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点,我觉得快挖着了。”
赫哲拎了鹤嘴锄小心翼翼地翻着梨花树下的土,晏兮没形象地蹲在一旁瞅着那越来越大的泥坑,时不时地指挥一下。
挖到三尺深的时候,突然听闻“吧嗒”一声脆响。
晏兮忙说:“嗳!停,我听见响儿了。”
赫哲于是换了动作,轻轻刮着那y物周围的泥土,没多久一个肚大口小的坛子现了形。赫哲几下扒拉出来,俨然是个酒坛。
坛子样式古朴,上面写酒名的字条早已分辨不清。
晏兮接了那一小坛酒,转了一圈看不出什么名堂,于是说:“让你挖出个不知名的。”
他用手去叩那酒瓮,只听“嗡”的一声长响,清冽悠扬。再急手一摇,坛内酒声极清脆,似碎竹声音,便抬头笑道:“你有口福了。”
原来药王谷的每任谷主都有个埋酒的习惯。
兴致来的时候酿上几坛,若觉得那年酒好,就在燕燕于飞楼周遭埋了,不知哪一年再由哪任谷主挖出。先人寄福于后人,那些沧海桑田的传奇也仿佛被这细细的酒香串起,推杯换盏间浮现于世,飘散在白雪皑皑的天地间。
晏兮斜躺在燕燕于飞楼的楼顶,眯着眼睛看一轮浩然满月遥挂苍穹之间。
这是药王谷的至高处,放眼望去,千般景se尽收眼底。赫哲坐在他旁边,仰头饮了一大盏,苍鹰清啸飞过药王谷,赫哲道:“痛快!”
晏兮侧过头,看着琥珀se的酒ye划过赫哲喉结滚动的脖颈,便微微g起唇角,学他那样也灌了一大口。毕竟有些不习惯,被酒刺激到的晏兮“嘶”的一声,眼前的景se因为瞬间蔓上的泪水而变得模糊。
看着眼前混沌成一片的景se,晏兮出神地想,这药王谷锁了他几年了?
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仿佛和自己融为一t,闭上眼睛都画得出样子。今天换了个位置去看,却又看出不同来,好似出窍的魂遥遥看着自己的影子,说不出的陌生。
“这么险的地方建出这么一个药王谷。”赫哲颇为感慨地看着谷里的雕梁画栋,楼台水榭。
晏兮道:“药王谷传到我这,已有千年。起初先人是四处行医,直到有个天子竟要烧书,先人怕保不住这些药典古迹,便一路寻到这深山中来。一开始也不过是间小茅屋,一代代这么传下来,才有了现在的规模。”
“千年?”赫哲皱眉:“这么好的医术,为什么要藏在深山中?”
晏兮笑赫哲:“这都想不通么?”
寻常病,寻常医生便可医。不寻常的病,找个不寻常的大夫也可医。
但若是一个人患了必si之症,却还想活,还有能力找到办法活,那他必有极过人之处。或者权势滔天、或者家财万贯、或者武艺超群。
药王谷虽然坐拥起si回生之术,却无多少自保之力,若是被这些si期将近,急红眼了的“能人”们争来抢去,怕就是岌岌可危了。
更何况药王谷医术回天,药王一旦入世,医术被n用了去,天下必定要乱。选择绝世于这山巅之上,有能力上来的,诚心求医的,都是极少的。能到这儿,便是缘份,药王自会出手。
“我们不过是为了自保啊。”晏兮轻轻叹了一声,赫哲当下便了然。
晏兮看他若有所思,又笑道:“其实药王救谁,也是那人的命数。我们超脱开来,绝世,为自己也为天下。”
赫哲答:“是这样。”
晏兮顿了顿,又说:“其实药王也是出谷的,四年一次,隐去身份,救世间有缘之人。这是药王谷的变数,也是世人的变数。”
赫哲有些惊讶,一是这话他在这坊间也听说过,但毕竟是传闻。二是他打探药王谷信息时,却不曾听闻近年来有药王下山。晏兮这样,医术与相貌都算得上传奇,若是入世,绝不可能一丝踪迹也无。
晏兮知他疑惑,却不解释,只拈了酒盏与他轻轻一碰,嬉笑道:“与尔同销万古愁!”
万古愁……纵然不是万古愁……
不知为何,赫哲看着眼前的人,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他在燕子楼住的第一晚。
那时,晏兮隐在纱幔后倔强而孤独的身影,小小的一团,现在想想,却让人莫名心疼。
“发什么呆,切莫辜负好酒。”晏兮笑着,伸手在赫哲眼前晃晃。
赫哲回神,定定看他。心中的一根弦被那笑容轻轻一挑,冽冽的声音震荡开来,清响不绝。
“少主!少主!”
燕燕于飞楼的宅门被擂得震天响,晏兮本来就觉浅,昨日又贪过几杯,现在听着那“哐哐哐”的敲门声简直头疼yu裂!
“卷耳,快去咬si那人。”晏兮迷迷糊糊地扯过锦被,一下子盖个满头满脸。
被子里睡着的貂儿被晏兮的动作一带,“吧嗒”滚了出来,两只小爪子痛苦地搭在脑袋上,眼睛都不曾睁开就继续往晏兮被窝里蹭。
“这是哪家催命来了!”纸鸢神志还没清醒,衣衫凌乱地从西厢急跑出来要去开门,生怕敲门声惊了晏兮。刚到内院,便看见赫哲面sey沉地拎着一个人过了垂花门。
看到纸鸢,赫哲丢下那人,双手一抱拳:“纸鸢姑娘,得罪了。”
纸鸢一看,果然是穆沙佩佩,随即乏力地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我倒无妨,这个时辰也该醒了。只是谷主肯定要不爽利了,先生多担待吧。”
赫哲答:“自然。”
接着,他利索地拎起穆沙佩佩,糟心地看了一眼,顺手丢进了放杂物的耳室道:“没叫你时,不许再出一声。”
穆沙佩佩也不介意,r0u着摔疼的pgu分外猥琐地笑:“是疼得!还活着,真好真好,少主摔得好。”
赫哲:“……”
推开楼门,上二层,进里间。
撩开隔断的珠帘,赫哲发现晏兮果然已经醒了。
仰躺在床上,正盯着床幔发呆的晏兮听见帘子的声响,转过头恻yy地对赫哲说:“少主——”
虽是玩笑话,但赫哲听他这么喊,心里仍像是被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
赫哲放缓了声音说:“我已经教训他了。”
晏兮不答话,转过头去神情麻木地一下一下捋着卷耳的毛。卷耳四处挣扎着躲避晏兮的手,不屈不挠依旧睡着。
“还早,再睡一会。”赫哲走到晏兮床边,把r0u得乱糟糟的被子给他提到x口,盖住两只不老实的胳膊。
晏兮呆呆地摇摇头,两眼出神道:“睡不着了。”
赫哲取了一早就煮好的醒酒汤,扶他起来后给他灌了半杯下去。待晏兮喝完,便放下杯子去寻他的手腕。
晏兮惊得一缩,却挣脱不出赫哲的手:“你做什么?”
赫哲淡淡地回他:“别担心,不探你的脉。”
说话间,一道温热悠长的内力自晏兮的手太y肺经进入,缓缓流向他全身的一十二道经脉。身t内郁结的地方被打通,心慌的感觉渐渐消失,晏兮感觉身t像浸在热水中一般的妥帖舒服。
赫哲见他的气息愈发平稳,便把被子给他掖好,轻道:“睡吧。”
晏兮也不与他争了,只感觉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渐渐涣散,终是睡过去了。
穆沙佩佩今年一十六,虽不是个笨蛋,但却还没到开心窍的年纪,不然也不会天一擦亮就去擂人家的宅门。不过说他不笨是因为,你看,他知道寻那谷里最大最好的房子去敲,就算自家少主不在,但肯定能找得到个管事的人。
不过这少主是找到了,可你这么早去扰人清梦,也是要得罪别人的,由此可见其莽撞。
日上三竿,晏兮才醒。早膳墨茗早已经送来,现在正在暖炉上温着,分量自然还是不多不少的两人份。
晏兮赫哲两人在暖阁里用过膳下了一楼,穆沙佩佩看到晏兮下来,倒头就拜。
“今早擂我大门的是你?”晏兮在主位落座,看着跪倒在大厅的穆沙佩佩问道。
穆沙佩佩早上头脑发热做了莽撞事,现下心中只剩懊恼了。自己醒的时候怎么就不老实地在床上躺着呢?
“对、对不起。谷主,我g了蠢事。”穆沙佩佩有点幽怨地跪在那里长叹一口气,又偷偷瞥了一眼赫哲:“还有少主……也对不起,我不该不听话去撅那什么破树枝。”
树枝?碧血蛊?
晏兮瞬间明白了在山下时两人身上发生的事,厉声道:“你们两人去云梦泽了?还动了乌蛮人的镇南神木?!”
穆沙佩佩被他气势吓到,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撅了根小枝条,就一点点!还被一个很凶的青眼婆娘打掉了!”
很好,晏兮往椅子上一靠。他原以为两人最多是误闯云梦泽。可没想到竟是动了乌蛮族的神木,还跟大鬼主朗香交了手:“真有你们的。”
穆沙佩佩见晏兮神se非常,自家少主脸上也是晦暗不明,这下连话都不敢说了。
晏兮侧了身子看赫哲:“你怂恿他去的?”
赫哲道:“本意是与朗香姑娘做个交易——”
“可那个婆娘根本不讲理,怎么都说不通,我一着急才半夜潜进林子里——”
赫哲厉se看着穆沙佩佩,道:“闭嘴。”
穆沙佩佩瞬间哑声。
晏兮看着这个毛毛躁躁的佩佩无奈地摇头:“你拿金山银山去换,她都不会给你镇南木的。现在你又动了那神树,朗香一定被你们气疯了。”
穆沙佩佩苦了一张脸,满是愧疚地说:“对不起。”
晏兮不答,赫哲不语,穆沙佩佩又不敢说话,一时间偌大的燕子楼内鸦雀无声。
只是,晏兮不说话,却不是生气了。
乌蛮人固然是他朋友,可是对于镇南神木,他却没那么重的感情。不言不语,是因为想到了另一件事情。一件深深压在他心底,却一直没办法,也无力去做的一件事。而现在,这件事却有了可能。
或许,这是他的变数。
药王谷本是立足天外,不涉世事的。祖上也有规矩,药王谷不许过问任何病人的来龙去脉,不得探听病人的任何秘密。
但是,祖上规矩?
晏兮心中冷哼——现在的他,连自己当初到底为什么会被晏南飞委以重任都看不清了。这谷主之位,也仿佛笑话,却不知笑得是他晏兮,还是那个云山雾罩里的晏南飞。
“我且问你。”晏兮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穆沙佩佩一字一句道:“你们千里迢迢来南疆,为的,可否就是那云梦泽的镇南神木?”
