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我每次一见到她,便会掉头走。
(05)
某高级私房菜馆,跟客人开会的场地。
平日女上司外出开会应酬,喜欢带老练的乙先生或戊小姐同行。但今次却挑了我一起去。开席前,客人和女上司有说有笑,气氛轻松。拿出合约,以间聊方式讨论细节时,客人和女上司同样笑容满面。上菜时,客人喜上眉梢,难掩兴奋,女上司却僵住了。我,毫无掩饰,尖叫出来,从餐椅弹起,连退数步,直至碰到活动趟墙板。
客人瞟向我,邪笑道:「第一次食蚁宴,感到呕心是正常不过的事。」见惯风浪,没有丝毫不悦。
我立在原地不动,震颤不已。女上司收拾心情,首次对我露出和顏悦色的笑容:「来试试,试过就知道是好东西。」她向我招手,示意我回到餐桌旁。「我起初也是抗拒得很,但放胆一试后,却发现这是人间美食,欲罢不能!」女上司的口吻像妈,像那隻扮人的蚁。
天旋地转,眼前画面扭作一团。我身处蚁巢当中,面前有两隻人高的巨蚁,一雌一雄。两对大眼齐齐扫视我全身上下,逼人目光快要挤爆我心脏。恐惧掏空了我,脑海里空盪盪的。牠们的花言巧语一再回绕,从脑袋深渊引出可怕的蚁群。大咬大啃,蚕食我的心智,留下牠们的意志。
我没作声,任由体内蚁群放肆地吃喝玩乐、组织家庭、创建社会、发展文化。牠们驱使我乖乖回到座位,一口气灌下半碗白蚁汤。
好吃吗?
好吃。
「你有看《天与地》吗?」雄蚁吃了一口红蚁炒蛋。
「有。意识挺大胆的!人吃人!」雌蚁满口黑蚁残肢。
「这个问题,我问过很多朋友,大部份人的答案和你的一样。但在我看来,『人吃人』情节根本算不上甚么一回事。」雄蚁摆出权威口吻,在雌蚁面前大发伟论:「『人吃人』每天不断上演。在生活里的各个层面、以多种方式活现眼前。不一定是吃人『肉』才算得上吃人,食人『心志』也是吃人的其中一种方式。」说得口乾,雄蚁呷了一口黄蚁甜汤。
「绝境下,三位男主角吃了重伤好友,维持生命。获救后,男主角们因为好友的死而性情大变,走上歪路,毁掉人生。简言之,好友失去了生命(身体),精神却长存于男主角们心里;男主角们的身体虽继续活着,心志却被罪疚感反噬,没能以他们本身的真实性情活下去……
世事无绝对,大都是观点与角度造出来的假象。我与你,少数与多数,个人与世界,哪能分得清清楚楚?」
「这么推想下去,到底是谁吃掉谁?谁被谁吃掉?那真难懂!」不着痕跡的一句讚美,雌蚁注定能够吃掉雄蚁。
好不容易,饭局完结,合约签妥,我和女上司恭送客人上坐驾。车影远去,女上司和我漫步大街上。
「别怪我没事先通知你。」女上司从手袋掏出一包酸甜小零食,大方地分了三粒给我:「乙先生吃了一餐,戊小姐吃了一餐,你吃了一餐,我吃了三餐。」
我先放了一粒入口。不甜,很酸,酸度足以将蚁群和我一併溶掉。
「总有一天,我会习惯。」女上司也吃了一粒,企图将她自己溶掉:「我是这样告诉自己。」
「只要习惯了,我就可以毫不犹豫,吃得更多,签下更多订单,得到更好的待遇,过更好的生活……」女上司又吃了一粒小零食,溶掉披在身上的人皮,露出蚁身。「好好的活着,算得上奢侈的事吗?」
