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方耀宗儿子发出的声音,他守在一张破木板床边上,不时用冷水打湿毛巾,放在方耀宗额头上帮着降温。
“佑宁啊,你以为奶不想吗?可咱家现在拿不出钱,人家医院能让咱们进去?”
胡丽神色悲苦,说着,就上前捶打方槐:“都怪你没本事,要是……要是耀宗有个三长两短,我就不和你过了!”
方槐坐着没动:“你们娘俩不贪心,不成日在我耳边叨叨,我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背叛老爷?不背叛老爷,我们一家会落到现在这处境?!”
“你不贪心?你不贪心能由着我们收二老爷他们给的好处?!”
胡丽怼方槐,两个加起来一百三十来岁的人,这会儿互相推脱起责任。
方佑宁今年二十二,刚谈了个对象,熟料,家里出事,对象二话不说就提出分手,且方佑宁的母亲,即方耀宗的妻子也在方家出事第一时间,带着她的私房钱直接跑回了娘家——一华裔中产阶级家庭。
“能不能找我小姑借点钱?”
“你小姑就是个没良心的,她八成想着和咱们划清关系呢,不然,家里出事,她到现在都没出现?”
听到孙子的话,胡丽都快恨死女儿方素心,她辛辛苦苦拉扯大,疼得不比儿子耀宗少,更是帮着在这异国他乡找了个好婆家,现在倒好,臭丫头却不管他们做娘老子的死活。
她可不信女儿不知道家里出事!
“我出去想想办法。”
方槐这时起身,佝偻着腰身走出破败的房门。
脚步声走远,胡丽牙一咬,做出一个决定,她看向孙子方佑宁说:“你去找你妈吧,别回这儿了,奶和你爷都年岁大了,
有今个没明个,你爸又是现在这么个样子,我们全是你的拖累,守着我们,你这辈子就都毁了!
如果你妈肯把你留在你外家,你也别长时间吃住在那,最好求你外家帮帮忙,回国内去生活吧……
奶听你爷曾念道过,说是从老爷那听来的,国内的情况现在挺好的,你是大学生,回国后……回国后想法子找个工作,日子总能过得下去!要是一时半会找不到工作,你便去找你大奶奶一家,你就说我和你爷你爸全死在了国外,他们会收留你的。”
自个往套里钻
听了胡丽的话,方佑宁怔忪好一会,他回过神说:“我会去找我妈,但要是回国的话,我会带着您和我爷还有我爸一起离开这里。”
“你这又是何苦啊?!”
胡丽看眼躺在木板床上昏迷不醒的儿子,她眼里满满都是恨铁不成钢,对方佑宁说:“听奶的,不用管我和你爷,以及你爸……
我们往后帮不到你什么,又怎能做你的拖累,何况你爸是个什么样你不是不知道,说起来,都怪我和你爷,
是我们一味宠着你爸,才让他长成那么一副混账德行……日后他如果在你身边,你没好日子过的。”
“可这到底是我爸!”
方佑宁神色复杂,他看着床上即便昏睡着,都难掩痞相的中年男人,哑声说:“我不能不孝。”
“你怎么就听不进去话呢?”
大孙子能顾着她儿子的生死,胡丽心里自然高兴,但她却万万不能让儿子拖累孙子,毕竟孙子能长到现在这么大,基本上都是她和老头子在操心,至于儿子和儿媳,一个只知道吃喝赌,一个除过逛街花钱打扮,眼里压根没有儿子。
而他们家之所以会落到今日这境地,其实说白了是她儿子耀宗跟着二老爷一房混熟了,被带着去外面一次又一次堵,
把她和老头子这些年积攒的家底霍霍得所剩无几,见家里实在拿不出赌资,才在二老爷一房挑唆下,拉着她这个做娘的下水,
想着帮二老爷一房除去博雅少爷,从而让老爷名下的产业全落到二房手中,最后作为报酬,把老爷名下的东西给他们一家两成。
这诱惑实在太大,不说两成,就算给他们分上一成,也够他们一家花用不少年头。
毕竟老爷和博雅少爷都很会做生意,名下产业有多少,她不知道具体数字,但就她知道的,已经很可观。
于是,她在儿子撺掇下,把心一横,便帮着儿子出主意,和二老爷一房谋画起来。
老头子看出他们娘俩要做什么,只是不轻不重地斥责他们两句,终究没有阻止他们和二老爷一房牵扯得越来越深。
但谁能想到,博雅少爷在车祸中并未丧生,且老爷直接暴怒,用雷霆手段查明真相,不给他们任何解释的机会,不单把他们一家赶出庄园,更是将他们丢进这贫民窟生活。
而在被老爷赶出庄园前,她家死老头子为向老爷赎罪,硬生生把她儿子打得进气少出气多,浑身血淋淋,以至于至今多半时间昏迷,偶尔醒过来也是一小会,接着就又陷入昏迷。
事发突然,他们被丢进贫民窟,手上要钱没钱、要药没药,为了能抱住儿子耀宗一条命,她跪求二老爷,才得到几粒退烧药和消炎药。
然,这哪里够用?
她儿子浑身是伤,那几粒药很快就用完,高烧退下来,过不了几个小时又重新升温。
反反复复、算上眼下再次烧起来,起码有三次。
要是一直这么下去,怕是真会像大孙子说的那样,要么直接高烧烧死,要么烧成傻子。
我能不记得?
死了倒好,一了百了,如果烧成傻子,那是真得拖累一家人一辈子啊!