镇南木乃是一棵矗立在云梦泽腹地的千年神树,巨树通t深黑,枝繁叶茂。可趋百虫,逐雾障,食之百毒不侵,虫蛇不近。但根须却是毒烈,见血封喉。
九世药王晏鸣,偶有一日行至云梦泽,路过乌蛮部,便想讨口水喝。而这瓢水,就是药王谷与乌蛮部世代友好的开始。
那时的乌蛮部还不强盛,但却占着云梦泽最好的地界。并不是因为土地有多好,而是那块地上长着整个南疆最珍贵的宝物。
药王晏鸣受了乌蛮人的滴水之恩,自然不忍心看他们日日心惊胆战只为周全一棵树。
取了镇南木树根的毒汁,借了乌蛮人的蛊术,药王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养成了第一只碧血蛊。
那蛊也奇,仿佛老马识途,炼成后就附着于树上,一代又一代,成了镇南神木真正的守护神。
不过药王忘了,一只小虫再有灵x,也不可能分清来的人是乌蛮还是白蛮,花腰还是摩契。于是好人做到底,药王又pa0制出能够驾驭碧血蛊的方法——碧血皿。
碧血皿,以人为载t,炼成后便不惧碧血蛊之毒。只是这副作用也是极其要命,成碧血皿者,寿命最长不过三十。全身剧毒,不可近,不可生育,不可沾荤腥。眼眸,双唇,指甲皆成碧se。
自那之后,每任新选出的大鬼主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独上九阙雪山。待到回族,便成为南疆唯一可以克制镇南血蛊的碧血皿。
朗香是谁?那可是晏兮九岁出师时的第一个“病人”。
往事历历在目,好似就在昨日。
晏兮想,那年朗香多大?不过十二,这也,七年没见啦。
十二岁有胆量有能力独自上得了这天险之地——乌蛮族最年轻的鬼主,哪有那么好说话?赫哲如若真想要那镇南木,除了强取豪夺之外,唯一走得通的法子或许就是自己了吧。
“问你话呢。”晏兮好笑地看着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穆沙佩佩。
这小子,不该答话的时候抢的b谁都快,该答话的时候倒成了哑巴。
“是。”应了这一声的,却是赫哲。
晏兮说:“非要不可?”
赫哲答:“非要不可。”
晏兮说:“好。”然后便不再b问那穆沙佩佩,起身慢悠悠上了二楼。
穆沙佩佩目送晏兮上了楼,长舒一口气,挺直的身子也松懈下来,喃喃道:“美人真可怕——”
还没感慨完,突然想起晏兮走了,赫哲还在!穆沙佩佩急忙又挺直了身t,哭丧着脸道:“少主。”
见赫哲没有动静,穆沙佩佩只得继续哭丧着脸道:“少主我错了。”
赫哲问他:“哪里错了?”
穆沙佩佩满头是汗,道:“不听命令,行事莽撞。”
赫哲过了许久才回:“我答应过老阿姆,要带个活蹦乱跳的你回塞北,可我不是神,下山后你就回去吧。”
穆沙佩佩大惊,一下跪倒在地,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少主!我错了!属下不会再犯了!”
赫哲看着他,却不言语。
穆沙佩佩一把解下腰上的弯刀,双手奉到身前,重重把头抵了上去道:“狼王在上,穆沙佩佩立誓!再不违背少主命令,再不做莽撞之事。若我再犯,自断此刀,终身不再入金山一步!”
赫哲转身,留下一句:“平日多想想老阿姆,她带你到现在,不容易。”便也转身上了楼。
走过楼梯转角,赫哲就看见晏兮倚在二楼栏杆上。他扫一眼还在地上跪着的穆沙佩佩,对赫哲笑道:“那刀对你们竟这么重要?”
赫哲也往下看,面沉如水,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他袖子被g了g。赫哲抬眼,是晏兮带笑的一张脸。
“跟我来。”
赫哲顺从地跟上晏兮的步伐,绕过回廊,看他推开一扇门,是间茶室。
“昨日答应你煮茶,我从不失约。”
进了屋门,绕过四时山景图的屏风,便看见一案嵌螺钿的黑漆矮几与几个离忧草编的蒲团。
矮几上,是已经按照规矩罗列好的二十四茶器,除此之外还有两瓮分放于几案边。大的那罐赫哲认识,是他今早亲手从窖里取出的上好雪水。而那瓮小的,想必就是晏兮说的滇红美人尖了。
一路引着赫哲到了蒲团边,两人对坐之后,晏兮微微一笑,便开始了。
用炭夹取了铜盒里已经烧红了的银丝y木炭放到风炉下,又用磁瓯取了罐中水注入壶中。晏兮扇动风炉,解释道:“烟气入汤,汤必无用,这炭虽好,可也需得小心。”
不多时水便沸了,水花如鱼目,微微起了声响。
晏兮笑:“这便是‘一沸’了。”
语罢,用玉匙挑了一小撮青盐入水。很快,瓷壶缘边如涌泉连珠,晏兮便舀出一瓢水,用竹筴在沸水中心搅动,又取了那滇红美人尖投入汤心。最后待到水翻如波浪,晏兮才倾手把先前舀出的水倒入汤中,茶汤立刻平静下来。
晏兮停了风炉,在壶上加了盖,道:“这样,一沸、两沸、三沸,便都完成了。现在等茶静下来,那时便可以喝了。”
赫哲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中原人喝茶这么麻烦了,原来不光是为喝茶。那等待的过程里,若是有对的时间、对的地点、对的人,便也是极美好的。
三呼x1顷,晏兮拎起瓷壶,将茶汤注入盏中。
一瞬间,茶香满室,氤氲的水汽蒸腾而起,模糊了晏兮的面容,他笑着,如隔云端。
原来,等待的过程不只美好,更是值得。
晏兮双手奉茶,捧到赫哲面前,道:“好了。”
越窑的天青烟雨盏中,浮起一层细细的茶沫,焕如积雪,烨若春敷。
赫哲接过茶盏,细细品了一口。瞬间口内茶香四溢,缓缓咽下,苦味过后,甘甜犹在。
赫哲虽不懂品茶,但却迷恋上了此情、此景、此间茶。
“你不喝吗?”赫哲见晏兮只是坐着,却并未再斟茶。
晏兮笑笑:“这叫美人茶,自然只有一盏。我若再续水,便是美人迟暮了,舍不得。”
赫哲说:“你是第一个只为我煮了茶的人。”
“还给你备了这个。”晏兮说着,端出一茶盘。
上面放了一盏牛r、一盏su油和一个牛皮袋子。而那个袋子,分外熟悉。
晏兮笑道:“你早就付过医资了。”
赫哲看着茶盘上的牛皮袋子,神se复杂。
晏兮又道:“我不是故意戏耍你的。”
赫哲问:“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
晏兮答:“你的病我已治好,现在穆沙佩佩的毒也去了,你们随时都可离开。”
刚刚在茶香中静下来的心,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日大雪纷飞中,昏迷的自己被晏兮唤醒,再睁眼便仿佛被迎进了南柯一梦。
在这里,时光胶滞,只几日便如千年。
可是,镜花水月,过眼皆空。海市蜃楼,到头终幻。
终于到了要离开的那一天了。
心脏鼓噪的声音越来越大,赫哲看着晏兮嘴在张合,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不过这失控的情绪不过弹指一瞬,还没等赫哲自己看清楚,万般思绪便已尽数收回心匣。
“什么时间?”沉静半晌,赫哲张口,声音平静低沉一如往昔。
晏兮却没有接他这句话,而是驴头不对马嘴地来了一句:“你看见那边的亭子了吗?”
赫哲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隐隐看到谷口的位置有个突起的小山峰,峰上似乎有亭。
晏兮道:“那叫长亭,有时会有病人离别之日已成知己,药王便登上长亭与之送别。”
赫哲收了目光,问晏兮:“那,这次你会去吗?”
晏兮摇摇头:“我做药王七年,没有一步踏上长亭,这次自然也不会。”
赫哲口中瞬间一苦,那茶汤的回甘顷刻全无。
而晏兮的下一句话,才是如同震雷,炸得赫哲脑中一片空白。
晏兮说:“这次,我跟你走。”
赫哲没有反应过来,只g巴巴地回了一句:“什么?”
晏兮看他那样子,却是会错了意,道:“不是强迫你,我与你做个交易。”
说着,晏兮把那袋子拿起来,在赫哲眼前晃一晃,收进袖子:“医资你已经付我,我救了你和你的朋友,这件事就此两清。至于出谷这件事——”
晏兮正se道:“我可以帮你拿到镇南木,只要你帮我下山。”
赫哲再一次愣了。
“这是件麻烦的事情,我想下山,但你不能让谷里的其他人知道。”晏兮目光灼灼:“我想悄悄离开。”
见赫哲没有做声,晏兮继续道:“你不必担忧我拖累行程,帮你拿到镇南木后我自然就会离开。当然,你也有拒绝的权利。”
晏兮抿了抿唇:“你——你可以先想想,如果不愿意也没关系,但是希望你不要把这事情告诉纸鸢她们。”
晏兮扶着桌子站起来,挤出一个笑容:“他们也会为难的——”
“不用。”赫哲一把拉住还没完全站起来的晏兮:“我会帮你。”
晏兮被他扯得跄踉一下,吃惊的回过头看他。赫哲难得失态,有些尴尬道:“这都是小事情,你救了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做到。”
晏兮看着他,吃惊的表情被笑容代替:“我是大夫,救你是我本分的事情。你愿意帮我,我很感激。”
赫哲讪讪地松开晏兮的手腕,继而站起身来,去解腰间的佩刀。他把那把黑犀刀拿在手里,向晏兮面前一抵:“这个,你务必带着。”
晏兮摇摇头,后退一步:“太贵重了,我受之不起。本就是两不相欠的买卖,你不必如此。”
“你带着。”赫哲执拗地向前一步:“山下不b山上,你带着这个。如果我不在,狼神会保佑你。”
“南疆不大,再说我也算熟悉——”
“你的目的地不是只有一个南疆。”赫哲说着,单膝跪在晏兮身前,亲手把刀系在他的腰间:“如果你愿意,我会陪着你。如果你不愿意,这把刀权作防身之用,护你周全。”
晏兮看着赫哲低下头给他系佩刀的样子,拒绝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他是大夫,救人是他的天职。他自己是这么想的,他的病人们也是这么想的。
他从来不去长亭,是因为他知道他永远看不到这些人再回来。
在药王谷我们相谈甚欢,你出谷后,我不过是雪山上遥不可及的药王神医。或许,你偶尔还会想起我,但是我们的生命已不可能再有交集。
他习惯了点到即止、习惯了君子之交淡如水。
如果他下山,他需要有赫哲这样一个人,但又害怕有这样一个人。
师徒、主仆、医患,晏兮熟悉这样的关系。但是,朋友?
赫哲是朋友吗?
如果是朋友,那我们要怎样交谈?怎么相处?
这些未知让晏兮不安。
赫哲自然不知晏兮心中纷杂的想法。
他为晏兮系上佩刀后并没有急着起身,而是一手扶刀,一手握拳放在自己心口处,闭上眼低低地用狼阏语不知在默诵些什么。
晏兮去看赫哲。
这么近地望过去,坚毅的眉、深陷的眼、高挺的鼻,赫哲脸上凌厉的线条让人有些移不开眼。晏兮像是受了蛊惑一般,把手掌放到了赫哲紧闭的眼睛上,然后他就感受到手掌下赫哲眼睛的颤动。
“所以,你算是我的朋友吗?”
