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一回到广州,就把自己的长头发剪短,长胡子全部剃干净。广州对他来说是人生中的爱情圣地,尽管今天他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心情坐在四季西餐厅,可是他觉得至少自己应该整洁,一如当年在这里第一眼看到绿娇娇。
他一直在喝龙舌兰酒,这是一种很烈性的墨西哥白酒,这种酒会让他想起多年前在他马车里的绿衣少女,她喝这种酒被呛得咳出眼泪,可是还在大叫痛快,想起那时的她,杰克就会泛起微笑。
伍日发行的少爷伍俊生坐在他对面,涛涛不绝地讲着自己的生意经,甚至在讲起他们洋行的风水。杰克敞开衣领口,右手握着酒杯搭在另一张空椅子上,象抱着一个透明的姑娘,脑袋绝望地向后翻,嘴巴张大,眼睛看着天花板。他心里非常嘀咕这个留小胡子的小白脸,居然还学人讲风水,讲风水谁讲得过自己的宝贝太太绿娇娇?
杰克的老拍档大约翰饶有兴趣地听着伍俊生说话,他挪动了一下超重的身体,带着一贯狡猾的微笑,小眼睛发出一闪一闪的亮光,透过桌面上的蜡烛看伍俊生喝酒后发红的脸。大约翰也不时看看杰克,他看到杰克保持这个不礼貌的姿态很久了,杰克这样子象一只跟主人下馆子吃饱了牛排的大狗。
大约翰伸长手,用自己的酒杯碰一下杰克手里的杯子,用浓重的德州口音没头没尾地说:“drinklessbutbetter”
杰克嘴巴向着天空一开一口,象一条金鱼吐气泡一样懒懒说道:“知道了,少喝酒,喝好酒”
“杰克看起来心情很不好。”伍俊生总算也关心了一下杰克。他和怀特公司是老关系,可是近年怀特公司总是做化妆品生意,和他家伍日发洋行的出货渠道对不上口,杰克和大约翰只好跟他做了君子之交。近一年怀特公司还做起了走私军火,做正当生意的伍日发洋行就更粘不上边。
大约翰很清楚杰克来广州的目的,他要从广州开始找出安龙儿,因为自己的女儿在他手上,可是这种事不能到处对外人说。他看杰克没心情回答,于是顺口答道:“这位先生正在求上帝给点生意我们,我们不要打搅他祈祷。”
伍俊生呵呵一笑说:“你们都卖洋枪洋炮了,还想要什么生意?你们的船比我整栋洋行都要大。不过这一回要是我做成了,我也可以买一条大船和你们出海玩玩。”
杰克慢慢地升起脑袋问道:“有什么生意?我们可以给货你”伍俊生苦笑着无奈地摇摇头,看着杰克说:“你完全没有听我说话,你们美国根本没有这种货。”
大约翰向后靠了靠庞大的身躯,摊一摊双手说:“伍要找一批摄影机运到北京,你知道,这是利润很高的货,而且北京的王爷们正在开始玩这东西。买了一台摄影机后就要一整套晒相片的工具和葯水,以至于要在家里建一个晒相片的暗房,这都是很长期的生意。”
伍俊生兴奋地接着说:“这是世界上最新的玩艺,好玩又花钱,我肯定摄影机会从王爷们手里开始传遍中国,价格只会越来越高,我进多少货也不怕。”
“小心压货,你资金够不够啊?”杰克随口说着,神情仍是不关注。
伍俊生说道:“绝对不会压货,已经有皇府的人来问货,连订金都放下了,只可惜我没有足够的资金把整船货拿下来,要不然”
杰克和大约翰不约而同地用眼睛盯着他,仿佛两只饿狼看到面前出现一只小肥羊。伍俊生马上知道自己太兴奋说漏了嘴,他嘎然止住话音,把手放到嘴旁,不停地顺着小胡子摸,杰克知道这动作代表有秘密要保守,他正在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杰克放松了眼神,用手抄了抄自己剪短的金发,转头看看餐厅门外,语气轻松地说:“我们可以合作把货全拿下,免得流到其他洋行你还差多少钱?”
大约翰也带着善良的微笑说:“如果利润合适的话,我们可以按投入比例分成,也可以让你有保底的比例,只要你投入高于四成,我们就可以和你五五分帐,如果你的投入超过五成,还可以另外再谈,保证让你赚得比我们多,你看怎么样?”
伍俊生不是不想得到这种合作关系,只是刚才那句漏嘴的话说出了一个很残酷的事实,他家已经没什么钱了,而这一点被两个洋人一眼识破。
广州在第一次鸦片战争前是清朝向国际开放的唯一口岸,十三行是全国唯一合法通洋的商家,这里曾经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地方,产生过世界第一首富。可是十年前的鸦片战争打开了厦门,福州,宁波,上海等四个口岸,十三行的外贸地位一落千丈,甚至影响了以广东为起点向北延伸省份的相关产业,伍日发洋行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带领着整个华南地区迅速衰落。时至今日,伍老板已经去世,伍俊生总算不再胡混日子站出来独挑大梁,但他经手多次不幸的交易后,洋行日渐变成一个空壳子。伍俊生不想放过重振威风的机会,可是刚才的话出了口,只要一报价,对方就会完全了解自己还有多少家底。
伍俊生矜持地笑着摇摇头说:“我只是短期周转有点手紧,其实我可以在英吉利银行和中国票号借到钱,你们不用担心。”
杰克举起酒杯慢慢转动着杯里的酒,眼睛也看着杯子里的烛光,轻描淡写地说:“可是你明天就要交易了,要是你能借到钱的话就不会现在还拿不下整批货,我想你现在的钱也是借的,你已经不能再借了是吗?”
