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节(1 / 1)

碎石与尘土在空中飞溅,灰白雪片被龙血的温度蒸发成模糊水汽,骨骼与脏器的碎裂声像打鼓一样清晰,晨曦不知道自己的耳膜是否和面容一样被撕裂,只能隐约听见城邦内人们绝望的尖叫。

……得离伦达尔更远一点,不能让这些龙毁掉那座城邦。

晨曦的眼前糊成金红一片,那是她自己身躯里流淌的龙与人的血——这让她想起母亲曾向她描述过的夕阳下的金色麦浪,那是很多年前尚未被税收与苛政压垮的粮仓之城伦达尔,丰饶而繁盛。

“那时候的生活是很美好的,仓库里的麦穗就像我们的头发一样金黄。”

农妇一脚踏在轮犁车的末端,费力翻起干涸的田地,笑出几缕不太明显的皱纹,

“希望你有一天也能看到,我的女儿。”

一阵剧痛,视线天翻地转。

不知是谁的利爪扯住了晨曦的翼骨,将她在被雪层覆盖、尚未成熟的麦田上高速拖拽,冰碴堵住了龙女的呼吸,喉间呛咳出腥甜的泡沫,不知是肺部还是心脏发出风箱一样的轰鸣。

不……

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还没有替母亲看到再次丰收的伦达尔……

她不能死在这里。

心跳声越来越大,意识涣散间,濒死的龙女提起最后一口气,继承自人类母亲的圆形瞳孔骤然化作龙类森冷的竖瞳,死死盯着那条拖拽着她的龙的咽喉。

“——嗤!”

滚烫龙血迸溅。

晨曦幻想中的殊死一搏尚未开始,上方敌人的喉管就被一支朴实而锋利的长箭洞穿。

痛苦挣扎的龙发出一声破碎的尖啸,被迫松开爪下猎物、无头苍蝇般满天乱飞。

“嗖——!”

“嗖——嗖——!”

一支又一支长箭从远方茫茫雪雾中射来,每一支都能命中一条龙的咽喉、翼根或者心脏——这似乎取决于它们之前对龙女下了多重的手——即使是伦达尔历史上最受尊敬的神射手也不可能有这样神乎其技的准头。

“吼——该死的屠龙者!”

涂……什么?涂龙……屠龙?

传承记忆七零八落的龙女勉强辨识着上方龙群的怒吼,凭直觉意识到出手的人大约是龙族的对头——甚至天敌。

强大如纯血巨龙,也会有天生恐惧的存在吗?

她大概是流了太多血了,不然她的身躯为何会突然发冷颤栗?只因为听见了那踩踏着积雪而来的屠龙者的足音?只因为嗅到来人身上令她脊背一紧的气息?

“带着你欺软怕硬的手下滚吧,阿尔特尔。”

那个风雪之中看不清面容、执着一支半人高长弓的女人懒洋洋地说道。

“不然我的下一根箭,瞄准的就是你那苍老无力的心脏。”

这支龙群的领头,那只身形比其他龙都要庞大一圈的巨龙发出一声地动山摇的怒吼:“这是龙族的家事,锡兰,你敢在这里亲手撕毁休战协议?”

“家事?”那懒洋洋的女人慢悠悠地拉开弓弦,玩儿似的朝半空中的巨龙比划,“那这也是人族的家事,这孩子身上有一半人族的血。”

巨龙阿尔特尔不甘地看着雪地里奄奄一息的晨曦。

它之前不该放任族人玩乐出气的,只要一击,只要一击,龙的利爪就能捏爆这个混血的心脏……可惜它了解锡兰,知道她既然说出那句话、就一定会说到做到,如果它现在出手,即便能逃脱一箭,她之后也会追杀它到天涯海角。

更何况它还真不一定能逃脱她的一箭。

“下次你可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挣扎吧,小杂种。”阿尔特尔看似是对雪地里的龙女说着,森冷的竖瞳却死死盯着锡兰,一字一句,“身体里流淌着低贱的血液,就别妄想被族群所容,我会在高天看着你的下场……我们走!”

面对巨龙离去前的含沙射影,锡兰的脸上挂起一个似有若无的讽笑,并按住了身后那个突然冷下脸的男人蓄势待发的手。

呼啸寒风如刀,吹开了她颊侧的长发,露出几簇自皮肤下生出的、纯白莹润的羽毛,人族与异族的特征同样在她身上完美融合,昭示着混血的身份。“还站得起来吗?”