赫哲脸上露出笑容:“是。”
那,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晏兮心里默念一遍,朋友。
这真是个陌生的词。
穆沙佩佩是个顶好玩的人,嘴巴甜、x格好,不几日就在药王谷上下打的一片火热。晏兮捧了杯茶窝在窗边,眯着眼睛看院里穆沙佩佩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一会找这个调笑两句,一会又遇见那个好一顿殷勤,只逗得整个药王谷笑声阵阵。
“少主,您属下可真是招人喜欢啊。”转头瞥一眼几案后正在看地图的赫哲,晏兮笑道。
自从那日听到穆沙佩佩对赫哲的称呼后,晏兮总ai拿“少主”这两个字调侃他,只不过最近几日这两个字出现的真是越发频繁了。
赫哲从画卷中抬起头,皱眉看着窗外:“吵到你了吗?我让他去别处玩。”
“不用,谷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由他去吧。”晏兮伸了个懒腰,伸手要去捞小桌上的书。赫哲放下笔,卷了地图走到他身边,扶着窗棂看外面正跟墨茗打打闹闹的穆沙佩佩。
墨茗正巧也看到他们,兴奋地挥挥手。
赫哲问道:“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要出谷了?”
“告诉他们g嘛。”晏兮哼哼两声,把话题含混过去:“把书递给我。”
赫哲看了一眼小桌上的《江陵岁时记》,拿过来递给晏兮,问道:“想去江陵?”
“谁说我要去了。”晏兮一把抢过赫哲手里的书,刚翻开,想了想又抬眼看他:“你去过吗?知道现在那里是什么样子吗?”
“不知道。”赫哲眉头一皱:“手怎么这么凉,到里屋去,这里冷。”
“我高兴在这。”晏兮推开了赫哲的手,夹着书捧着茶杯,慢悠悠踱到烧水的暖炉边,拎了小铜壶给杯中加满。刚放下壶,脚丫子又不老实地蹭着炉边正在睡觉的卷耳,那小畜生被晏兮柔软的脚尖一蹭,舒服的直晃尾巴。
晏兮笑它:“小东西——”
只是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人ch0u了手中的杯子。
“喂,我的茶——”不满的话刚要出口,就转了音调:“啊!”
赫哲弯下腰,环住晏兮的腿弯,毫不费力地把人一把扛起。
双脚离地的感觉让晏兮一阵惊慌,被人抗在肩上也不怎么舒服。他紧张地抓住赫哲的衣带,生怕他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摔下去,这下面冲着的可是暖炉啊。
“你——你g嘛!放我下来!”晏兮手乱脚乱地在赫哲肩头不停挣扎,赫哲毫不避让他的攻击。他捡了晏兮掉到地上的书,又收拾了桌上的地图,这才扛着晏兮往暖阁去了。
前几日纸鸢给赫哲送来了几包药,并委婉地告诉他,不久他们就该下山了。
他们是得下山,可又不能光明正大地下山。所以,赫哲这几日算是最不得闲的。
如何掩人耳目,如何制定路线,如何隐去痕迹。这些对于赫哲来说并不算难事,难的是他还带着一个晏兮。
他与晏兮相识虽不足半月,但却是朝夕相处。日常生活百态不见得知根知底,却也是窥得一二,知道他吃穿用度皆细致,着实不是个好照顾的。可是山路凶险,容不得那么多什物带在身上。
赫哲挑来拣去,还是统了一大包。
行李是收拾了,可还是一件事,却更让赫哲不安。
那就是晏兮的身t状况。
面上虽然是一幅没事人的样子,但是赫哲却每晚都会听到他醒来的声音。他知道其中肯定有异,但是谷里的人都仿佛没有这事一般。晏兮自己也闭口不谈,该吃吃该玩玩。如果不是那晚他看到过晏兮发病时的样子,恐怕也不会对这事如此上心。
赫哲正思付着,却已经到了暖阁门边,肩上的晏兮连抓带咬,可还是被他扛了进去。
这个房间平日里用来放书,里三层外三层的书架后面围着个碧纱橱。虽没明火,却有暖道,甚是舒服。
把人放在碧纱橱后的罗汉床上,又取了手炉塞进晏兮手里,赫哲这才掏出怀中的地图与他说道:“我来时大约走的就是这条道,你看看下山行不行得通。”
晏兮扭头,对着墙壁嘟囔:“不看!我要回那屋!”
赫哲淡然道:“墨茗刚刚看见你在那,她送饭不ai敲门,走路又没个声响,如果——”
“给我。”晏兮凶神恶煞地打断赫哲的话,劈手夺过绘卷,却被上面眼花缭乱的符号乱了眼。
“本来就难懂,被你一g——”晏兮指着绘卷上乱糟糟的线路和不明所以的狼阏文,不满地瞪着赫哲。
“光顾着画了。”赫哲伸手取回地图,开始给他逐条解释。
晏兮听他讲了半天,总算是明白了地图构造,惊奇道:“若不是知你是第一次来药王谷,我就当你是踩点来了。”
原来赫哲选的那条路,居然是平日里纸鸢他们上下山常走的那条。
“怪不得看着有几分眼熟。”晏兮放下绘卷,伸手指了几处问赫哲:“这几处,你来时是怎么过的?”
赫哲凑过去一同看那卷地图,晏兮指的几个地方正是这条天堑之路上最险的几处。特别是刚离白龙栈道后的一段崖壁,几乎是垂直的。千年前药王谷先人和山下百姓把栈道修到这里就停了,也正是因为这块崖壁。
“我打了金刚钉借力。”赫哲b划着:“大约这么长,这么细的一种钉子。我在山崖上打进四十九颗,一步一步攀上来的。”
晏兮眼睛瞪得圆圆的,惊讶地看着赫哲。
这段高近百米的崖壁叫镜子崖。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在崖壁的最外层覆盖着厚厚一层坚冰,又厚又滑、光可鉴人。除了会药王谷轻功绝技的人,至今还没谁过得了那一段。平日里若是有人来访求医,也是纸鸢或墨茗在山下收了拜帖,又在约定之日由众人到镜子崖去迎的。
“阿史那少主真是——好胆se。”晏兮真心赞道,这是他第一次带着赞扬,这样正式地称呼赫哲。
那块镜子崖,千年来徒手攀上去的人,寥寥无几,就这么被这人给办到了。
“多亏了那些金刚钉。”赫哲表情沉郁,低声道:“我们为柔然锻奴,本身是个屈辱的事。今日却借这屈辱的本事上了药王谷,不提也罢。”
因为赫哲来到药王谷,晏兮也好奇地打听过狼阏族的情况,甚至托纸鸢让人从山下带了几本边塞纪事上来。
这是一个诞生于金山脚下的小部落,历史虽不长,过程却是坎坷。她的出生就伴随着战火纷乱,安生了不过百年又被柔然入侵。在被驱逐到金山之南后,狼阏人成了柔然的锻铁奴,日子自然不好过。
阿史那是狼阏语“第一”的意思,他们倒也直接,这阿史那就是他们的国姓。而阿史那?赫哲,想必就是现今狼阏可汗,阿史那?梭摩的三子之一吧。
同是失意人啊。
“为什么不提?血泪里面锻出的利器,还不好好珍惜?”晏兮笑了,悠悠道:“我们讲卧薪尝胆、忍辱负重。我们又讲上战伐谋,伺机而动。”
语罢,晏兮昂首去看赫哲:“少主不是笨人,x中万千兵甲备妥之时,晏某愿您战场天威横纵,守得四方安宁。”
轻轻一句话,点燃了赫哲心头的烨烨烈火。恨不能现在就带着狼阏千骑,饮一碗征战酒,杀到那万里之外的塞外战场,与威压在狼阏人头上的柔然汗国一决si战!
果然是忍了太久,赫哲感慨,自己居然被一句话就挑起了战意。
深深x1了一口气,他眼前的狼烟孤直,金戈铁马。耳畔的军角阵阵,马蹄急迫。心中的金甲百战,纵横捭阖,尽数燃烧着,化为眼眸深处一点戾气的光。再望向晏兮时,已不见了痕迹。
“会让你看到的。”赫哲如是说,心中却起了另一个念头。
他突然想让晏兮去看看他的家乡,他的塞外。想让他看着自己如何铁戎披身,平定一方。
晏兮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看那眼中光华闪烁,知他是个心有抱负之人,高兴自己当初救了他,于是笑道:“你做得到,我自然看得到。”
“那么,说定了。”赫哲眼睛一亮,定定看着晏兮。
晏兮面se一讪,把绘卷往赫哲脸上一盖,躲开他的视线:“先给我说你下山的法子。”
赫哲拉下脸上的地图,取了笔在上面画:“我们卯时出发,大约下午就能到镜子崖那一带。过了镜子崖就有栈道了,运气好的话我们能在天黑前到第一个驿站,清凉驿。”
晏兮不可置信地看着赫哲:“卯时?你要白天走?你怎么想的?”
纸鸢他们卯时一过就起床,赫哲避开晚上不走,挑白天?!这人有本事爬得上雪山,却连月黑风高好办事都不明白吗?!
脑内一道光打过,晏兮突然明白过来——赫哲在避开晚上。
他不是不懂……晏兮一把扯过地图去看赫哲标注的时间,他们行程从清晨开始,在午夜到来前结束,赫哲是故意晚上走的。
晏兮一怔,抬头看着赫哲:“你——”
自从病发那晚把赫哲赶出去,他便再也没有在那个时间进过自己的房间。赫哲从不追问他的身t是怎么回事,也从未有过好奇的探究,自然的就像本应如此。
没想到……
“放心。”赫哲道:“我们就白天走,你把要注意的事情告诉我,我来打点,不会让别人发现的。”
晏兮静了好一会才低着头去扒拉桌上的地图,声音闷闷道:“白天走得掉?你以为我们药王谷的人连这点自保能力都没有么?”
晏兮下了罗汉床,走到画桶边取了一卷凌绢料子的画卷。
赫哲帮他把画卷展开,铺在罗汉床中间的小几上。
“这是……药王谷的地图?”
“对。”晏兮指了指画卷上几处,对赫哲道:“你看这里的水道和谷前的风雪回环阵。”
这卷宗不知是哪朝哪代人的作品了,凌绢已经发h。不过画中线条却是细致,分毫未损。着笔工整却毫无匠气,隐约有卷云游龙之势,一派悠哉。再看落款,姓名起头的,果然还是一个晏字。
赫哲暗赞一声,这谷中,真不知有过多少传奇般的钟灵神秀啊。
仔细端详那画卷,水道赫哲是看得懂的,只是这风雪回环阵却是一头雾水。他没见过奇门遁甲,更别提五行术数了,横竖看不出个道理。
晏兮知道没学过这些的,再看也不会明白,于是道:“这阵法,你一旦进去了,就会留下痕迹。都不用花功夫检查,懂的人看一眼就知道是有人进还是有人出。你若是天亮走,前脚刚出谷门,后脚就得被逮回去。”
赫哲皱眉:“没有别的路了么?”