我再吃一粒,溶掉对牠的厌恶。我吃下最后一粒,溶掉对世态的耐性。
我辞职,我说。
(06)
我没有回家去,直接溜到他的家去。我和他之间已没有同事关係,我可以乾脆利落地唤他「男友」。对我的突然造访,他不解,却没有多问。呵呵哄哄,给我吃零食、玩游戏机、穿他的睡衣、睡他的床。
一轮热吻爱抚后,男友进入极度兴奋状态,将我压在胯下,没注意到我正在放空自己,思绪飞往遥远的他方去了。
产房内有一张床,床上有一隻蚁后。她的腹部异常肿胀,疼痛非常,是产妇们所讲的十级痛楚。厉声喊痛,触肢下意识地在空中挥舞,似乎临近生产时刻。
「生產就是会这样痛。」我以冷眼回应牠的苦痛:「长辈们没有告诉你吗?」
「长辈们只告诉我,这是命运!是必然的,不得不接受。」牠低头看着腹部,两肢隔着下腹抚摸着卵状的孩子,思考着命运的必然。「我生来就是为了生產。除了生產,我的存在没有其他意义。」
「这并不是必然的。只要没有和雄蚁婚飞交尾,你就不会怀孕。」我戳破长辈们的谎言,戳破牠整辈子的信念:「即使你当不成蚁后,你也可以当工蚁。」
牠呜咽起来,感到受伤。我心生歉意:我给牠看见了擦身而过的选择,在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候。哭声未落,凄楚惨叫声随即补上。蚁卵以排山倒海之势自牠腹部小穴飞泻而出。不消一会,整张床上都是蚁卵,恐怖非常。但牠的身体却没停止的意识,继续排卵。蚁卵迅速攻陷整个产房、整间医院、整个世界。
我惊恐万分之际,耳边却传来蚁后的哀音:「他朝君体也相同!」
床上的我惊叫,但男友却误以为我也感到兴奋,于是更用力……
我懒理家人的反对,继续留在男友家住。他的家说不上松动,仅仅够两个成年人居住。这份压逼感,带点侷促,却意外地为我提供莫名的安全感。就像走在熟悉的蚁路上,不需选择,不需思考,不需担心。按着既有的指示,一直前行,就会去到预期的地点。轻松,简单。
我挨近窗户,望向地面黑压压的头顶。我分不清那些是人头或蚁头。
我一直鄙视活得像蚁的人,耻笑他们没有自由意志,终身困在无形的樊篱当中。此刻反观一切,我不也是将自己困在另类的樊篱当中?为了不和他们一样,我限制了自己的行动。像蚁后,馀生只能活在巢里。
自那天到来男友的家后,我没有离开过单位。怕要面对随波逐流的蚁,和牠们相处、沟通。思想是高传染度的传染病,可以经由言语、文字、图片、暗示、氛围等途径传播。避无可避!
我忽尔静默下来。茅塞顿开。
根本早于懂性之前,我的脑袋已被蚁群佔据。可能是新品种的蚁,也可能是未被其他人发现过或命名过的蚁。牠们的排他性奇高,所以我对身边的所有蚁群那样敏感……
病入膏肓了?没救了?
不!我才不要和那隻可怜的蚁后下场一样!
我不能妄下定论,不然会中了蚁群的诡计。我告诉自己,只要未死,就有得救可能。可是,要怎么救?火烧蚁?烟燻蚁?水淹蚁?毒杀蚁?
灵光闪现。我想起了客人和女上司的对话。「人吃人」只是个例子,同类相残才是真相!为了减少竞争,每个物种均有相争相残现象。自己最了解对手的同时,对手同时最了解自己。最懂杀人的是人类,最懂灭蚁的是蚁!