混血屠龙者安抚着身后伴侣的情绪,随后收起长弓、朝地上挣扎的晨曦伸出手,她的眼神很傲然也很明亮,像无惧飓风的雌鹰、时时刻刻都能振翅飞向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

——这便是「晨曦」与「屠龙者」的渊源。

在后者眼中,这只是人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暴雪天,因为龙族血统与旧神之卵相斥,方舟从未出现

过龙族玩家,所以锡兰和莱斯特都不觉得他们和这位龙女未来能再有交集。

但对前者来说,这却是另一段人生的开始,是“光辉骑士”的诞生日。

这段过去,包括之后她是如何以半龙之身成为玩家的过程,晨曦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

哪怕是最受她信任的「律者」与「风笛」,也只隐约知道“会长在成为玩家前曾因血脉栽过不小的跟头”,但与晨曦之后那堪称辉煌的玩家履历比起来,曾经的跟头理论上只配称为人生坦途中的磕绊注脚。

在众多旧神玩家眼中、在各大公会明里暗里的情报网中,光辉骑士「晨曦」既没有经历过“低级玩家历尽艰辛慢慢爬上顶峰”的过程,也没有经历过“被高级玩家忌惮压制、被大公会招揽威胁”的坎坷,她从出现在方舟开始就实力超群、品性坚韧、德配其位,创造了“在万千追随者的簇拥下登顶、史上第一大公会应声而起”的传奇。

而现在,这个传奇被打破了,而那位打破传奇的存在,却是传奇本人心目中真正的传奇。

“两位前辈。”强大的、能够凭借肉身行走于防护罩之外的龙女,在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当初暴雪日,“终于再见面了,我是「晨曦」,当年……”

“我当然记得你。”锡兰的眸光落在她的龙翼与金发上,笑容怀念,“艾伯特曾说,你曾托他们给我和莱斯特带口信。”

那是他们即将进入e-616星域的时间节点前夕。

“是的,在成为玩家后,我本该亲自上门拜访,但当时两位前辈并不在方舟,我只能找到前辈的朋友……”晨曦神情愧疚,“没想到就此失去了几位的消息。”

其实岂止是“失去消息”,不止曾经的排行榜、艾伯特所创的公会,就连其他玩家们关于他们几位的记忆,都像被橡皮擦抹去一样,徒留一些边边角角、无法贴合的碎屑。

如果不是晨曦体内有着一半无法被旧神之卵力量侵蚀的龙血,只怕她也会成为完全忘记他们存在的一员。

——想想看吧,如果是在副本中正常陨落,以屠龙者和星辉的名声,他们可能在短短数年内变得查无此人吗?这其中必然有大问题。

可是,就连作为幸存者的「女士」都失去了关键记忆、从此独来独往……连恩人们的第二面都没见过的晨曦要想在系统“重点关照”之下查到真相,更是难上加难。

为了揭开阴谋的幕布,晨曦迫切地想要强大。

半龙之身虽然给予了晨曦强大的肉身力量,却也让她很难与纹章契合共鸣,走到s级的路途花费了比预想中漫长很多的时间。

起初,她能力不足帮不上忙,错过了恩人的最佳救援期;后来,她有了足够的力量,却又在获得称号的过程中被命运开了场大玩笑,失去了出入真实世界的权利——e-616星域连带着《黑鸢尾议会》副本,都在规则作用下拒绝光辉骑士的进入。

就在晨曦进退两难之时,时隔多年,「黑山羊」这个代号在方舟再次现身了。

“那时候,我没想到她与前辈们渊源颇深,只当「女士」对她的关注是出于对这个代号的移情。”晨曦感叹,“但出于不愿错过一丝可能的心态,我将一柄曾经使用过的剑悄悄‘送’到她手中,想看看这位新任「黑山羊」的立场、看看她会走到什么样的高度,没想到……”

曾经高高在上看着后辈的s级玩家们,如今都得用“祂”来称呼那个人了。

“剑柄是手握良知,剑背是沉稳如山海,剑刃是心之所向,剑尖是仇敌之心脏,唯有行事正义之人可用此剑,当持有者违背誓言时,将受到光辉的诅咒……”一道陌生含笑的嗓音从晨曦身后传来,“‘光辉诅咒之剑’,对吗?”