伍俊生虽然被杰克说中了心事,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嘴上不能放软,他连忙说道:“你这洋鬼子可不要在这里乱说话,让旁边的人听到还以为我在求你们借钱呢。”
大约翰仍然保持善良的微笑,他坐直了身子小声说:“我们是老朋友,你可以向我们借钱,也可以和我们合作,我们都不会到处说,你知道,我们的嘴巴很严”大约翰和杰克一样从一句话看透了伍俊生的现况,按平常来说,自己吃不下整批货的时候,借钱和合作都是很正常的事,可是现在伍俊生只借钱不合作,证明这次交易的利润非常大,可是到现在仍资金不足,又证明他的洋行已经欠债累累借无可借。这种时候只要可以和他合作,说不定就可以分到一块肥肉,而且一天之后就可以赚一大笔,这种机会实在是太难得了。
刚才杰克和上帝交流的时候,大约翰大概知道了伍俊生的兴奋。原来不久前来了一个风水先生路过伍日发洋行,看了看大门就说要见老板,伍俊生出来和他见面后,他一五一十地说出了伍俊生每一年的生意情况,连父母妻儿也算得一清二楚,这些事对商家来说是极高的秘密,连洋行里的外姓人都不会知道,伍俊生看到这风水先生有这样的道行大为叹服,马上敬为上宾。
付了风水相金后,那风水先生又说刚才收贵了,可是因为是看到伍老板喜运当前,不敢收便宜,只要伍老板放胆做新生意和大生意,伍家可以在一个月内得到一批天财,一夜之间重振家业。伍俊生见神人说出这种好话,再请风水先生再算一卦,看什么时候会有转机做大生意,风水先生说五天之内就会有大买卖上门,就看他有没有胆子去做,这次错过的话一辈子都翻不了身。
几天后洋行里突然来了一个德国商人带着翻译上门,说是有一批价值几十万两白银的摄影机刚刚入关想找买家,伍俊生意识到这是一个大机会。可是伍日发洋行一向做的是江浙出产的丝绸生意,对这种新洋货奢侈品从来没有销售途径;再说当时中国人认为摄影机是洋人的残害中华的魔物,快门一动就会摄去人的魂魄,在民间声誉极差,除了个别思想开放的富豪子弟会玩这种东西,一般人看到摄影机就四散逃命。
在战争前全国只有广州一口通商,伍家当然赚得盆满钵满,当战后开放了临近丝绸产地的上海口岸,近水楼台先得月占尽了先机,粤商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正如风水先生所言,不做新兴生意的话,伍家洋行根本无路可走,这个机会如果不搏一把,大概过不了几年伍俊生就要回乡下耕田了。
本来伍俊生惊奇于风水先生的道行之余,对这个生意并不太感兴趣,因为在中国做摄影机的风险几乎是百分之一百,这时来的机会也不知是不是一个杀人坑,一步踩错死无全尸。商人无宝不落的习惯却让他把德国商人留在家里接待了几天,同时发散全部下人到处问行情找买家。一来吃饭喝酒花不了几个钱,二来他不想这种新玩艺这么快流到其他商家手里,三来就算是百分百的风险,也不排除真的象风水先生说的是翻身机会,万一从这批货开始全国流行的话,那么他就是全国第一家,相信风水先生的话看多几天不会亏大本。
两天后伍俊生收到的消息是很多南洋客商在找货,甚至有直接找伍日发洋行的南洋客商和王爷侍从问询有没有摄影机,机会一夜之间从地下冒出来,好象明天全国就会兴起玩摄影机的热潮,只要伍俊生出手接货,马上就可以转手出货赚几倍利润,如果他有足够的钱把货压一下,可能价格还会上升。伍俊生这时的心情就好象在自己家床底发现了金矿,梦境一般的幸福铺天盖地涌上心头。于是他掏空家底,再东挪西借高利贷款凑了十几万两白银,虽然这笔钱吃不下整批货,但是他想如果出货速度够快的话,一个月内资金回笼还可以独家接下整船摄影机。
杰克并没有打算在广州停留多久,他一到广州就找遍了安龙儿可能住的地方,可是一无所获,只是从街头和衙门前的旧通缉令中看到安龙儿的帅哥样子,得知安龙儿杀了小王爷,现在是全国通缉的重犯。杰克知道这个消息后反而觉得轻松很多,找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可以一辈子都找不到,可是找一个到处躲藏的人总会有一条路,他已经想到找安龙儿的方法,可是面前的大生意却让他很愿意花多一天,和大约翰一起去看个结果,他把杯子放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对伍俊生说:
“我的朋友,你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