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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谌寺中(1 / 1)

诅咒?这个说法他本想分享给陆芝,然而当他再来到蓬丘,却没有见到那家伙。下人回禀太常丞,只说他家主人昨夜外出后尚未归来。

因忧心某人的去向,他立马写信密奏天子,一个多时辰后,不知名的死士恭敬地在阶下向他口述:“陛下已经派了人马跟随陆王孙,时刻宿卫他的安全。”欧阳谌这才扫除一半忧愁;尽管此前猜到陆芝并非自由身,可从天子那里获得答案却让他更加五味杂陈。

“有陛下承诺,臣今夜可高枕无忧。”

然而他竟梦到了曾经赵王府中的事情……燥热的夜风穿过古老的游廊,茜色的纱帐无主而动,未到而立之年的益阳侯次子亲自提灯、带着卫士巡逻。那大概是永康四年,太子与晋王已斗得面红耳赤,伴随着皇帝病重,中州弥漫着不安与阴谋的味道。身为李则的长史,欧阳谌处处担忧,今夜刚巡视到赵王寝院,借室光,忽然瞥见墙头有个身影。

“谁在哪儿?!”他大喝一声,周遭侍卫蜂拥而上,灯火立刻照清贼人的面容。

那时的陆芝多年轻。“欧阳德言,你这一嗓子可要吵醒死人了。”墙上之人也不畏惧刀斧,他面露讥讽,豹子般轻巧地跳到地上。

“半夜逾墙,非奸即盗。”赵王长史最讨厌这般无视纪法之人,说着便要让武士拿下他。不过对方已是羽林校尉,便是腰间的刀不出鞘,也能阻下众人招式。

见侍卫落败,陆王孙大笑起来,竟还顺了欧阳谌的手中灯,长史随他绕过半圈,往回看才发现不知何时赵王已从殿中走出。“殿下,”欧阳谌带头作揖,心头因陆芝同李则接近而焦躁不已。“羽林校尉夜闯王府,殿下小心啊!”

身着杏色寝袍的少年屹然不动,他五官端正,在灯下如一座玉像。“兰生是我私下邀请来的,并非什么不速之客。”说罢带笑看向旁边的校尉;对方则如沐春风般嘻笑起来。“身为赵王,在此时见禁军实在不方便,所以不便同大家讲。”李则的解释很暧昧,长史本想再度警告,却被他的眼神拦下来。他注意到当陆芝先行入殿后,少年的脸色转为阴冷,似厌恶,又似势在必得。

“殿下,他毕竟是太子的人……”

在梦中,少年变成了如今的天子,居高临下地对他说道: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此时,耳边忽然闪过一声惊天巨响,当欧阳谌汗涔涔地从梦中惊喜时,忽然听见门廊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去摸藏在枕下的匕首,紧接着有婢女在呼唤他:“大人,太常丞大人……门外来了个自称陆芝的生面孔。”

这下他彻底醒了。太常丞一边往身上裹着衣服,一边踩着木屐往外跑去;屋外十分湿闷,但天空中不时有电龙划过,看来没多久就会有场暴雨。他见到陆芝时对方正坐在正堂的席上打瞌睡。

“昨晚你去哪里了?”欧阳谌着急,靠近那人时摇了摇他的肩臂,却闻到一股浓浓的脂粉气。难道这家伙一天两夜都在风月场所……?

但陆某明显困得不行,他拍走肩上恼人的手。“明日上午你不要去官署,随我去处地方。”说完他解下长刀、倒头就睡。主人无语,只吩咐下人细心斥候。须臾间骤雨便至,他则对着漫天惊雷无语叹息。

好在这场雷雨在破晓时分停歇了,当欧阳与陆齐镳向西而行时,他总因身上的布衣感到不自在,而旁边的陆王孙显然觉得很有意思。

“你这祸害,害我失职、随你奔波,好歹给些交代吧?前天去大理寺干什么了?昨日又去了什么地方了?”

只见对方双手脱缰、往后脑上一抱。“我是证人,自然要去大理寺告诉薛重安都看到什么、听了什么。”他有所保留,“致于昨日……昨日顺便走访了当日孙放殒命的乐坊。虽然侍奉的乐妓和老板被收进了天牢,当夜门外侍奉的小厮还在,只用了一吊钱就听他告诉我那家伙是怎么死的。”

想起昨天太常寺中付文倩议论之事,欧阳谌提起:“有人说那人受诅咒而亡。”

陆芝不免大笑起来,他那匹黑色大马甩了甩脑袋,似乎在响应其主。“好巧,乐坊的人也是那么觉得的,但大理寺清楚得很——孙放受人毒杀。”

说起毒,那昔日的武将停顿了一下,欧阳知他避讳,便换个话题。“我寺中也有人受过大理寺问询。不知你是否记得魏合?托你的福,他大清早被薛重安问话,但当时薛却还以为‘非外因而死’。他堂堂大理正,怎会看不出暴死者的缘由?”