药王谷这么大,出口断然不会只有一个。
“当然有!”晏兮来了jg神,一拍桌子挺起腰作远目状:“过了大草甸再穿了东边那片冷杉林,往前走个几百米,看到千丈崖后只需纵身一跃!顷刻间你我便到——哎呦!”
赫哲捏住晏兮挺直的小细鼻梁略一使劲,他的眼泪就瞬间漫了上来。
“你——”连踢带踹才挣脱来的晏兮捂着鼻子眼泪汪汪地痛骂赫哲:“简直混蛋!”
赫哲不为所动,淡淡道:“让你闹。”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我说到处寻你们不着,原是躲到这暖和地方来了。”门外一个清朗的nv音响起,竟是墨茗:“我可进去了啊,这茶盘子端得我好生手疼。”
赫哲利索地收了桌上的东西。只有那卷轴太大,晏兮示意赫哲没事,就那么大喇喇的铺在桌上了。
“呦,这不是太师爷爷的画么,可有年头了。”墨茗隔着碧纱橱遥遥看了一眼,放下手里的茶盘和大食盒。
自从赫哲跟晏兮一道吃喝之后,这送餐的食盒真是越来越重了。
墨茗边布菜边说:“谷里改动地方不少,谷主哪日画幅新的啊?”
晏兮笑嘻嘻道:“待我寻了上好的丹青回来就画。”
“哪用寻啊,我记得退思阁就有,哪天谷主有兴致我就给你找来。”
晏兮笑答:“哪敢劳烦姐姐啊,改日我自己寻去。”
“成,我乐得清闲。再说砚观还在里面关着呢,正好你瞅瞅他去,都成半个书呆子了。”
晏兮没心没肺地笑:“不碍得不碍得。这才几日?问渠那得清如许,待到醍醐灌顶之时,那小呆子自然就变才子了。”
“还醍醐灌顶呢,再多闷几日就成仙儿了!”
“那正好,这谷里药王多,药仙还不曾有过呢。封他个药仙祖师,再另辟山头开个药王谷分号,就叫药仙谷,哈哈哈!”
“你这混嘴子!”墨茗听到这话也笑的不行,花枝乱颤地端着茶盘子走过来,真难为那汤汁居然一滴没撒。
墨茗走到桌前,略一颌首,道:“快把那画卷收了,当心饭菜撒上。”
“哎。”晏兮应着,立刻乖巧地卷了画卷,塞到身后。
今天是墨茗送餐,他才ai在哪里吃就在哪里吃。若是纸鸢来,一定又要被赶到饭厅。这要是不巧再撒点什么在太师爷爷的画上,那这顿饭真的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墨茗看那大画轴长长地杵在晏兮背后,叹了一声取过来,收进画桶里:“你说你拿这画做什么?赫哲先生你还由他乱折腾。
不待赫哲答话,晏兮便抢言道:“说他作甚,他不日就要离开了。我无非就是想显摆一下门口那几个石墩子嘛。”
门口那几个石墩子,指的自然就是风雪回环阵了。
墨茗气呼呼地转了身:“到时候我们自然会把赫哲先生送出去,哪里用得着讲这些!你们若是再闹,早晚要挨纸鸢骂。”
当着赫哲的面墨茗不能直说。但是谁知道这人是好是坏啊。谷主心思单纯,如果被赫哲骗了,把把门前阵法的秘密告诉了外人,药王谷必是要招灾的!
虽然这赫哲先生看起来没有坏人的样子,但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墨茗越想越心慌,临走时更显心事重重,浑浑噩噩不知往何处去了。
晚膳过后半小时,纸鸢会把茶送过来。这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主,晏兮再大胆也不敢在这段时间里跟赫哲商讨出谷的事。
到了酉时,纸鸢看着晏兮睡下才出了房间,她对转身打算离开的赫哲道:“先生请等一下,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赫哲停住了动作,回头看她。
纸鸢笑了笑,说:“不是什么大事。”
赫哲道:“姑娘但说无妨。”
“听墨茗说,今天谷主翻了谷中的地图出来?”纸鸢看着赫哲,说:“看看倒没什么,不过这地方,您以后也不会常来了,所以——有些东西看便看了,但下山后还请都忘了吧。”
“赫哲明白姑娘意思。”赫哲道:“放心。”
“谈不上放不放心的。”纸鸢说:“都是些做不得准的陈年旧物了,若先生真有他意,我们区区一个小药谷又能又多少反抗之力呢?”
“谷主救了我。”赫哲迎着纸鸢的目光,没有一丝闪躲:“赫哲不是恩将仇报的人。”
“先生莫要怪罪。这暗礁险滩走得多了,才知道做事还是谨慎些好。”纸鸢盯着赫哲,问:“先生您……能理解吧?”
赫哲淡淡道了一句,理解。
纸鸢听到,笑了起来,说:“那就好,如此我便回了,谷主那里还是一句话,多费心了。”
晏兮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奇怪为什么那个人还没有回来。
正犹豫着要不要下床去看一看,却听到了门被推开的声音。赫哲拿着一盏琉璃灯进了房间。
晏兮看着他渐渐走近的身影,轻声问道:“纸鸢走了吗?”
赫哲停下了脚步,侧耳听了一下,道:“还没走远。”
过了一阵,赫哲又道:“进西厢了。”
晏兮松了一口气,立刻坐了起来,笑眯眯地夸奖赫哲:“耳朵真好使,睡觉的时候怎么办?。”
“jg神集中的时候才可以,睡着了我也听不见。”赫哲拿过两个枕头塞到晏兮身后。
卷耳被他们的动作惊动醒了过来,转头冲着赫哲吱吱叫了几声。
卷耳估计是溜去了厨房偷吃,一张嘴便是鱼腥味。
晏兮往枕头上靠靠,糟心地看着卷耳,然后伸手一指药柜。卷耳先顺着晏兮手指的方向看看,又可怜巴巴地转回头去,最后在自己主人严肃的表情下屈服了。
它忧伤地下了床,窜到柜子上不知g什么去了。
赫哲看着卷耳十分惊奇:“它在吃什么?”
“丁香。”晏兮在枕头上挪来挪去,企图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小时候拿草药喂它,身上香的很,现在长大了越发贪吃,管都管不住。”
赫哲伸手扶住晏兮,帮他把背后的枕头调了调。
晏兮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
“纸鸢姑娘担心你,多问了几句。”赫哲又问:“水道这么多年会不会有整改?”
“有一部分修了,但是镜潭里面那些是天然水道,我们哪有闲工夫弄那些。”晏兮说完,一顿,问赫哲:“纸鸢说什么?”
赫哲说:“纸鸢姑娘很谨慎,她很提防我,我觉得她可能看出点端倪来了。”
晏兮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但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他话题一转,接着下午的话茬道:“出谷的时间,就定在现在这个时辰吧。”
现在是酉时,正是晏兮休息的时间,也是燕燕于飞楼不再会有人出出进进的时辰。但是谷中其他人不似晏兮睡得这么早,一般要到戌时才会休息。
赫哲疑惑道:“酉时?这个时辰别人并未睡下,谷口也会有人巡逻,一样会被发现。”
“不一样。”晏兮笑眯眯地看着赫哲,却没有说到底哪里不一样。
赫哲回忆了一下不久前看到的那张药王谷地图,重峦的叠嶂、jg巧的机关、纵横的水道——他突然明白了:“你是说——水道?还有别的出口?”
晏兮道:“很聪明嘛。”
可惜手下没有地图,晏兮便扯过赫哲的手在上面画:“如果这里算燕子楼,它在北面。在它对面一直往最南便是退思阁,过了退思阁有一深谭。这谭平日里是满水的,但是酉时一到,水位下降。这儿,便有一洞口出现。”
赫哲合上被晏兮画的痒痒的手,脸se凝重起来,问:“你怎么知道水道可以过人?”
晏兮笑:“等你翻遍退思阁藏书,懂得我药谷不易的时候,也就知道了。”
当年翻到那本《药谷密道册》真是让他开了眼,才知药王谷不只地上亭台玉宇那么简单。
为了规避一些穷凶极恶的求医者,早年还不完善的药王谷以求自保,也可谓是绞尽脑汁。单说那镜子崖,当年虽凶险,但若是胆子够大,豁出命去也是爬得过的。几代药王被b无奈,汗里合着血,一斧一斧,生生凿成了无法逾越的天堑。
赫哲听了晏兮的话,知道这八成是药王谷先人发现的密道了,也不知谁有胆子进这地方。
或者,不是有胆进,而是不得不进吧……
“酉时正点一到,我们便可入水道。落cha0持续大约一个多时辰,走快点,时间足够了。”
赫哲垂目沉y一下,摇摇头。
晏兮不满:“怎么?我可就知道这一个出口,你若是走正门,一定会被发现的。再说了,这条河道一出便是白龙栈道,你知道能省多少脚程吗?”
“你身上,有寒疾吧?”
晏兮看着赫哲,瞬间哑了声。
“雪山上流下的水,大多是雪融的。”赫哲看着晏兮,认真地说:“我不认为你撑得住。”
“你——不用管我。”晏兮咬唇:“我自有办法。”
赫哲皱眉看他:“你有什么办法。”
“这是我的事情,就这个时间,从这儿走。如果你不带我走,我就自己走。”晏兮挺直了身t,目光彤彤地看着赫哲,口气坚定。
“你自己走不了,你会si的。”
“那就si吧。”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终于晏兮自己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懒得跟你争。”他往靠枕上一躺,懒洋洋道:“反正你会带我走的。”
“为什么?”赫哲看他笑,脸上严肃的表情也和缓下来。
“不告诉你。”
晏兮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如果没有赫哲的帮助绝对走不出去。但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料定了赫哲一定会帮他,按他说的,把他带出去。
“好吧,这个时间,走水道。”赫哲心里思付着,应了下来:“还有,行李我准备好了,有缺的你告诉我。”
“嗯。”晏兮伸伸懒腰,觉得有点困,便往被子里钻去:“不知道山下是不是还跟当年一样。”
“不一样了也没关系,有我呢。”赫哲拉过被子给他盖好。
晏兮笑了,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去扯赫哲的衣角,应了一声:“嗯。”
“外面凉。”赫哲把晏兮的手塞回被子里:“睡吧。”
晏兮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赫哲起身,要去熄灯,却听见晏兮又轻轻道了一句:“谢谢。”
他动作一顿,那张隐匿在暗淡烛光中的脸,轮廓晦暗,看不清表情。
戌时,月如吴钩照清渠。
赫哲没有点灯,黑暗中一路畅行无阻地过了飞燕桥,穿过九曲游廊进了春暖阁的院子。
他推开西厢的门时,穆沙佩佩正叼着张大饼,配着一碟茭白r0u、一碗醉糟鱼和半壶松花酒吃的正酣。
穆沙佩佩听见门响,一回头却是自家少主。那口饼立刻惊得呛在喉头,咳嗽不止。
“咳咳咳……少主!您怎么来了?”
赫哲见他喷了一桌饼渣子,想起方才晏兮看卷耳的糟心表情,现下分外感同身受。这个时间药王谷差不多都歇息了,穆沙佩佩这一桌酒菜不用想,应该是厨房里偷来的。
“把东西咽下去再说话。”赫哲自己寻地方坐了。穆沙佩佩端起酒壶,几口喝g,又猛力砸了自己x口几下,这才算是把气顺了。
“少主,嘿嘿。”穆沙佩佩站在几案边指了指桌上酒菜:“要不要吃点?”
