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幻境,那幻境的核心一定是陆语哝面前的神龛。
她决定先使用人物书,看一看羽绯剩下的那段过往。
绯樱小町(十九)
在追随霜宫之前,栖斋只是一个不算有天赋的普通阴阳师。
他曾师从一位并不出名的老阴阳师,有一个天赋卓绝的师弟,有着与自身能力不那么匹配的野心。
但野心这种事,是需要与眼界匹配的。
在见到真正神圣的存在前,栖斋最大的野望也不过是站着向王公贵族行礼、坐着为民众施讲道义。
在被霜宫带着走进那个庭院之前,栖斋从未想过——
人,也能有与神近距离接触的机会。
那形销骨立的神,明明看起来与人类有着一样的外表,明明比人类还要脆弱不堪……但当祂将目光施舍般投下时,无数繁杂可怖的呢喃会在耳边炸响,仿佛将你沉入暗无天日的深渊,恶鬼与神骸堆积的渊底回荡着神魂的长鸣。
有一瞬间栖斋双目嗔然,双手双脚克制不住地颤抖,不自觉地想要伏跪于祂,如果不是霜宫居高临下的一声嗤笑和搭过来的手,他那时应当已经趴在了地上。
栖斋很久很久都没能忘记那一刻的震撼与屈辱。
大概是觉得他的表现可怜又丢人,又或者一开始霜宫就只打算让他见识一下真正的神、但不准备让他多加接触……总之霜宫再没有带他去过那个庭院。
栖斋后来只是偶尔有听闻,那边庭院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霜宫每每听完侍从的汇报,都会陷入很久的思索。
——通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栖斋已经熟悉霜宫的细小习惯,像这样的表现,大概就是在琢磨权衡着什么有不小失败率但获益颇丰的算计。
人物书《绯樱小町·樱与鹤(下)》的回忆,就发生在栖斋所不知道的那段时间里。
……
……
……
“樱花啊……樱花啊……
暮春天将晓……姑娘仰头笑……”
一晃两年过去,山间的樱花已经起起落落,即将迎来第三季。
从绯樱小町到庭院的路,被少女来来回回走着,便多了一条细细长长的小径,沿途开满了从山里带出来的花种。
时光如水般滑过、并没有在纯真的灵魂上留下太多痕迹。
羽绯依然像当初刚刚认识鹤子的时候那样,爱给祂带些有趣的民间故事、家长里短的八卦与不算新奇的小玩意。
可惜,因为要给家里干活的缘故,羽绯能抽空来山间庭院的时间随着年岁增长而越来越少。
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她来庭院的频率高了起来,而且每次都能呆上很久。
名为羽绯的少女已然出落得亭亭,一头浓密的乌发盘成发髻,不再是当初那个因为没有母亲照顾、只能随意在腰后一束的小姑娘。
她依然喜爱手鞠和翻花绳,只是偶尔玩着玩着,脸上会流露出几分恍惚与愁绪,似乎不再能感受到这些小玩意的快乐。
——按照岛国民间的习俗来算,即使再爱山野与玩乐,她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
。
近期,她突然不再需要再干那些繁重的家务活了,因为准备一家人的饭食、打水烧柴、打扫屋子、打理田地……会让她的手过于粗糙、肤色不够白皙、头发毛躁不柔顺。
当阿爸眯着醉眼细细打量她、哈哈笑着说“我们羽绯一定能许个好人家,拿到一大——笔结纳金”时,羽绯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嫁人,像当初阿妈嫁给阿爸那样,想想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呢。
她未来的丈夫,会是怎么样的呢?
——是像阿爸那样永远醉醺醺地打酒喝,然后莫名其妙地打阿妈撒气吗?是像阿兄那样傲慢又懒惰,总觉得她是家里不值钱的拖累吗?
她未来的生活,又会是怎么样的呢?
——如果阿妈没有跑到山里侍奉山神大人,那阿妈从前的生活,就会是她未来的生活的样子吧?
这样想想,当初阿妈跑走的决定还是很正确的吧?——虽然当初阿妈走的时候说是要去为她摘樱花,但其实羽绯知道,阿妈不想再回到那个家了。
她小时候哭着喊着想把阿妈找回来的想法和行为,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不过,不过……
要不是因为她一直在找阿妈,也不会知道阿妈在山里过得很自在,也不会认识鹤子呢。
这样想着,羽绯忍不住偷偷——不,是光明正大地——撑着下巴,欣赏着鹤子漂亮的面容与漂亮的眼睛。
她觉得自己当初的决定非常正确,既知道了阿妈的下落,又交到了一位这样好的朋友。
鹤子真的是羽绯见过的最最最——最特别的“人”了!
