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会儿才有点感慨,有点舍不得。
夏夜里,天空像墨蓝色的一只圆钵,倒扣在穹顶,有一带星河,缀两朵柔云,晚风牵动晏在舒的衣袖,她戴着耳机,沿绿荫路往校外走,直到一辆车猝不及防地从侧方打出来,稳稳刹在她跟前。
阴魂不散了是吗?晏在舒下意识地左右环视。
车窗缓慢降下来,孟揭朝她侧点一下头:“上车。”
不想在校道上驻足拉扯,晏在舒干脆地拉了后车门。
“……”车门不动,仍是锁着的,晏在舒往驾驶座看,孟揭是一眼没瞧她,于是晏在舒带着气拉开了副驾驶门,关门的动作很重,砰一声响。
“去哪儿?”
***
孟揭竟然绕回了研究所,带她上了十六楼。
走廊空空荡荡,跟半小时前截然不同,晏在舒莫名地有点怵,想到了许多恐怖电影里从实验室破门而出的异形,忍不住问:“大家都……下班了吗?”
“没有,”孟揭顿一下,面不改色地说,“被吃了。”
尽管理智在告诉自己孟揭保准是在吓唬她,但那口气还是悬起来了,她竭力让呼吸平稳,“少吓唬……”
侧旁办公室“滴”一声开,晏在舒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往边上弹,“孟揭!”
孟揭停顿半步,随后闲庭信步往里进,“坐吧。”
晏在舒惊魂未定,心里憋的火蹭蹭往外冒,眼圈都气得发红,刚要开口,办公室门“咔嚓”再一关,灯干脆都没开,整间办公室陷入黑暗,只有投影的一束灯光幽幽地打在幕布上。
喉咙口哑了一下,那些火气也悄无声息地散了,晏在舒皱了一下眉,眼里的疑惑和探究保持一秒后,就全是直白的惊讶,又掺点喜,掺点悲,还有点藏不住的想念,全副心神都拴在屏幕上。
眼眶仍旧是红的,只是原因变了。
那是一段完整版的录影,跟下午直播时零碎的片段不同,这段录影清晰地记录了一位物理学家的十分钟。
摄影师调着设备,看得出是临时安排,用的只是小型的手持摄像头,画面不太清晰,镜头也有些摇晃,或许是想跟这些大学者拉近距离,设备调好后,他先问的都是些平易近人的问题:“晏先生平时有什么爱好吗?”
晏凭修正在洗手,他的手很红,像是过度清洗导致的:“听音乐算吗?”
“当然,”摄影师应,“晏先生平时喜欢听什么音乐?”
“我喜欢听我爱人唱歌。我收录了她十五年前到现在的演出碟,不瞒你说,来这里之前,助理说不允许携带超过十公斤的个人物品,因为当时生活设施没现在完善,那屋子都是小小一间,我就把冬衣全丢了,只留我爱人的演出碟,还有我女儿画的连环画。”
“都很重哦。”摄影师说。
“是很重。”
“西北也很冷啊。”
“哦,不会,”晏凭修笑起来,“我觉得够了,够暖。”
“项目中心是封闭式管理的,我听说,就是听说,有规定讲,科研人员可以指定一名家属进入研究中心的家属院,只是也要签署保密协议,受到同等级别的封闭管理。所以,其实是有名额的,您也可以指定家属进来的是吗?”
“不,不,我的爱人,她唱歌特别好听,真的,有人音能成诗,我爱人就是这样的,她很有魅力,”晏凭修讲起爱妻显得很温柔,眼尾延出细细的纹路,“这样的人不该囿于某一处,她要在舞台上,那里是她的根系,有她需要的营养,她会在上面长盛不衰。而我的女儿。”
“讲实在话,我不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子,她小时候是特别可爱,像那个飞天小女警一样,”他比划了一下头顶两团鬏的样子,“天天讲我听不懂的可爱话,涂我看不懂的可爱画,没有人不爱她的。”
“……研究中心应该有定期传输您家人发来的视频内容哦。”
晏凭修定了一下,说:“不一样的啦,对科研而言,数据传输是好手段,但从情感上讲,视频其实无法对我构想我女儿长大的模样起到正面作用,当分开的时间足够长的时候,人会对数据类的东西产生怀疑,产生不真切感,所以两年前,我就停掉视频接收了,那些视频我会留着,等到下次见面,再翻出来看。”
“没有想到这一层,那真是……有点残忍。”
“也不会啦,”晏凭修笑,“女大十八变,大家以前都讲女儿像我,我只好每天多花五分钟照镜子,去模拟五官的转变,结果,有一次被人撞见,大家又说,哦!那个搞物理的晏凭修特别自恋!天天都要照镜子!”
摄影师也笑:“所以其实是您不愿意送她们进来的。会觉得可惜吗?就如同您所说,妻女是您的精神支柱,会不会因为一家人相处时间太短,而感到遗憾呢?”
“不会,时间不在于长短,是在于厚度,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非常值得怀念,我时常想起那些时刻,胸口仍然有饱满的情绪,因此不觉遗憾。”
哇,摄影师真的有感动到,再开口时,哽咽得讲不出话。
晏凭修紧接着说:“刚刚那段剪进去就好了,其实我实话跟你讲,恨不得现在就翘班回家去。”
“……”
两分钟的沉默后,摄影师重新调整画面:“那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您都见不到妻女,那您是怎么调节负面情绪的呢?”
这回轮到晏凭修沉默,片刻后,他含着歉意说:“你的问题,我没有资格答的。”
摄影师表示洗耳恭听。
“投身物理,投身国家项目,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好比……鱼游水中,当你攻破某个难题,当你对这个宇宙的了解又多一分,那种巨大的成就感,我难以形容……我这辈子是为此而生,我没有遗憾。但是,承担更多别离情绪的人,是我的爱人和女儿。”
“我至今认为女性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群,她们有追求,有能力,抗压性比男性更强,适应力比男性更好,还能在这之余,承担一个世俗意义上的角色,无论是妻子还是女儿,这种世俗关系对她们的偏见总是更深的。她们很了不起,等到下次见到她们,我要向她们请教一下。你不要讲给别人,因为我就天天躲在被窝里哭。”
采访时间有限。临走时,晏凭修送了摄影师一张演出碟,摄影师受宠若惊,又打开了摄像机,画面特别晃,里边的大物理家仿佛没察觉到镜头,正在凑头跟他小声商量。
“不是白送的,你下回来的时候,给我捎带两张新的碟,要新的哦。”
幕布上,画面最后晃了两下,从晏凭修鬓边的白发滑过去,然后黑屏,静音。
没有人开灯,也没有人讲话,这片刻的空白里,晏在舒擦了下眼睛,却没有多少湿润,她像喝了一杯后劲猛烈的酒,现在只是刚入口,除了晕眩,别的情绪还在体内缓慢酝酿。
“谢谢,视频能不能发给我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