我走到厨房去,金睛火眼,环视四周。
墙角有隻蚁路过。
我将牠放入耳窝。
期待渔人得利之日。
(07)
灵堂里,相框上,是亡者最爱的黑白照。明眸酷齿,乌发雪肌。像人,是妈。妈在医院里待了三个月,可惜等不到适合的器官作移植。也是的,不知多少病者等了多少年,也轮不到一个器官。何况她只是等了三个月……
我一再向来宾欠身鞠躬。到来致意的,是蚁。和我一起站在主家席的,是蚁。躺在棺木里的,是蚁。满堂是蚁。我没有丝毫惊惧,因为我已习惯蚁的存在,包括体外的蚁和体内的蚁。
体外的蚁与我比较相处得来。在远去的那些年,牠们曾经是人,保有些许人类的特徵。牠们善于假扮人类,扮思考,扮自由,扮公平,扮大爱。牠们的偽装几近完美,唯独是极强的「排他性」没能完全被遮掩。若我的真正身份一旦被揭发,我势必陷入万劫不復之境。
我不断告诫自己,必定要忍。只要忍过去,不拆穿牠们的假面具,就不会遭受攻击。这可不是易事。我毕竟不是牠们的同类,要做到和牠们行径一致,必有一定难度。
幸好,我还有体内的蚁。在我体内,有处于敌对状态的两群蚁。牠们为争夺更多资源,不停战斗,将我的身体各个部份当作战场。当某些身体部位感到剧痛时,我就知道,牠们正在那儿开战。战后,无论谁胜谁负,亡者的尸体都会腐烂分解,化为黏液,渗入我身体各处。牠们的意志会随着黏液成为我的一部份。
相比昔日的我,现在的我有点儿像蚁,无论思考模式或行为习性皆然。但我清楚知道,我只是扮蚁的人。
丧礼过后,我和妹并肩行。
我不知该视妹为她或牠。半人半蚁的状态,该怎么分类?我不懂。妹曾经和我同声同气,对家庭的无理束缚同样不满。惟在妈入院后,妹的态度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说甚么「血浓于水」。我没赞同,亦没反驳,单纯的无话可说。
彼此相顾无言,却因一隻小蚁而开始对话。
「小心!」妹吹走我手臂上小蚁。「难道是在灵堂里拈来的?」妹说,刚才在灵堂主家席附近看见很多蚁,却又不敢清走牠们。传说,亡者能够附在小昆虫上。
「可能吧。」我淡然一笑,心里欢喜妹记得我怕蚁。没料到,妹仍记得以往的我。
「这里又有一隻蚁!」走没两三步,妹突然又指向我的衫尾。
我瞄了瞄,一指弹走小蚁。我知道蚁从何来:来自我身体内。近来,不时发现有少量蚁会随着我的粪便和尿液排出体外。我估计,牠们已迁居至我下体一带。偶有几隻发现了出入口,好奇到外边的世界看看。
「咦?那里又……」妹的吃惊神情提醒了我。若在这话题上继续扰攘,恐怕妹会发现甚么端倪。
「我去整理一下,不用等我。」我匆匆转身离开。
妹不会明白我,我亦不打算要妹明白我。
有时候,我在想,奴性为何得以如此猖狂。天性使然?仅此而已?不。因为清醒会痛,痛感来自自身的无力。看见世态的扭曲,却没能改变,更遑论救走在意的人。天天在无间地狱消磨身心灵,由呱呱坠地一刻,直至与世长辞的一剎。无力感,杀人不见血。
或许,我不该好管间事,放手让那些被蚁群玷污的人继续以奴性活出生存意义。
正如男友一样。
三日前,男友发现了蚁巢所在地,发疯似的拖我去见医生。我不依。
「你会死!」他爱我。
「人总有一死,无需惧怕。与其活得苟且,我寧愿死得清醒!」我爱他:「让我们各自选择自己的快乐吧!」
他呆住了。