赫哲懒得理他浑话,直入正题道:“后天出谷。”
穆沙佩佩惊讶地抬起头:“这么快?”
“嗯。”赫哲点点头:“明日我把行李送到你这里,要走水道,你提前处理一下。后天晚上酉时正点,我们退思阁后面的镜谭汇合。”
“晏谷主那儿——”
赫哲凌厉的眼神扫过穆沙佩佩,打断了他的话:“不许多舌。”
穆沙佩佩笑了:“少主好厉害。”
赫哲有几分不耐道:“不过是凑巧。”
“不走正门?”
“嗯。”赫哲手指在桌上叩了叩:“走不通,听我的就是。”
“是。”穆沙佩佩一躬身:“属下知道了。”
赫哲嘱咐完毕也没再多说,起身回了燕燕于飞楼。
翌日晚,赫哲果然送来一口带着背带的箱子。
那箱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三尺多长、一尺多宽。拿黑se的绸罩子笼了,看不清样貌。
穆沙佩佩心下好奇,待赫哲走了,便一爪子撩开那布。
黑罩子一去,一gu浓郁的药味便扑面而来,原是一药箱。
那药箱上有对开的一扇门,h铜鎏金的缠丝九曲玲珑锁挂在上面,自然是打不开的。但是单看那柜门,就已是炫目异常。
整箱着黑漆,描了jg致的山水花鸟纹。上面凤目处,花瓣间,蝶翅中皆镶百宝。箱背后有两条四指宽的锦带,上面织出的纹案、花se、肌理竟与那柜门相差无二,分外漂亮。
“乖乖——”穆沙佩佩咋舌,0了0箱子,觉得有几分眼熟。仔细一想,原来是那日在燕燕于飞楼,见过一落地式的大药柜。那药柜足有两人多高,占了整面墙,也是这样的雕龙画凤,图案样式也与这个可以随身的小药箱相仿,想来是一套的?
穆沙佩佩不敢怠慢,拿石蜡封了药箱各处的缝隙,又翻出准备好的油纸,细细地把箱子一层层裹了起来。
因为砚观去了退思阁闭门思过,所以一连几天送膳的都是墨茗。
“谷主!”墨茗刚推开燕子楼的大门就呼喊开了:“天都黑了您这还写什么呢,小心眼睛!赫哲先生,劳烦您再点几只蜡。”
“别麻烦!”晏兮急忙出声阻止:“是我不让他点的,统共没几字。”
赫哲接过墨茗手中的食盒,觉得今天分量b平时还要重些,便道:“辛苦了。”
墨茗昨日心思今日转眼就忘,现在见赫哲这么有眼力劲儿,于是笑着说:“辛苦什么,今儿纸鸢姐姐才辛苦。西苑那边的房子刚刚修好,她送走匠人还亲自下了厨。”
晏兮听到这话,有些惊讶地抬起头:“纸鸢下厨?这么难得?”
墨茗得意道:“可不。也巧,今天湘南人新打了水晶皮,送了两担。纸鸢姐姐送匠人下山的时候顺路取了。她说今年打水晶皮用的鱼r0u好,就亲自做了笋汤三鲜。我也得一碗,果真b去年更顺口,你今天有口福了呢。”
最后一句转了弯,是对赫哲说的。
赫哲正往桌上摆膳食,端出一翠se小盅,里面那洁白粉neng的,正是纸鸢做的汤角儿。鲜汤上面浮几点碧翠的香草,煞是可ai。
赫哲端详半天,问墨茗:“这东西做起来费事吗?”
一听这话,墨茗兼简直像是打了j血,如数家珍一般娓娓道来:“费不费事每人自有思量,我只说这做法。新钓的虾,去壳挑筋。万万不可剁,仔细切成细丁,跟块菌碎、椒末、杏仁粉、甜酱合成馅。锅内放竹衬底,加neng笋子熬出的汁儿煮。最后冷水过三扎,保证你吃的时候把舌头都吞下去!”
“你少拿话浑他。”晏兮收了笔悠悠然地往桌边来了,只道:“吃便是了。
“我哪里说浑话了,本就是嘛。”墨茗手脚麻利地伺候着把汤角儿盛了,又奇道:“咦,我们都是馄饨,怎么就你们这一盅做成角儿了?”
晏兮笑她:“怎么?还想再吃点?”
墨茗身子一拧,拎着食盒往门口走:“谁跟你似吃饭这么早,我还不饿呢。你们吃着,我就不伺候了。”
“你几时伺候过?”晏兮笑着把人往外赶:“别忘了给砚观那小子送一份!”
“放心吧,中午就送去了。”墨茗边走边带上门:“有我在,那家伙过的滋润着呢。”
待她关了门走远,晏兮脸上的笑容才剥落下来,他摩挲着门框,喃喃道:“那就好。”
“过来吧。”赫哲看着晏兮,说道:“凉了就不好了。”
晏兮接了筷子,默不作声的吃着,餐桌上是少见的安静。
直到赫哲一餐完毕,他都没有言语。
“一会就走了,不跟他们道个别吗?”
晏兮沉默地摇摇头,片刻后才道:“又不是不回来了。”
“害怕?”
“你哪只眼看见我害怕了。”晏兮瞪了一眼赫哲,好歹打jg神。
“那就是舍不得了。”
晏兮听了这话,气闷地掷了筷子。
那象牙箍银的筷子撞到乌木桌上,一时叮当。
晏兮很严肃:“不许猜我在想什么!”
赫哲说:“你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了,还需要猜吗?
晏兮一愣,复而又伸手要去捂他眼睛:“看也不行!”
赫哲仰身躲过晏兮的攻击,又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筷子塞进他手里:“不要闹,快吃饭。”
晏兮猛地向后一挣,炸毛而起:“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吗!”
“本来就是。”
“你!”
“你们这顿饭是想吃多久。”一个温润中带了七分庄严的声音斜cha进来,闹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立刻安静下来。
赫哲擦了一下乱战中被甩到脸上酒水,又把不知何时cha到自己饭碗里的筷子再次塞回晏兮手中,才说一句:“吃好了。”
晏兮回头,腆着脸冲纸鸢笑:“姐姐手艺愈发长进,我们这一盅都吃完了,汤都没剩下。”
纸鸢看着狼藉的桌子,感觉自己太yanx突突直跳。
想训晏兮一顿,可看他那嬉皮笑脸的样子又气不起来。只得跟赫哲一起先把菜碟酒盏收拾了,这才有地方把茶具放下。
“西苑都修葺完了,我明儿也就没事了。”纸鸢给两人都奉了茶,这次耽搁了时间,茶汤味偏重了,带出点涩。
还没待赫哲回话,纸鸢又接着道:“这段时间辛苦赫哲先生照顾我家主子了。先生到底是客,我既然得闲了,就万万没有再委屈先生做粗使活的道理。春暖阁我已经嘱咐人收拾妥帖,先生今日就请好好休息吧。若是喜欢谷里,便再多留几日。”
这最后一句,已经隐隐有了逐客的味道。
晏兮拿着杯盏的手一抖,差点把茶水泼出来。
赫哲给他稳住茶盏:“手上有油,小心滑。”
纸鸢看了赫哲那张古井不波的脸一眼,转身去汲水,边走边道:“只顾着让你吃茶,竟忘记你刚刚闹得一手油了。真打了茶盏,仔细你的皮。”
晏兮“嗳”着应承一声。
待纸鸢回来,他乖乖洗了手,道:“今日就算了,外厅那里放的是他的寝具。现下去换,还不够着忙的,明日再说吧。”
纸鸢斜了他一眼,道:“你睡你的,我叫几个丫头过来一换就是。”
“还是罢了。”晏兮笑道:“赫哲走了,这谷里又要冷清一阵子,再容一晚让他陪我说说话罢。”
纸鸢未答,眼光流转扫过赫哲,最后停在晏兮身上。
晏兮笑着回望过去,眼睛里一派坦诚。
半晌,纸鸢才嘱咐一句:“不要闹得太晚。”
晏兮道:“姐姐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还不会照顾自己么?”
纸鸢点点头,又对赫哲说:“只好再劳烦先生一夜了,谷主怕冷,先生留意屋子里的火莫熄了。”
赫哲帮纸鸢收拾了茶具,一路送到门口。
纸鸢接过茶盘,垂下眉眼,微微福了一身:“无需送了,谷主那儿先生多担待便是。”
赫哲点头:“晏谷主我自会照顾。”
纸鸢听了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出门了。
关上大门,赫哲走到晏兮身边单膝跪下,抬头问他:“走吗?”
晏兮出神地看着窗外,喃喃道:“七年了。”
他已在药王谷的幻梦中游荡七个春夏,脑海中对于外世的印象早已模糊,依稀只剩几许。
他记得第一次下山时在镜子崖踩落的石块激起江心的水花,空谷的回响仿佛就在耳边。也记得那场烨烨烈火,记得染成血se的白水河。还记得最后一次走过的,被梅子雨sh润了的青石板,记得尽头的那家小院,淡se的桃花颤巍巍伸出了头。
“都忘了吧。”声音几如梦呓,晏兮扶在赫哲肩头的那只手越收越紧。
乌黑的眸子如深谭,回忆的漩涡成了暗流,灵魂沉沉浮浮,神智也被卷了进去。
“晏兮。”低沉的男音仿佛看不见的手,一把抓住溺水的他。
晏兮如同溺水的人终于上了岸,他呼出一口气,眼神终于渐渐清明。
他的记忆太重,重到难以承受。他麻木的回避着,但是只要触及,便如同跌下万丈深渊,瞬间便是粉身碎骨。
一次回忆触动一次生si,他反反复复轮回着,成了没有魂的野鬼,游荡在这山谷中,早就不记得自己是谁。
“晏兮。”站在燕燕于飞楼的窗边,赫哲的声音叹息一般低低响起,他看着远处依然灯光灿烂的退思阁问道:“你决定了吗?如果——”
“不。”晏兮抬头去看赫哲,眼睛中再不复迷茫:“我们走。”
这里是他的牢笼,他的梦魇,也是,他的宿命。
他明白自己是逃不开的,他只是再去看一眼梦外的那个世界,再看一眼……那人。
就算只是这样,那也是好的。
赫哲一把抱起晏兮,踏着窗棂猛然跃入夜se之中。晏兮窝在他怀里,闭上眼睛听着耳边北风荡荡。赫哲加快脚程,身如残影般向退思阁的方向去了。
月儿西升,粼粼的月光透过窗户打在那本摊开的《药谷札记》上面。
上书,大昭九年三月初三,药王晏兮独身出谷。
兮留:不日曰归,切莫忧心。
在这行札记之上,还有一条。或许是研墨太g,或许是毫锋未润。写的一派横七竖八杂草丛生。
大昭九年二月二十三。碧血蛊之毒,狼阏族。阿史那?赫哲,穆沙佩佩。
兮曰:因西苑修缮,阿史那?赫哲暂代纸鸢之职以充药资。
除此之外,这条下面还几笔g了个畜生,笔法潦草,看不出是狼是狗。
燕燕于飞楼的门“吱”一声开了,风儿吹入楼台,打的那本札记哗哗作响。
纸鸢缓步走到桌前,拾起这本册子,翻了几页后停住。片刻后,却只是叹了口气,把它放回书架上,吹灭了烛台上的蜡,出去了。
镜潭。
一线浅浅的新月初升,时间渐渐接近酉时。穆沙佩佩隐在一丛山石后,不停地往手掌上哈着气,他眼睛不自觉地往燕燕于飞楼的方向望去。
燕燕于飞楼高三层,又坐落于水台之上。即使是在相隔甚远的退思阁一带,也可以看得清样貌。整个楼内已经全部熄了灯,但可能是墙炉还烧着的原因,窗口微微透出些昏h。
不知道少主是否真的能把晏谷主带来。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穆沙佩佩脑海中依然生动地g勒出晏兮的形象。
一张笑脸,却带着疏离。
终究不是一路人吧。
穆沙佩佩无聊地往行李上一坐,从怀里掏出几枚蜜饯,轻轻一抛,张嘴接住。
“谁准你坐我箱子上的?”