晨曦脊背一紧,没有转身——在对方出声之前,她没有发现这里有第四个人的气息。

但显然,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这里的,只能是让无数黑山羊之触欢快舞动的黑山羊之主,也是让所有高级玩家迫切想要见到的存在。

从《自由日》的变革开始,他们这些s级玩家最多只能和纳撒尼尔打交道,虽说后者确实可以决定大厅的一切事务,但在亲眼见到“神”、与“祂”交谈之前,众人还是心里没底。

——人在容纳神格之后,究竟会成为什么样的存在?混沌?疯狂?还是极端理智?

——既然黑山羊能够成神,那他们,又是否也有走上这条路的可能?

晨曦并没有迫切成神的欲望,但她比所有人都更想确定“神”是否稳定、是否可信、是否能将《自由日》维持下去。

如果祂值得,她愿意在祂麾下做一把维持秩序的光辉之剑,不仅仅是为了报恩,也为了她自己。

“那是一把很好的剑,曾帮助我良多。”

在龙女身后,黑发黑眼的陆语哝站在无数触手的簇拥下,将一柄白金色的长剑递交回晨曦手中。

“如果你愿意放弃现有的称号,回到麦田如黄金的伦达尔,那就使用它吧。”

……她听到了什么?

晨曦在锡兰和莱斯特的点头示意中,深吸一口气,转身接过了陆语哝手里的剑。

剑一入手,龙女就敏锐地感知到了浓厚的法则之力。

这位能够打破世界壁障,穿过空间与时间的黑山羊之主,给予了她一个诱惑力十足的选择——无论对方是在真诚地赠礼,还是为了排除像她这种s级玩家成神的可能,她都感谢祂。

因为晨曦非常清楚自己会选择什么答案。

她想回到过去,看那麦田如黄金的伦达尔,还有金发比麦田灿烂的母亲。

妈妈,人族的女儿终于能够回家。

番外·「刽子手」

光辉骑士已经失踪三天了,能发现这件事的玩家不超过五根手指。

《自由日》改革至今还不到半个月,为了承接人流,游戏大厅已经扩宽了数倍,但即便如此,大厅各个区域的玩家密度还是远远高于旧神游戏的巅峰时期。

但此刻,本该聚集大量刚出副本、亟需放纵刺激的玩家的酒水吧,却像经历了一场恐怖袭击一般门可罗雀。

……不,其实这么描述也不大恰当。

因为酒水吧外头其实围了一圈“想要进来但又不敢进来”“想要离开但又不甘心离开”的玩家,熙熙攘攘,就像一只被掏空的甜甜圈。

而酒水吧里头最好的位置,也就是本该安置数位专业调酒师的调酒吧台里,还杵着一位反客为主、自顾自在酒架上挑挑拣拣的客人。

圆溜溜的服务型机器人在半空中茫然打转,显然有些不适应今天这突如其来的空闲,客人们为什么都不进来呢?吧台是不能让客人进去的吧?安保型机器人怎么没有把这位客人请出去呢?

再三犹豫之后,小机器人挠了挠秃脑壳,晃晃悠悠往吧台飘去。

它打算问问这位客人把调酒师们弄到什么地方去了,酒水吧没有调酒师可怎么行呢?

然而,没等它靠近对方,一只喝空了的烈酒瓶“嗖”一声擦过它的身子、“哐当”砸在地上,残余的昂贵酒水瞬间香气弥漫,隐约夹杂着腥甜的血气,熏得小机器人滴溜溜转——又或许是被那刚好擦身而过又没伤到它的力道带着转,谁知道呢。

起码那掷出酒瓶的罪魁祸首、大咧咧架腿坐在吧台上的健硕男人,快活又疯狂地拍腿哈哈大笑起来,踏着吧台的皮靴在柜面上蹭出脏兮兮的鞋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粗俗、嘶哑、嘈杂,混杂着浓浓的酒气和间或几声酒嗝,笑得前仰后合狂发乱舞,笑得蜷缩在吧台下的调酒师们抱着四分五裂的安保型机器人瑟瑟发抖,也笑得酒水吧外头一大圈玩家哆哆嗦嗦又往外挪移了一段包围圈。

“是那位吧?”“是那位吧?”

“肯定是吧,他走进来的时候那身血腥味谁没闻到?”

“我酒才喝了一半呢,靠,攒了几个月的积分就为了那瓶好酒……”

“那也得有命喝,走得慢了小心你的脑袋瓜像那瓶子一样。”

“怕什么啊,这又不是在副本里,而且《自由日》都改成意识体登陆了,他还能真把我们杀了?”

“……那你还是太小看排行榜tp玩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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