拍拖前,他提及过自己的梦想:他不甘心整辈子看人脸色,誓要开公司当老闆。拍拖后,萌起结婚念头后,他说要安安份份找份高薪工作,给我过安安稳稳的生活。赚钱养妻活儿,孩子要当医生或律师……他拥我入怀,兴奋无比地说了很多梦话,做了很多美梦。梦很美,美得可笑。我心怀歉疚。因为他的改变是基于对我的爱。他为了我而扭曲了真正的自己,不成人形。
他仍然呆住,随我逕自走过他身边,鑽出蚁巢。
他经已彻彻底底成为一隻蚁。我心痛,但祝愿牠永远活在美梦当中,快快乐乐。
(08)
卖掉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扔弃身份证,我的人生自此完全脱轨。
衣。每天穿着同一套衫裤鞋袜,直至脏掉、臭掉才去找替换,不再担心别人看待我的目光;食。世上总有浪费食物的人类。我把他们吃剩的食物清掉,造福世界;住。天气不错时,幕天席地。天气欠佳时,随意找个公厕躲进去;行。多数靠双脚。惟有时候欲过海看风景,才逼于无奈搭铁路。
搭铁路,算是和旧日生活最相似的一刻。时空交错,我和昔日的我身影重叠。
挤进人山人海的车厢,心竟是难得的平静。看着人们都在把玩手中的电子玩物,我心中更觉异常的安全。毕竟,好不容易才能摆脱熟人的注意。
车厢一如往常,平稳中带轻微摇晃,教本已带睡意的乘客更为昏昏欲睡。有些嘴馋的人,却不理会广播的呼吁,继续进食,令人侧目。食物的细碎,像沙子一样,在人们毫不注意的情况下,悄然掉在地上,再被无意地踏个粉碎。在接着的数个车站,人们再肆意加以践踏,令碎粉再度粉碎。
到站了,我有意无意地绕过人羣,「不经意」踏中那些有数隻小蚁的食物碎粉。心中,是一阵少有的快意。幕门关上,我回头望进车厢,想要看看被我蹂躪过的碎粉和小蚁,但列车却已行驶中。
看不见,罢。
体验过,就可以了,不需带走一片云彩。我毫无留恋,转身混入人群中,与昔日的我再次分道扬鑣。
回到地面,不自已打了个喷嚏。温差太大。冰冷的车厢与闷热的地面形成天壤之别。我没意欲脱下帽子和口罩,亦不打算更换一些通爽的短袖衫和热裤。为保自由,我需要将整个人裹得密不透风。相比皮肉上的些许不适,我的精神状态更值得我投放心思。
生命可以是何其轻巧,也可以是何其沉重。「我」是最高贵的,不容任人宰割;「我」是最卑贱的,可以任人宰割。文化为砧,舆情为刃,物欲为饵。愿者上钓,将「我」乖乖奉上。杀,不见血。
皮囊终归是臭的。吃喝拉撒,离不开物质的束缚。难怪世俗的蚁捨不得离开我的身体。牠们贪婪至极,不停开彊闢土,随意走于我的皮肉之间。薄得透明的皮肤下,是无定向蠕动着的小黑点。
表面看来,实在呕心;惟当了解实相后,我只懂为这群小傢伙嗟叹。自以为掌握世界,闯出一片新天地。真相,不就是牠们的全世界,只是另一隻渺小生物的身体。
宇宙不介怀地球的存在。地球不介怀人类的存在。所以我不再介怀牠们的存在。
恣意掏空我的身体吧。
血肉掏尽,蚁群破体而出。我不支倒地,半伏在这脏臭小巷的垃圾堆中,命不久矣。很高兴,我能死得这样清醒,还能向朝夕相处的蚁群讲遗言。
放眼看看外边的世界,了无边际的。和长辈们所讲的未必一样。
那不是必然的命运。
你不一定要当蚁后,结婚產子;你不一定要当工蚁,整辈子当奴僕;你不一定要当雄蚁,只能受本能驱使……
我不一定要当妈的乖女儿、男友的结婚对象、无理上司的下属、社会的小齿轮、旧观念的服从者……
看!我不就是改变了那所谓的「命运」!若按照旧路走,我这刻该在办公室里对着女上司咧嘴笑,哪有了悟真理的快乐?
蚁们,走!去你们真正想去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