退一步说,人能缓过来,命大恢复正常,可混小子没啥本事,又沾上了“赌”,这么一来,和祸害有区别?
她是没读过书,却知道一个人一旦沾上赌,有多害人……就譬如她爹,原本好好一个人,熟料一朝被人拉去赌坊,就这么慢慢陷进去,不仅把家里不多的家底输得连老鼠都不会光顾,甚至把房子都赔给了债主。
这还不够,见她长得好,不顾她娘阻拦,把她卖进花楼……要不是她拼了命从花楼跑出来,正好在街上撞到当时约莫三四十岁她家老头子身上,求他买下她,势必逃不出火坑。
一赌毁一家,她是真得没想到儿子耀宗会沾上“赌”,等她知道的时候,混账小子已然深陷其中。
家里不给钱,就在外面赊欠……
总之,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再疼惜,也不能看着他毁掉她的大孙子!
思绪展转到这,胡丽看向方佑宁的目光多了几分坚定,她说:“我和你爷就不回国内了,你外家愿意帮你,你就自个回去,至于你爸,有我和你爷在,我们哪怕自己不吃不喝,都不会饿着他的!”
“奶……”
方佑宁眼眶湿润:“要不我去求老爷吧,哪怕让我在少爷身边做一辈子牛马,我都是愿意的,只要老爷能让咱们回到庄园,给咱们一家一个能遮风避雨的地儿就成。”
闻言,胡丽摇头:“没用的……你不知道老爷有多疼爱博雅少爷,这次的事……老爷绝对是气狠了,就像你爷说的,老爷没有要了咱们一家和二老爷一房的命已经是老爷仁慈,否则,咱们一个都别想活!”
方佑宁想说,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能折磨人,就譬如他们现在过得日子。
门外传来脚步声。
“这是一粒退烧药,你去给耀宗服下吧。”
方槐走进屋,把手里攥着的退烧药递向胡丽,继而说:“我明个出去找找以前的关系,看看能不能求人家帮咱们买回国的船票,要是事能办成,咱们就回去吧。”
胡丽闻言怔愣好一会,她说:“就咱们现在这样……你确定有人愿意帮咱们?”
“先试试吧!”
方槐说着,坐到一旁的破板凳上,他低垂着眼,不知道想些什么。
方佑宁这时走到胡丽跟前:“奶,药给我吧,我来喂我爸服下去。”
“你扶着你爸,奶来喂。”
胡丽站起身,与方佑宁回到床边。
“水温合适。”
方佑宁见胡丽端桌上的水杯,不由说了句。
“奶知道了。”
胡丽点点头,见大孙子把儿子扶起靠在他胸前,她随手就把退烧药塞到方耀宗口中,接着掰开儿子的嘴巴灌了口温白开。
方耀宗倒是有点吞咽意识,只见他喉结滚动了下,哪里退烧药就被他咽了下去。
“你还记得素梅吧?”
忽然,方槐做声。
胡丽坐回原位置,听到方槐的话,随口就说:“我能不记得?那是你闺女,本事不小,都能把博雅少爷勾搭上,不过,你现在提她做什么?”
你就不能想点好的?
眼神狐疑,胡丽定定地看着方槐。
“当年少爷被老爷派出去的人带回府,我无意间听到少爷和老爷争吵,说素梅怀了他的孩子,而且月份已经不小,要求老爷放他去把素梅接回府。”
立时,胡丽眼睛一亮:“你咋不早点告诉我这件事?”
方槐苦笑:“告诉你又能怎样?别说老爷当年没让人把素梅接回府,就算老爷听了少爷的,将素梅从外面带回府中,你觉得老爷会留下一个丫鬟腹中的孩子?”
一听这话,胡丽瞬间不知该如何接话。
“老爷虽注重血脉,但却不是谁生的孩子,都能被他承认是江家子嗣。在老爷眼里,丫鬟身份卑贱,哪怕我在老爷面前得脸,
也抵不了素梅是丫鬟这个出身,而且……而且是她坏了规矩,和少爷有了那种关系,老爷见到她不把她杖毙都是轻的,
又怎么可能让她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这么些年过去,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即便少爷一直不娶妻,老爷催婚归催婚,
却并未在这件事逼迫过少爷,哪怕少爷至今膝下空虚,老爷都没强迫少爷娶个女人好给江家传宗接代。”
“那你提到你那闺女做什么?”
“我就想着素梅万一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了下来,咱们要是回国后能找到他们娘俩,兴许老爷会看在孩子的情面上,原谅咱们一家子。”
“你都说了老爷不在乎你闺女肚子里的孩子,难不成过去不在乎,现在在乎了?”
胡丽眉头紧皱,等着方槐做声。
“这都过去二十来年了,少爷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老爷……老爷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江家后继无人……”
这是方槐自个心里想的,是他惟一能再回到江家的希望,所以,即便希望很渺茫,他都想试试……看看能不能回国找到女儿素梅和他的外孙(外孙女)。
“那会兵荒马乱的,一个女人挺着个大肚子,你觉得她能安然无恙?”
胡丽对于回国找到人一点都不乐观,她说:“就算她命大把孩子生下来,以她那和闺阁小姐相差没多少的身子,你确定她和孩子能活下来?
更何况在得知少爷抛弃她和肚子里的孩子,这样的打击她能承受得住?要我说,她没准早早就已一尸两命。”
“你就不能想点好的?”
方槐脸色不太好。
“我看你还是不要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事为好,免得报的希望越大,随后失望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