“因为当时薛还没见到尸体,他也是受差遣的。”陆兰生朝他眨了眨眼睛。

他脑子里顿时浮起柏喜的脸,这位孙放何许人也,怎会惊动大理寺少卿?

还不等他想明白,就听同伴说了声“到了”。他抬头一看,望见“龙兴寺”的牌匾,太常丞不可置信地望向已然下马的男子。“你让我不去朝中的理由便是来寺庙?”

今日一身浅灰色短衫的前武将将马系在树荫下,或许是因衣色温柔,那英俊的眉目也柔和下来。“我算了算,今日是孙放故去的第三日。按照北地的风俗,第三天应当要去寺庙中求亡者的来生事。”说完也不给欧阳谌解释、便先行进入山门,随他入内的太常无奈摇头,他环顾这个地处中州郊外的寺庙,发现其规模虽不如白马寺,然而香火旺盛,且出入者十有六七为番胡。

陆芝进去后也不拜大雄宝殿,而向后至菩萨殿,殿中菩萨为比丘打扮,手持宝珠锡杖,原来是地藏菩萨。他领太常到廊下坐,掏出水壶和点心,一副要等人的姿态。

约过了半个多时辰,在太常昏昏欲睡时,又有一高大的汉子前来祭拜,陆芝便摇醒了他。“那便是孙放带在身边的侍从赫连金。”

他这才好生去瞧来人:只见对方不仅头戴风帽,还将帽子下沿缠在脸上,联想起赫连金面有刻字之事,也不奇怪了。那人先请了三柱长香,合掌祷告,而后踏进地藏殿中,在菩萨下俯首磕头;自二百年前乱世以来,举世尚佛,但欧阳谌也少见如此虔诚的人。

不知是否因晨学未尽,四周并无沙弥,而前武官已走向殿门,静静看着在里面跪拜的男人。此时,蒲团上的男人忽然开了口:“不知殿外是哪位朋友?”这大概就是武学高深的人耳目聪达的特征。

陆芝背着手,嘴角又挂着笑。“那日玉山春中一见,我便知你不是常人。”

或许认出他的声音,赫连金从蒲团上站起,随帽尾滑落,那张与汉人有别、受过刑的脸露了出来,也露出狼一般的光芒。他摸了下腰,应是匕首,但转念想起菩萨跟前不可见白刃,便大步走出地藏殿。“你是何人,又有何居心?”他这下才拔出匕首。

这边陆兰生连鞘的解下长刀、提在掌中。“巧了,我也有问题想问你……你一个才到中州的北狄之人,是如何认出禁中功夫的?”二人相持在场,如针尖麦芒,欧阳谌不由得提心吊胆起来:他只想知道李则派来保护陆兰生的人究竟在哪里。“有人告诉了我孙放曾为谁做事,我猜想——你应当有一段时间也侍奉在郭子高身边?”子高,为郭尧之字。

白刃如光电,那胡人向前猛刺,陆兰生又使出酒庐的招式,想从侧面袭击他的后腰,但这次赫连金在向前又跳了一步后、才回身改刺为劈,陆芝旋即用剑鞘格挡。二人同时后撤,接着你来我往,连过了十几招,直到他将北狄人的匕首挑入水池中。欧阳谌原以为尘埃落定,却见前武将扔掉了自己的长刀,要和那赫连金比试拳法。

他们打斗的声音终究引来了三两僧侣,方才有比丘欲来劝阻,但看到胡人手中白刃踯躅不前;而今目睹那仪表堂堂的汉人要徒手与他过招,就都观望起来。

又过了一会儿,赫连金面上表情由憎转疑,他先停下来问陆芝的身份。

“郭将军曾说,他这套内家拳法传自前朝大将独孤云,其中机妙不是光看着就能参透;方才我看你用起来如行云流水,似与将军师承一脉。”

仿佛许久不曾如此痛快过,前武将面生霞光,目光如神。“独孤将军教子高的时候,我们经常在左右旁听。”说到此处他的笑容又顿时消失,流露出一丝晦暗之色,旋即凶巴巴地将那两三僧侣赶走。“赫连,我想知道子高究竟为何要让你主入京?”此话落定,那胡人再度警觉起来,陆芝却很坦然地继续说:“你怀疑我目的,无所谓。但我要告诉你郭家和大理寺大张旗鼓的问罪,在不知孙放背景的人眼中是豪门弄权,在略知他背景的人眼中……说不定在想手握重兵的安北将军,究竟要干什么。”

赫连金本身就是外族,对此十分敏感,一急之下便说道:“可郭将军是一心为国啊,他想西北边患无定,至少要安抚住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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