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张家灶房内。
欧阳菲捧着香气四溢的烤地瓜,深深一闻,享受地叹息道:“真香!”
裴樱坐在灶台前的小马扎上,怔怔地看着药罐下跳跃着的火苗出神。
欧阳菲掰出一块给裴樱:“你吃不吃?”
裴樱摇摇头,她来乡下快三个月,地瓜对她早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事。
欧阳菲自顾自地吃着:“你今天是没看见二胖他妈,见申成彪来赔车道歉的样子,下巴都要掉到地上去了,笑死我了,真是大快人心呐!”
“那个申成彪,一脸横肉,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还说小孩子不懂事,自己摔伤了,怕家里骂,才说被人打伤,拿我们当傻子呢,那烧人家的车他怎么不说?这种人,就是要找苏正则治一治,不然他们家那个申军龙将来长大了,也不会是个好东西。要不是村长,他们送来的东西,我都得给他扔出去。”
“你看,我说得没错,苏正则管用吧。”
欧阳菲塞得满嘴都是,为自己当初高明的建议洋洋得意,聒噪了半晌才发现裴樱没说话。
裴樱抚膝坐着,下颚抵在膝盖上,凝视着火光,火苗在幽暗的眸子里跳跃,她神色似风浪后宁静的海面,带着一丝忧郁,像是心事重重,却又沉静如水。
“嗳,你在想什么?”欧阳菲又叫了她一句。
裴樱回过神来,强笑道:“没想什么。”
欧阳菲又自顾自道:“要我说,苏正则对你还真不一般。”
裴樱心内五味陈杂。
她没告诉欧阳菲那天晚上被苏正则轰出来的事,没想到今天自己从镇卫生所刚回来,张医师就被派出所的警车恭恭谨谨送了回来,申成彪还携儿子申军龙带了新单车和各类补品登门赔礼道歉。
为了赔礼,申成彪出钱在上牛村设了八桌流水席,毕竟是地头蛇,也不敢太得理不饶人,王万才带着大家一起参加反去招待申成彪,这件事不仅上牛村,连附近几个村子都轰动了。
欧阳菲走过去拍拍她的背:“这件事,你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裴樱嗯了声。
乡下习惯早睡,欧阳菲心满意足地摸着肚皮道:“那我回去啦。”
欧阳菲走后,裴樱继续烧着火,想着欧阳菲方才的话,却渐渐有些烦乱起来。
药的火候已经够了,她端去给舅舅,一个人便趁着夜色,沿着马路逶迤而来。
有心事的时候她喜欢去石头山,那儿安静,但此时天黑她怕蛇虫出没,遂继续沿着山坡往上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铅锌矿的临时办公室。
铅锌矿办公大楼尚在施工,为了便于前期办公,工人在大楼旁边临时搭建了三间类似售楼中心的简易平房,权当临时办公室。
办公室经简单装修,又买了部分办公家私,布置起来倒也焕然一新。除了苏正则宽敞的独立办公室,裴樱和欧阳菲各分得一个办公位,说是办公位,因人员未到位,这办公室倒成了她和菲菲的天下。
这么晚了,里面竟然亮着灯,她心内讶异,以为菲菲在里面,推门进去。
灯火通明的办公室内,她的位置上坐着的却是面色阴沉的苏正则。
看他神色,不知又是什么事惹得这阎王发飙,目光渐渐被桌面上一叠熟悉的资料吸引,雪白的a4纸上写着宋体字《体外受精与胚胎移植知情同意书》,上面还放着一本假的结婚证。
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囫囵抱开资料:“你怎么又乱翻我东西?”
苏正则面色平静下来,眼神幽深难解,带点研究,莫名盯着她不放。
这些资料是裴樱前几天跟申华梅去医院带回来的,医院要求做试管婴儿必须携带三证并签署《知情同意书》,康东明已找人做了他俩的□□,这份同意书也已经签过字,独差她的。康东明检查过后把知情书给了她,她没签,连同那个□□一起带了回来。藏在家里怕被舅舅发现,这临时办公室一经启用,她就将东西搬了过来,却没想到被苏正则翻了出来。
裴樱慌忙将资料塞到资料柜里关上门。
苏正则阴测测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你想好了?”
“什么想好了?”裴樱装傻。
“帮那个五十岁的老头生个儿子?”
苏正则说话向来不中听,若是从前,裴樱大可理直气壮不准他多管闲事,但苏正则才帮了她一个大忙,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气短,还有些害怕,闷着头不敢说话。
苏正则却突然怒喝一声:“说话。”
裴樱的眼眶瞬时有些发酸,她甚少觉得委屈,只因无人心疼,但此刻却突然委屈起来,虽然她也不知道这份委屈从哪儿来,她意识到后便把情绪小心藏起来,仍旧不说话。
苏正则道:“那个小儿麻痹没能力,所以就让你替公爹生儿子,生出来的孩子还姓康,这算盘打得可真响。”
这些事情,苏正则一直都知道,从前不说,还以为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不愿让她难堪,此时他这么毫不留情地掀开她的身上唯一一块遮羞布,让她适才那份委屈顿时在光天化日暴晒之下化成灰烬,像是突然失了刚得的希望。
苏正则继续道:“你有个亲姑姑,在省里开着建筑公司,虽算不上万贯家财,但小小个尿毒症还是治得起的;你还有个随时准备为你赴汤蹈火的顾怀恩;这些人你都不去求,你偏偏要去给一个农村老头生儿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
裴樱闷头不语。
苏正则疑道:“你想让关心你的人难过,让顾怀恩心痛,让你姑姑内疚?让得知真相的张医师觉得自己在苟且偷生?”
说到张医师,裴樱终于有了反应:“不是的。”
“那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和顾怀恩怎么了?还有你姑姑,她们来接你,你为什么不肯见面?”
裴樱垂眸不语。
苏正则了解她,此人及其倔强,且刚毅顽强,打定主意不肯说的事,没那么容易开口。
苏正则冷笑着摔下一句:“你真是无可救药!”便往门口走去。
还未至门口,袖子被人抓住,裴樱在他身后仰起脸可怜兮兮地央求:“你不要和我舅舅说!”
苏正则猛地甩开她摔门而去,那声响震得整座房子都在嗡嗡响。
裴樱难过地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不一会儿,她无奈地又把那些资料从公用资料柜里取出来锁回自己抽屉。
想是方才苏正则动过自己的位置,那办公桌一直摇晃。这桌子买来的时候,因搬运桌脚曾被磕碰过,安装好后一直不稳,找人修过几回,总是不尽人意。裴樱踢走那垫脚的东西,四处找了找,顺手操起桌上一本杂志搬开桌脚塞进去,桌子稳稳当当,刚刚好。
收拾完,正准备走人,欧阳菲在门口探头:“咦,怎么是你啊,刚刚听村长说苏正则来了,你看见他了没?”
裴樱道:“他已经走了。”
欧阳菲失望地说:“怎么走得那么快,我本来还想表扬他一下的,”说着她坐沙发上亲昵地问道,“怎样,今天的事,你感谢他了没?”
裴樱不怎么想说话,面目有些萧索。
她就是这样,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高兴也是这样,不高兴也是这样,欧阳菲由得她。正想找点话题,却望见了裴樱办公桌底下露出一个角的杂志。
杂志颜色炫丽,纸张簇新,便是垫在桌脚也很容易引人注意。
欧阳菲去抽那杂志,全彩的铜版纸顶刊上的《时尚先生》露出来,菲菲心里一喜:“哟,时尚先生,还是最新一期的,没想到穷乡僻壤的,还有人看这种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