叹,此行一别又是月余,只希望等他再回程时麻烦事能少些吧。

热风成浪似的,卷起沙子拍在人的脸上。京鸿雪靠在石拱下的阴凉处,将牵马的绳子系在木头桩子上,任由风沙刮过他额前的碎发。

他们这一行已近月余,再往西行,便是阳关。

京鸿雪自幼长在西蜀,还算细嫩的一张脸皮快被这朔漠的烈日晒裂开来了,即使嘴唇干裂得渗血,他也舍不得拿宝贵的饮水来润一润。他挑挑拣拣起饼皮上的沙粒后往嘴里一送,嚼吧几下又磕了满嘴牙碜。呸了两下嘴里的沙粒,万般无奈下也只能拿着这沾满灰的胡饼强往肚子里送。

想必他那锦衣玉食娇养长大的金主少爷这遭是有的苦头吃了,京鸿雪一时想不通,郑家庄子虽然称不上家大业大,但又不至于只剩这一个主事的人手可用,何必让这病殃殃的药罐子出来担这份风险。

京鸿雪腰上系着皮袄,两筒袖管连着上襟耷拉着蓄在腿侧。漠原一日温差甚巨,他这等精于练体的武人裹得严实了便承不住日间的高温,于是选了这松阔皮袄挂在身上,日头下山时穿起,高升时便撤下。

等到了河云镇,便要将马换成骆驼了。

他咽下最后一小块饼,一双手捧住马脸蹭了蹭,将手上沾的渣子尽数抹掉。随后从背囊中掏出地图,盘算着还要多久才能到达目的地。

其实他也不大看得懂这地图。

越走便越人烟稀少,走兽横行。这一路上也说不上有多险恶,京鸿雪打跑了几波不成气候的小贼,除此之外便是零星的一些野兽。

其实如今早已过了盗匪横行的年节,郑小公子带着的几名家仆虽称不上武功高强,但是也够用了,京鸿雪并不明白这名阔气的金主少爷为何要重金请他一个刺客来送镖。

四下满是茫茫黄沙,整日除了赶路无甚么稀奇事物可观,人一旦闲暇无事便爱多想,京鸿雪手指敲打着羊皮图卷,这张地图还是他从长安城边角的破落小店找来的。

他拍走脸上一道道沙粒,暗想接这一单还是有些冲动了。

京鸿雪并不常朝西域一带来往,他言引路之事不可全靠他一人,黄沙茫茫,瀚海百丈,失了方向怕是要出大问题。

郑小公子听他如此疑虑,嘱他莫要担忧。此一行路途,商队里自会配备引路人。

“少侠此行,只需护我周全便可。”郑小公子的漆黑眼珠,在酒楼顶厢一室内明灭的烛火间显得幽邃无光:“旁的,一概不用担心。”

只是京鸿雪为求心安,还是淘了件地图备在身上。

他收拾好行囊,牵着马准备喊人出发。心中暗暗祈祷趁着还算无风无沙的好天气,他们今日最好能走到蒲昌海外围。

明日要穿过蒲昌海,那才是这趟行程里的重头戏。

沙子卷着碎石敲在京鸿雪头戴的竹制斗笠上,发出闷闷的声响,他暗叹刚夸过天气尚可便有阴风作怪,好似着老天诚心要与他作对一般。京鸿雪回头看向他的金主少爷,还好,至少远远观去面色如常。

如常一般的苍白病容。

日头还明晃晃地在天上挂着,蒙着沙子卷起来一阵阵黄雾,遮去辉光。京鸿雪先前被晒得有些头昏,汗珠滚落挂在眉角。他一转头,只见遥远天际下赫然出现一栋擎天楼阁,模模糊糊叫人看不真切,只堪堪识得飞檐翘角。京鸿雪情急之下拽紧马绳,只听身下马儿一声长嘶,惊了后方跟随的众人。

“少侠莫要惊慌。”跟在金主少爷身旁的玄衣人高声道:“气候炎热,蜃楼之景罢了。”

玄衣男子名曰乌平,便是郑小公子所言的引路人。乌平身形高大,浓眉压眼,是典型的胡人长相。

蜃楼之景么……京鸿雪眉头紧皱,总觉事态有些出乎他所料。那楼阁远在天际,确实一眼便能识得为假象。

只是他尚未言明的是,在风沙呼啸声中,他好像总能听到一些兵戈交接的嗡响,不过那实在太过微弱,下些心思去刻意捕捉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京鸿雪抓着皮袄的毛边,想着等沙子掩过日头,温度便会越来越低,燥热与干冷的变化只需一盏茶的时间。

乌平夹紧马腹,驱马上前与他同行,嘱他一切无恙。他指向前方一处奇形耸高的拱形巨石,说行于此便可观河云镇大致地貌。

京鸿雪眉角一凛,未等他说完,手里抓了把飞刀便向那他身后掷去。乌平脸色惊变,未作躲闪。只听一声凄惨狼嚎声起,一行人纷纷抽出武器。

远近四周的沙地上,应是有几十条野狼正汹汹而前。

京鸿雪按住刀鞘,抽出随身横刀,一个蹬步翻身下马,随即向后撤去,他需得先将金主少爷护好。短兵并不适合马上作战,这也是他不爱接走镖生意的原因之一。

说来也怪,西北一带的夜月狼多深更群行,如今清天白日,纵是天色昏昏也不至失了节律。京鸿雪挥刀上前,利刃划向一奔袭而来的凶兽,银白皮毛骤然溅出猩红鲜血,滴滴洇进地面汇成暗红小沟。

乌平也抽出弯刀欲向前斥退来敌,京鸿雪随后便觉察出不对劲,这群野狼不似要围困他等,而更像是……

逃命?