“咳咳咳咳咳!”
凭空出现的声音着实把穆沙佩佩吓了一跳,一颗蜜饯滑入喉咙,瞬间卡住。他si命地拍着x口,一张脸涨得通红。
“呃——”晏兮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转过头去对赫哲说:“你属下好像卡住了。”
穆沙佩佩被呛得目眦尽裂,他转过头,看见自己老大抱着晏谷主正停在他身后的假山上。
晏兮看到穆沙佩佩满脸的狰狞,忙道:“快放我下去,真的卡住了。”
赫哲抱着晏兮跳下假山,刚一把人放下,晏兮就立刻跑到穆沙佩佩身后,一手环住他一手在他后背上猛砸几下。
“咳咳咳。”一颗圆滚滚的青梅从穆沙佩佩口中掉了出来,他深深地x1了一口气感慨道:“谷主,咳咳咳,您真是嫌我si的晚啊。”
“不嫌不嫌。”晏兮拍着穆沙佩佩的背,看着地上的青梅笑着说:“你被梅子卡了?我说跟墨茗要她不给呢,原是都送去你那里了。”
“啊——咳咳咳咳。是、是啊。”穆沙佩佩顶着老大严厉的目光,打着哈哈转移话题:“这不是,墨茗姑娘b较热情么……”
“是嘛?”晏兮笑yy地看着穆沙佩佩。
穆沙佩佩尴尬地转过头,小心翼翼地搓了搓手臂上的白毛汗。
“别耽误时间了。”赫哲收回目光往水潭边走去,他看着岸边岩石上cha0sh的水痕道:“水位开始下降了。”
原本光滑如镜的水面现在出现了几个漩涡,激流交错,水位也下降的十分迅速,不一会池中的水便去了一半。那嶙峋的潭壁上,开始有大小各不相同的洞口显现出来,单能过人的就有八、九个。
“乖乖!”穆沙佩佩感慨道:“我们不是要从这里走吧!?”
晏兮笑着应了一句:“你说呢?”
赫哲绕着河岸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最大的那个洞口边问晏兮:“是这个吗?”
“对!”晏兮掏出张临拓下来的地图,b对半天,一挥袖子道:“就它!”
赫哲找好点位,扶着池壁滑下镜潭。
水潭的水虽然降下去一半,但深度依然到腰。潭底还有些淤泥,十分滑腻。再加上退cha0还没结束,水流全部呼啸着往洞口奔去,冲劲很大。
“现在还不能走。”天se太暗,晏兮看不清赫哲的情况,有些着急:“水太急了,再等一会。”
“不碍得。”赫哲摆摆手,一步一步趟到洞口边。
他稍微往洞里探了探,发现那洞口不止露出水面的三尺三寸长,水下还有大约两尺的高度。人只要弓下腰,那里面还是可以走动的。
“啊,我说谷主,这地方真的能走人吗?”穆沙佩佩一脸不可置信,伸手b划着洞口问道:“这玩意是往哪通的啊,为什么不走正门啊!?”
“不能走正门啊。”晏兮笑笑:“我会被抓回去的。”
“佩佩。”赫哲扫了一眼岸边谈话的两个人,招呼道:“把药箱放在岸边,下来。”
“哎呦喂,还真得下水啊!”赫连佩佩一pgu坐在岸边,费力地扒着自己靴子抱怨道:“折煞我这把老骨头。”
“我要下去了哈!”赫连佩佩把靴子用皮绳一系,挂在了脖子上。他原地蹦跶了几下,起身yu跳。
“滑下来!”赫哲看见他动作,急忙往岸边一探身子:“谁让你跳了!”
“哎?”凌空了的穆沙佩佩想回头已经来不及了,不过他刚刚感受到潭水冰冷的温度,就被一gu大力猛地向上一抬。
“低头!”
又是赫哲的声音,穆沙佩佩闻令而动,迅速低下头。
还没待他反应过来,赫哲又一掌拍向他的脊背,待到穆沙佩佩回神时,人已经站在水道中了。
“少主!”穆沙佩佩急忙转身,却差点撞到头。他弯着腰看赫哲,着急地问:“您没事吧?”
刚刚赫哲用手撑了他一下,借力把他直接送进了水道。因为水道离潭底还有一定距离,所以水只浸到穆沙佩佩的大腿根。所以,虽然水很冷,但他很快就适应了。
不过拜他所赐,赫哲半条腿都被压进了淤泥里,身上也sh了一片。
赫哲抬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穆沙佩佩吓得一缩脖子,急道:“少主对不起……”
赫哲没说话,走到岸边取了药箱递给穆沙佩佩:“去探路,小心点。”
穆沙佩佩背好箱子,唯唯诺诺地道了一声“是”。
然后掏出火折子,点燃备好的火把便往洞口深处去了。
“你也不许跳。”赫哲看着岸边蠢蠢yu动,正打算脱靴子的晏兮警告道:“你要听我的。”
“哦。”晏兮蹲在岸边笑嘻嘻地说:“少主我能下去了吗?”
“等一下。”赫哲伸手在x前掏出一方油纸包的物件,抖开。
“这是什么啊。”晏兮借着月光仔细辨认:“你带块布做什么?”
“羊皮,隔水的。”赫哲抖开羊皮搭在两臂之间:“下来。”
“啊?”
赫哲往岸边走了走,把手撑在池壁上抬头看着晏兮:“下来。”
晏兮脸se一红,向后躲了躲:“我自己能走。”
“这是雪山上流下来的水,很凉,你走不过去。”这水赫哲踩在里面都觉得刺骨,更何况晏兮呢。
因为天se太暗,赫哲看不清晏兮的样子,只得又向岸边靠了些:“不用怕,我在下面接着你。”
晏兮还在犹豫。
自己虽不像赫哲那么壮实,但又不是姑娘家,分量还是有的。这条水道想来不短,这一程抱着他走下来,不一定要耗多少t力呢。
“快点,再耽搁水就要涨起来了。”
晏兮终于动摇,他们毕竟时间不多。
“好……那,要是累了你就告诉我。”
“知道了。”赫哲耐心地答应着,伸出一只手去牵晏兮。
晏兮小心翼翼地从池壁上滑下去,正好落入赫哲怀中。
“别担心了。”赫哲开玩笑似的把人掂一掂:“看,你轻得很,不会累的。”
晏兮窝进赫哲怀里,抬头看了他一眼,还是神se担忧:“砚观小的时候我抱他,一开始也不累,后来还不是胳膊酸。”
“……”赫哲没再理他,折身进了水道。
水道内窄小,赫哲身形高大,须得弓着身子蹚水而行,走动起来颇为费力。而晏兮虽然t弱,但饮食一向是好的,他生的身量颀长,并不b同龄人矮多少。
所以现在晏兮的身子虽然窝进了赫哲怀里,但脑袋却是塞不进去的。
他微微侧着脸,靠在赫哲颈边。因为空间b仄,两人离得极近。当晏兮呼x1的时候,会有暖暖的药香若有似乎地拂过赫哲的皮肤,su麻麻的,仿佛有细小的电流从那里蔓出一路钻到心脏,扰着赫哲的心智。
不知走了有多久,前方突然传来穆沙佩佩的一声鬼吼。
那声音,打着滚儿放大了好几倍钻进赫哲的脑子里。赫哲觉得耳朵里面嗡嗡直响,神智一下找回了七八分。
“怎么了?”晏兮一惊,想要抬头却被赫哲压了回去。
“没事。”赫哲安慰地拍了拍晏兮,又往前走了几步,看见穆沙佩佩的身影从黑暗中现了形便问道:“怎么了?”
“前面开阔了!但是好像有条很急的河!”
赫哲这时才注意到,耳边隐隐有水的激荡声传来。
他静静听着,发现那水声隆隆而来,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听起来依然力道十足。
“地下河。”赫哲皱眉:“而且很大。”
晏兮听到这话猛一挣动,却立刻就被赫哲护住。
“小心撞到头。”赫哲护着晏兮,手背便避无可避地撞到嶙峋的岩壁上,硌的生疼。
晏兮听话地趴了回去,但嘴巴却没停:“我们走对了,那是白水河。跟着河水走,我们就不用过镜子崖了!”
白水河自山上流下,贯穿了九阙雪山的东坡。其中有一条分支过药王谷,又隐入地下,便是他们走的这一段了。
如果自家先人的记载没有错误,那他们出了水道后便应该是镜子崖下了。接下来,只要能找到白龙栈道,不出两个时辰他们便可到山脚下第一个驿站——清凉驿了。
“晏谷主。”穆沙佩佩探头探脑地去看赫哲怀里的晏兮,问道:“您还好吧?”
“带路。”赫哲一句话就打断了穆沙佩佩的好奇心。
“哦。”穆沙佩佩应了一声,正要往前走,却发现羊皮毯子上有一片血红,立刻惊道:“怎么有血?谷主您受伤了?没事吧?”
他当然没有受伤,血痕不用说肯定是赫哲的。
晏兮挣扎一下,想去看赫哲伤口。
这下好了,赫哲护着晏兮的左手也擦在了一块锋利的石片上,又是一道血口子。
穆沙佩佩反应奇快地急吼了一句:“少主!您的手!”
晏兮鼻子灵,闻到一gu新鲜的血腥味,就知道赫哲应该是添了新伤,当下便不动了。他满怀愧疚道:“对不起。”
“小伤。”赫哲一边安慰晏兮一边瞪着穆沙佩佩道:“你,带路。”
穆沙佩佩估计自己又做错事了,于是二话不说转了身,举起火把两步窜到到前头引路去了。
赫哲见穆沙佩佩与自己拉开了点距离,便微微抬了抬下巴,蹭了蹭晏兮的头顶,轻松道:“被佩佩那孩子戴的脚链划了一下,你不用道歉。”
“可是刚刚——”
赫哲轻笑一下:“中蛊都si不了,更何况这点小伤,无妨。”
晏兮沉默着躲进赫哲怀里,他柔软的头发蹭在赫哲脖颈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正这时,晏兮领口耸动了几下,窜溜出一只雪白的小貂来。它好奇地东张西望一番后,转头对向赫哲的脸,张嘴叫了一声。
赫哲脸se一黑:“它也在?”