她猜,就算是大内里身份高贵的公子、幕府里武艺出众的将军,都不会比鹤子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可惜他的身体太差了,就像一尊精致的瓷像,需要格外小心翼翼的呵护。
羽绯知道要养好这样一幅身体是很贵的,无论是珍贵的药材还是高明的大夫,都不是会出现在绯樱小町这种小地方的存在。阿爸说要把她嫁到城里去,因为绯樱小町的乡下人给不出多丰厚的结纳金——那会“浪费了我女儿的年轻美貌”。
如果去城里的话,羽绯愣愣地想,那她是不是就有钱帮鹤子找个好大夫了?不知道大夫能不能给妖怪看病啊?
——可是不管多丰厚的结纳金,好像都到不了她的手里,而且到那时候,“丈夫”也不一定会允许她出门吧。
啊,如果再也见不到鹤子……
少女的心脏好像已经不是她自己的了,只要一想到这样那样的事,她就感到呼吸都失去了意义。
她自己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表情有多难过,就像一株被冰雹冻伤砸伤的植物,焉巴巴的气息萦绕在鹤子的眼前。
在羽绯离开后,鹤子冷下了表情。
祂让以往只悄悄送羽绯下山的人面鬼跟在她身后,混进了绯樱小町。
伪装成路人的人面鬼,忍受着村子里人气的诱惑,往最热闹的地方
走去。
“哎呀哎呀,恭喜啊,你们家的羽绯居然能被城里的贵族大人看上,以后可得享福啦!”
“既然阿妹嫁到贵族府里,阿兄肯定也能拿到一份清闲的好差事吧?”
“结纳金一定不少吧?看那些箱子,都是绘了山水浮世绘的呢……”
中年男人难得没有喝酒,却满脸红光,哈哈大笑:“哪里哪里,还是小女争气哈哈哈,不像她那个阿妈……”
说到后面,中年男人的表情阴沉了一瞬,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但很快又被丰厚结纳金带来的快乐冲刷掉了。
从山上回来的少女死死站在人群外不远处,美丽面容表情空白,像是要在那片土上生了根,又像是很想拔腿就走。
就在她即将后退的前一刻,人群中的中年男人像鬃狗一样嗅到了她,眼里充斥的绝不是一个父亲看待女儿,而是赌徒看待最昂贵的筹码的目光。
……谁也不知道少女曾无数次后悔自己没有像阿妈一样逃走。
但即使再重来无数遍,羽绯也依然会像这一次那样,在听到阿爸说“那位打算迎娶你的霜宫大人可是大内的医官大人呢,要不是他偶然游历此处,这样的好机会可轮不到你……”时,克制住自己想要逃离的动作。
她木愣愣地跟着阿爸,在村民们钦羡又嫉妒的目光下,在阿兄难得和善的眼神中,被送进了大人的车辇。
还没有和他道别呢。
在纸质车帘落下的那一刻,羽绯出神地想。
今年的绯樱,还没有开呐。
……
“现世的姑娘,嫁个好人家才是真正的归宿呀。”
山上的庭院里,跑回来回报情况的人面鬼语气喜庆地说道。
“我吃过那么多人,每一个人的记忆都是这样说的!”
原本变换成一个普普通通樵夫的人面鬼很快变成了一位中年妇人的样貌,仔细看去,那妇人的五官与羽绯有五分相似。
“像这个女人,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她女儿找个好人家,家里吃穿不愁、丈夫能扛起大梁、最好还有一大堆仆从簇拥……”
仿佛感受不到鹤子无比复杂的目光,人面鬼笑容愈发喜悦欣慰——仿佛真的是那可怜的妇人在为她女儿喜悦欣慰一样。
“这心愿可不马上就能实现了嘛!”
人面鬼喝过神子的血,自然能感受到那神血在它体内躁动不安的动静。
可它恨啊,它从一个小妖爬到食了近万人的强大地位,却折在了那区区一个人类手里,它怎么能够不恨?
所以当鹤子哑声问它“那户人家如何”的时候,它既没有说“羽绯是在听到那人是医官之后才愿意的”,也没有说“她的表情像一株即将凋谢的花”,更没有说它曾经偷偷借用羽绯的母亲的样貌,告诉她“那少年的病眼看是治不好的”。
它可是食了近万人类、看过他们记忆的妖啊,怎么可能不比一位本端坐高台不食烟火的神子更懂人心?
既然它不能好过,那这一对两情相悦的神与人,又凭什么在它面前上演什么真情得证呢。
放手吧,让她在富丽堂皇的官邸里凋谢,让你在这永恒孤寂的庭院里腐烂。
嘻嘻、嘻嘻嘻……
“嘭!”
在内心狂笑的人面鬼愕然低头,却见自己的心□□开了一朵血花。
“既然她不会再回来了。”神之子表情悲伤但冰冷地收回手。
悲伤——是因为羽绯。
冰冷——是因为曾经害了羽绯母亲的人面鬼。
“那你就没有存活的必要了。”
绯樱小町(二十)
即使鹤子再不想承认,祂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因为人面鬼的话产生了动摇。
即使知道人面鬼话语中所包含的不怀好意、挑拨离间,鹤子也否认不了那些话在人世间的分量。
——以人世的眼光看,健康能干的丈夫与富足安稳的生活,这样的未来对于羽绯一个女孩子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