“三少爷,需得加快脚程,我们不能在这地方耽搁了。”接二连三的诡异变故让京鸿雪心里有些没底,他催促起郑小公子,想要赶紧逃离这鬼地方,找到人烟还算稠密的聚落稳稳心神。

京鸿雪抓起死兽未沾血的毛皮擦去刀刃上的猩红,收刀入鞘的金鸣声击在他耳中,只觉心中慌慌。先前脑海中游荡的兵戈之声瞬间阵阵急响,几乎要刺穿他的耳膜。

京鸿雪胸口发紧,总感觉那野兽濒死前的浑浊兽眼好像还在盯着他。

太他妈见鬼了,这都什么事,还要再来什么。

是虫雨。

日头已是要尽被遮去了,空中黑压压飞过一团一团影子。商队马匹惊叫四起,灰黑色振翅甲虫扑面而来,落在身上突又消失不见。京鸿雪摸上那甲虫撞住他的位置,抬起手来,只见沙粒子从指缝间滚落。

气候已渐渐转冷,但他额间还是生了层薄汗,想到明日怕是路更不好走了。

不知行了多久,幻听依旧没有好转,离前方的古怪拱石越走越近,京鸿雪咬牙硬挺,本以为快到了终点,登上山丘,眼见下方一片黄土筑成的城墙与屋舍。

乌平回首出言:“少爷,到了。”

京鸿雪望向那处城镇,心中只觉古怪万千。

远方黄石构造的砖墙上依稀可见其斑驳破落,由上而下略略一观,不见城内有人形走动。京鸿雪抿起双唇,神色凝重,疑惑道:“河云镇属商路要地,怎会如此破落?”

乌平一直用布巾包裹起头脸,仅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他坐在马上,较京鸿雪高出一个头去。他看都没看京鸿雪,幽幽撂下一句话便不再言语:

“三少爷要的路,我不会找错。”

京鸿雪呲牙,谁稀罕问你。

眼见天色晦暗难明,无论如何今晚得有个容身之地。他随行一队人进入镇中,心口处那种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徘徊在脑子里的幻听自打进了镇子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京鸿雪打量一番,镇中人丁如此稀落,与他记忆中热闹繁华的边陲重镇的印象丝毫不符。

京鸿雪没忍住又问了一句:“你真当没领错路?”

才几年过去,竟凋零得如此萧条了吗?

他们行至此处,均未见有人居痕迹的房屋,所见屋舍多少都有黄土覆盖。遥遥望向远处可见依山而建的小镇尽头有一座被山壁侵蚀的建筑。

小镇西侧,一条干枯河床纵横穿过,碎石星点而布,下覆干枯成斑块状的土块。

不对劲……他分明记着河云镇只临着一片绿洲,哪来的河?

“你走错了,这不是河云镇!”

话音刚落,京鸿雪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本能般的反应让他抽刀出鞘接下了这一击。

霎时间刀兵相接,炸响出令人牙酸的震音。摩擦出的火星点映在京鸿雪双瞳中,照出他满眼的惊慌神色。

他拽紧马绳,高喝一声,向后退去。虽还未摸清现下状况,但是首先要紧得是护得他金主少爷的周全。

京鸿雪这边还在捕捉少爷的身影,他向身后探去,那郑家三名家仆也已抽出武器意欲围杀他,京鸿雪躲闪不及,被一刀劈向左肩,顷刻鲜血飞溅。

那一刀虽然未伤及重要关节,可力道极重,直砍得他皮开肉绽。

他娘的,这帮人反了天不成?

京鸿雪心焦之下不再留手,摇身避过剩余二人的劈砍,左手于褡裢中抽出暗器挥向来袭之人。只是疼痛多少影响了他的动作,准头虽有却力道不足。

他手上动作不停,刀刃直插一名袭者咽喉,鲜血喷涌而出,洇湿他胸膛大片衣襟。

“滚!”京鸿雪叫喝一声。

几个家仆武功平平,空有一身蛮劲罢了,平日里看家护院还够用,在京鸿雪眼里倒是不足为惧。只是双拳难敌四手,叫他杀干净这几个家伙容易,背后可还有一个摸不清深浅的乌平。

京鸿雪想要翻身下马,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乌平拔出弯刀劈向马腿,骏马长嘶一声伏向地面,京鸿雪的身体因此失去平衡,狼狈滚落在沙地中。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还没等看清方位便被撒下的一把药粉迷了眼睛,药粉钻入鼻腔与口唇间,令他呛咳不已。

药粉酸苦,他一把抹去眼周污物,强忍疼痛抬眸望去,只见那病弱公子早已下马,将手中瓷瓶丢至地面,垂首看向已被乌平捆了手按在地上的京鸿雪。

“少侠端的是耿耿忠心。”公子哥扯开鲜红的唇角,款款而言:“多谢阁下倾力相助,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桩事了……”

京鸿雪只觉后颈一痛,瞬间便昏死过去。

乌平捡起已没了声响的京鸿雪,将他扛在肩上,微微侧头向郑成意示意:“少爷,事不宜迟。”

郑成意望向河床另一侧被石壁掩映的大门,声音虚浮,他冲余下的两个还能行走的家仆道:“带上东西,走吧。”

霞光消逝,暮暮黑沉侵蚀了这片尘封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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