“啊。”晏兮伸手把卷耳塞回衣服里:“快回去,小心被打。”
看着卷耳哆哆嗦嗦地钻了回去,赫哲脸se更黑:“我什么时候打它了。”
“啊,嘿嘿。”晏兮一阵g笑:“不知道为什么它特别怕你,我吓一吓它就老实了。”
“带着吧。”赫哲不怀好意地看着晏兮领口处露出的半只小耳朵,道:“哪天就把它烤了。”
晏兮忍着笑把卷耳露在外面的耳朵塞了回去,笑道:“你不能吃,要吃也是我吃它。”
三人在密道里走着,因为长年浸水,这里面异常sh滑。又过了一段,岩壁才渐渐高了起来,空间也越来越开阔了。
赫哲弯着的腰终于可以直起来了。他左右晃晃头,听到自己肩背“咔咔”作响的声音。
“累不累?”晏兮感觉压在自己颈背的力道松了不少,便把头抬了起来,借着穆沙佩佩手中的火把亮光,打量这个地方。
这密道,仿佛是大山被强行撕开的一条缝。两侧的岩壁参差不齐,在那一小簇火把的照耀下泛着狰狞的寒光。
他抬头,看到岩顶也是凹凸不平的样子,不时有水珠从钟r石上滴下来,洞内水声滴滴。
他们在山腹中行走了约莫有一个时辰了,水位已经开始回升,从赫哲腿弯的位置一路涨到腰际。
“不累。”赫哲对晏兮说:“我听前面水声很大,你抓紧我。如果要下水就坚持一下,我带了g的衣服出去给你换上。”
晏兮听到这话,立刻道:“我现在下去吧,这条河怕是不会小了。”
赫哲保持躬身的姿势,抱着他走了快半个时辰了。晏兮光想想就觉得是十分累的,所以不想再麻烦他了。不过赫哲没理他,只把人往上又扛了扛,继续往前走。
又过了一阵,赫哲自言自语道:“到了。”
果然,走在前面的穆沙佩佩同时也高呼一声:“我们到了!”
这次,赫哲没有再责备他声音大。
因为地下河隆隆的水声掩盖了一切,他们需要相互呼喊才能听得清彼此说话的声音。
“接着绳子!把自己绑紧!”赫哲掏出原本是用来攀镜子崖的粗绳,往穆沙佩佩那里一抛。穆沙佩佩看到绳子一把接住,紧紧捆在自己腰上。
赫哲把另一头给自己捆紧了,小心地走到穆沙佩佩身边,向水道外探出头去。
在穆沙佩佩高举的火把的亮光下,赫哲看到了一条气势磅礴的地下河!
那条河,约莫有十几辆马车并排横列那么宽。还没到涨cha0时间,河水就已经十分湍急了,水流打在岩壁上激起层层白se的泡沫。
在河道两侧的岩壁上,每相隔数十丈就会有如同他们刚刚走过的这种小水道出现。哗哗的河水自里面流出,一同汇入到这条湍急的白水河中。
“这么急!”晏兮也很惊讶,书上虽然提到过“河道宽阔,奔流不息”,但晏兮怎么也想不到是这样的一个光景:“这——过不去吧?”
“有我呢,过得去。”赫哲皱眉打量着河道,看来不下水是不可能了。
突然,一个浪头打来,穆沙佩佩避闪不及手里的火把立刻灭了。
“少主……”穆沙佩佩带着歉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这里一丝光亮也没有,火把熄灭之后,三人立刻陷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赫哲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没事,这么急的水,火把迟早是要灭的。”
他没想到这条地下河会这么大,水流会这么急,果然还是思虑不周。
穆沙佩佩扯着嗓子喊:“我们现在怎么办!?”
赫哲答:“一会眼睛适应了,我们就下河道。能走就先走着,如果真的站不住了就在水中护好头,这是活水,我们会被带出去的。”
水往低处走,这河道的奔式一看就是往山下去的。而且这么大的水量肯定是主河道,出口处一定小不了,应该不会出现被卡si在河道中的情况。
穆沙佩佩答了声是,凭着刚刚的记忆开始0索洞口与地下河连接的地方。
赫哲往洞内退了几步,低头对晏兮道:“我把你放下来,你先适应一下水温。”
感觉到了晏兮点头的动作,赫哲便倾斜臂膀,让晏兮的腿先浸到水中。
晏兮几时泡到过这般凉的水里?身上当即打了个大大的寒碜,觉得自己身上全部的热气都随着那哗哗的流水去了。
赫哲感觉到他的退缩,手不由地停了。
晏兮急了,无奈水声太大只能努力地喊道:“哎哎哎,我没事,这么点水怕什么啊!不过是刚下去不适应罢了,你松手就是!”
赫哲有些犹豫,不敢松手。
晏兮便笑着喊:“我还骗你不成?现在好多了,松手吧!”
刚刚赫哲送他下水,一心只想着他冷不冷,根本没注意晏兮的手放到了他的手背上。
晏兮0到那条新割的伤,明显感觉到伤口周遭的皮r0u都河水被泡的翻卷过来。更别提一开始被穆沙佩佩刮伤的那条,泡了快半个时辰了,早就不知成什么样子了。
晏兮莫名的就觉得有些心疼,鼻子也有些酸。
这两人本可以简简单单光明正大地出谷,纸鸢或者墨茗自会妥帖地把他们送到白龙栈道。
而现在,他们却因为自己到了这么凶险的地方!
这条水路是他指的,他自己却一步都不曾走。除了害别人受伤,什么都没g。
晏兮在心里对着自己冷嘲一声,执拗地让赫哲放自己下来。
那冷水一路浸到x口,晏兮被冰的几乎喘不过气来。五脏六腑里面的寒气仿佛被外界的冷水一g,也有隐隐要外泄的意思。
“怎么样?能适应吗?”赫哲边喊话边往晏兮身上捆绳子:“紧不紧?”
晏兮扶着赫哲,猛地x1了几口气。他拍了拍因为畏水而爬到领口处的卷耳,松开赫哲向前走了一步。
手在水中暗暗握成拳,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晏兮这才稳了声线,大声回他:“没问题,出发吧!”
赫哲拉了拉绳子,示意穆沙佩佩出发了。
刚迈出洞口进入大河道,穆沙佩佩就被水拍了一个踉跄。
幸好他下盘功夫稳,再加上赫哲在后面照应着,所以便很快稳住了身形。
那水自然是深的,一直打到穆沙佩佩的下巴。
赫哲看这情况,当然是不敢让晏兮独下河道了。
他揽着晏兮,半抱半扶地把他带进湍急的水流。
晏兮自知自己肯定站不住,也就不多挣扎了。他费力地呼x1着,抓紧赫哲的手,企图在他0/露的皮肤上找到一点温暖。
cha0水开始涨了,一浪大过一浪,那冰冷的水直接灌进晏兮领口,激得他几乎窒息。
赫哲看不见晏兮的脸,但他却感受到了晏兮肌r0u的颤抖,知道他冷的不行了。
晏兮却语气坚定地说:“相信我,没事的。”
水流这么大,人人自顾不暇,自己不能再给他添麻烦了。晏兮用力回握赫哲的手,想让他安心。
但在这时,走在前面趟着水花唱着歌的穆沙佩佩,嗓子突然破了音。
他们三个人是拴在一起的,赫哲看最前面那个黑乎乎的影子一下不见了踪迹,心里当下暗道一声不好。可还没待他反应过来,就看见站在身边的晏兮如同被人猛扯了一把的风筝,瞬间扎进水中没了影子。
“老大!咳咳咳……”穆沙佩佩咕嘟咕嘟地沉浮着,拼尽全力喊:“老大看好晏谷主啊!前面是个大……咳咳咳!是个大斜坡啊啊啊!”
这句话刚结束,赫哲便觉腰上的绳子传来一gu巨大的力道。
他企图稳住身形,余光却扫到背后一道高耸的巨浪打了过来!
没有再挣扎,赫哲也扎入水中打算顺着绳子先去找晏兮。但是因为最后一个人桩——赫哲也失去了着力点,这三人立刻变成了狂风巨浪里没有下锚的小舟,用b以前快了将近十倍的速度,顺着水流就下去了。
赫哲在水下拼了命扯动绳子,没几下便0到了晏兮的衣袖。晏兮掐了掐他的手心作回应,赫哲抱住他浮上水面,这才算松了口气。可还没来得急松懈,就听见前面传来了巨大的落水声,那应该就是穆沙佩佩说所的“大斜坡”了。
三人顺着水流跌下斜坡时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个瀑布!
赫哲想都没想,揽过晏兮,把他的头紧紧护到怀中。
顺着咆哮的水流,一串绳子上的三只蚂蚱终于滚下第一个斜坡。
说是“第一个”,是因为这条地下暗河竟然不止一条瀑布。
又经历了几次起落之后,赫哲觉得自己要被撞散架了。他带着晏兮浮上水面,刚抬头换了一口气就被大浪压了下去。
周围更暗了,他们被一道强劲的水流引导着冲进了一个黝黑的洞口里。这里面水虽然急,但却不会打的人生疼了,而是快速地推着他们前进。
赫哲知道,这是又进水道了。
与镜潭里那条细长的水道不同,这条道十分的宽阔,石壁也较为光滑。但要命的是,水道中盈满了水,根本没有换气的空间,而他们却根本不知道这水道是有多长。
如果肺里的空气耗尽他们还没有出水道的话,那就危险了!
赫哲寻到晏兮,伸手扶住他的腰把他往上抱了抱。这水道中没有一丝亮光,他睁着眼睛却看不见晏兮的情况。
赫哲伸手去0索他的脸,把纷乱的发丝拨开后,赫哲发现晏兮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再去0他的x腔,没有起伏,不知是正在闭气还是昏过去了。
赫哲使劲地晃了一下晏兮,但因为水流太急,力道错乱。晏兮就那么安静地半蜷着,任由水流冲击着他向前去。
赫哲没敢再犹豫,0索到他的唇,低头贴了上去。
晏兮被水冲进新水道之前,正想抬头换气却被迎头一个大浪呛了满头满脸。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已经就进去了。他肺里面的空气是明显不够用的,无力地张张嘴,晏兮感觉自己的肺叶仿佛在燃烧,疼得要命。
他神智渐渐涣散,隐隐约约间感觉有人晃了一下自己,但却睁不开眼睛。
还不能si,他还没有见到那个人,他还有用……
鬼才知道这条该si的水道究竟有多长。但只要他的空气多一点,能活下来的机会就大一点。
迷迷糊糊中,晏兮感觉有人贴上了自己的唇,一点点带了金属味道的空气涌进肺叶,x口便没那么疼了。
对了,还有两个人跟他一起来的。
他们今天也会si在这里吗?si在他亲手选的这条路上……
又要连累别人吗?
不行,不能再这样,永远不能,永远不要!
晏兮恍惚地想着,去推开身上那人,但手却使不出一分力。
就在这时,捆在他身上的粗绳又猛地一挣,将肺里面那点来之不易的空气尽数挤压出去。晏兮无力地张开嘴,氧气在水下变成一连串的小气泡。
河水呛进肺叶,他痛苦地挣扎了一下,睁开了眼睛。在周遭全是气泡的水中,恍惚看见了赫哲被水纹扭曲的脸。
赫哲。
晏兮心里低喊一声,缓缓闭上眼睛,彻底失去了神智。
这是一个昏暗的房间,四壁满是高及屋顶的巨大书架。
数不清的书籍古卷横陈其中,层层叠叠,瀚如云烟。只有正对着门的那面墙,开了约么一人高的窗,从那里透进来的些许光线刚好铺满了窗前一张案几。
“晏兮、晏兮……”
呼唤声飘飘渺渺的传来,捻着书页的手一顿。
那是双孩子的手。
指节还未ch0u长,圆圆润润带点婴儿肥,异常白的肤se在y冷的光线下透着淡淡的青。
“晏兮……”
几如呢喃的呼唤声在门外响起,厚重的房门被推动,拴在门上的铁索发出“哗啦”一声闷响。
晏兮回头,正午明晃晃的yan光透过门缝投进房间,细小的粉尘绕着光柱盘旋,刺痛了他的眼睛。透过这双水汽模糊的眼,晏兮看见门外那人脸上灿烂的笑容。
“我给你带了梅子,晏兮——”
“晏兮!”
两个声音重叠,而那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却更为真切,晏兮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瞬间便被拉出了记忆的迷殿。
“晏兮,醒醒。”
声音他已经听不清晰,但却还挣扎着想要去回应。
只是一张口,晏兮便感觉自己的肺在呼呼作响,仿佛储满水的风箱。x口被人大力地猛按几下,晏兮肺叶里的水挤压上涌。赫哲扶起他,一手环抱,一手在他背后落下重重一锤。
这下,晏兮终于“哇”的一声,接连吐出好几口冷水。
那冷水一去,五感渐渐归了位,他才知道原来那gu熟悉的气息早已开始了侵蚀。
他感觉有一条冰冷的河从五脏六腑中奔涌出来,流向他的躯g四肢,
晏兮挣扎着攥了一下身上的衣料,不出意料早已sh透。
“醒了?佩佩,把衣服扔过来!”
“你们……没事吧……”晏兮微弱的声音赫哲没有听见,他伸手接过穆沙佩佩扔过来的油纸包几下拆开,取出一套g净的新衣物。
“你们……没受伤吧……”晏兮眼前人影重叠,他伸手想去抓赫哲的手腕,却什么都抓不住。
“别动。”赫哲低沉的声音在晏兮耳边响起,顺势褪去了他身上那层sh透的衣服。
晏兮在山风中打着寒战,牙齿“咯咯”作响,全身仅存的一点热气也被那件sh衣服带走了。
“马上就好。”赫哲安慰着他,用一块g净的布快速地给他擦去身上的水。
赫哲的手是热的,拂过他皮肤时激起一阵阵的战粟。
“冷——”
赫哲给他套上g燥的新衣,又把保暖的衣物给他一层层加上。他飞快地系着晏兮身前的衣带,道:“就好了。”
“再扔块布过来!”赫哲回头看了一眼坐在火边烤头发的穆沙佩佩,顺手扔出去一个东西:“把这个擦g净。”
“啊,什么?”穆沙佩佩刚一抬头,就看见迎面飞来白se的一团,于是急忙扔了巾帕伸手去接。
“啪叽”一小团白毛落进了穆沙佩佩怀里,sh漉漉的一团还在蠕动。沁透水的毛发打了缕,冻得yy的,每次都抖动都像冰凌一样发出哗哗的声响。穆沙佩佩去戳那团白毛,看到了一双红红的,可怜巴巴的小眼睛。
他一声惨叫:“啊!这是什么!?白老鼠吗!啊!?”
“叫什么!”赫哲皱眉:“把它烤g。”
穆沙佩佩战战兢兢地把“白老鼠”放到火边,借着火光他发现这东西有几分眼熟。
这不就是他去厨房偷吃时经常看见的那只貂吗?
穆沙佩佩想起自己被他叼走的几片腌r0u,哼哼唧唧地笑了起来,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还有柴吗?把火添旺。”
“有。”穆沙佩佩起身,ch0u出一捆柴扔进火堆里。
cha0sh的柴火燃烧着,腾起一gu青烟。赫哲等烟气散去,火势彻底上来才抱着晏兮靠近。
“好点没?”赫哲坐到一块扫净g雪的地方,给晏兮擦着他sh漉漉的头发。
赫哲没有得到回应,于是忙去检查晏兮的情况,发现他双眼紧闭,x口却剧烈地起伏着。
“晏谷主怎么了?”穆沙佩佩发觉赫哲脸se不对,忙凑过去,一看之下却是一惊。
晏兮呼出的气息仿佛跟山上的空气一样冷,看不见白se的哈气。被营火照亮的脸庞上一点血se也无,整个人透出一gu不自然的青se,就像寒玉雕成的一尊石像,了无生机。
穆沙佩佩倒ch0u一口凉气:“这、这——晏谷主还能行吗?这看着——”
“闭嘴。”赫哲额上青筋直跳。他伸手寻到晏兮的手腕,触0到那冰冷的皮肤下微弱的跳动时,心里才安定一点。
“几时了?”
穆沙佩佩看看天se:“亥时了吧。”
时间不对,晏兮的寒疾是每晚子夜发作,现在却整整提前了一个时辰,莫非是因为浸了冷水的缘故?
“得弄点热水。”赫哲脱下自己的大衣,把晏兮放上去。紧接着他又找出装水的皮囊,埋到了篝火下面。
穆沙佩佩看着乱了阵脚的赫哲提议:“要不咱们赶紧下山?去驿站租了马,再走快点的话,中午差不多就能到白沙镇,那里肯定有郎中。”
“不行,来不及了。”晏兮的状况看着怎么都不像是能撑到明天,赫哲摇摇头:“实在没办法就往回走。”
“往回走,去药王谷?”穆沙佩佩一脸震惊:“只要把他送回去,我们就绝对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山下的人救不了他。”赫哲面无表情的陈述事实:“回去还有希望,如果他si了,我们这趟路就真是白走了。”
“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回去?”
怎么办?是啊,怎么办?
赫哲抚0着晏兮半sh的头发,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因寒症而皱起的眉峰,突然想起那晚晏兮被穆萨佩佩吵醒时,自己用内力为他顺行脉络的事。
福至心灵,赫哲眼前一亮,抓起晏兮冰冷的手,扣住了他的手太y肺经将自己温热的内力注了进去。
这一次内力所行之处,竟b上次赫哲所感受到的还要凶险万分。
晏兮的t内,寒气肆nve,五脏沉寂,经脉淤塞。
赫哲不敢贸然冲撞晏兮经脉瘀滞的地方,只得控制着浅浅一线内力,试图打通他的脉络。
于是这t内的一个小周天,竟走了整整一个时辰才结束。
赫哲不敢懈怠,这一周天运行完毕,立刻又调动内力承接上那gu未散的力量,继续疏导脉络,温润晏兮的五脏六腑。
这时,晏兮的身t却突然向前一弓,吐出一口紫黑se的血来。
赫哲看着那滩血有些心惊,但再看向晏兮时,却发现他脸上渐渐有了血se,掌心也不再是冰凉一片,立刻就明白这是方法是奏效了。
“再去找些柴,把火生旺一些!”
“啊,好!”抱着卷耳坐在篝火边,几乎快要睡过去的穆沙佩佩听到赫哲的话,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找柴?好好。”
他站起身来,借着火光看到晏兮的脸,拍拍x口道:“可算有点人se了……”
赫哲心无旁贷,没工夫理会穆沙佩佩的胡言乱语,继续道:“我们今晚不走了,你辛苦一些,多找些柴来。”
“啊,那……晏谷主?”
“快去。”赫哲眼风横了过去,穆沙佩佩立刻识相地ch0u出捆柴用的麻绳,往不远处的杉树林里去了。
赫哲调整姿势,让晏兮更舒服地躺在自己怀里。晏兮的头无力的垂在赫哲颈边,呼出的气息异常灼热。赫哲转过头去,板正他的脸,额头贴着额头。
果然发烧了。
赫哲皱起眉,他发现自己需要一刻不停的给晏兮输送内力。如果停下来,晏兮身t里面淤积的寒气就会迅速反扑。而这guy寒之气仿佛用之不竭,赫哲可以用自己的温度中和它,抵御它,却无法消灭它。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你有多少秘密?
赫哲静默着,用下巴蹭了蹭晏兮的头顶。
为什么你的身t这么差,这寒症又是怎么回事?而我将要带你走的这样一遭,又将会如何?
晏兮感受到了赫哲的温度,不自觉地靠近蹭了蹭,呼出一口微热的气息。赫哲明白他还是冷,便又褪了自己身上的一件皮裘搭在他身上。
这一带海拔不高,又一片林地,所以穆沙佩佩不多时便抱着一大捆柴回来了。
“少主。”穆沙佩佩把柴往地上一放,搽搽汗重新捞起系在腰间的裘衣裹到自己身上:“你就穿一件夹袄,不冷吗。”
赫哲扫了一眼jg神劲十足的穆沙佩佩嘱咐道:“把衣服烤一下,再过两个时辰我们就动身。”
“哎。”穆沙佩佩应了一声,便去捡扔了一地的衣服了。到了晏兮那一身白袍前,他躬身一拎,哗啦滚出一把刀来。
穆萨佩佩定睛一看,呦,这不是自家老大的佩刀么。
骨颉罗那老头子的手艺就是好,看这款式,看这材质,啧啧,真让人羡慕。
感慨完,穆萨佩佩才反应过来。不对,这刀怎么在晏谷主的衣服堆里呢?
少主难道把刀送人了?
想到这,穆萨佩佩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种是狼阏人的“命刀”。
制刀用的锻铁是孩子出生前父母就要备下的。出世那天,父母会取婴孩的掌心血,连同铁胚一起送到最好的匠人那里。铁匠用这血和着鄂尔浑河的河水,几次淬火、锻打、开刃才成此刀。
这是狼阏人永不离身的东西,si了都会一同下葬。
这把刀,怎么能给别人呢?!
穆萨佩佩神se复杂地看了一眼正在闭目养神的赫哲,慢吞吞地把sh衣服和一些小什物都架到火前。
后半夜,赫哲为了照顾晏兮便没有再赶路。一行人围着篝火,半梦半醒地休憩着。
不过就算有篝火,毕竟也是在天寒地冻的大雪山上,还没等那火熄灭,晏兮就冻醒了。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却没有动。他的脸靠在赫哲x前,两人仅仅隔了一件外衫。
晏兮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赫哲的t温和他身上淡淡的皂荚味道,还有那有力的心跳声,这些都让他感到分外的舒服。
“醒了?”赫哲并未睡熟,听闻晏兮呼x1一变,也跟着醒了过来。
晏兮整个脑袋混混沌沌的,他动了一下想退出赫哲的怀抱,却感觉全身的关节又疼又酸。
心里叹了一句,晏兮明白自己是发烧了。
赫哲看他挣动一下,以为是自己闷着他了,便把人转过来揽着。
晏兮任他动作,却在看到那一片深蓝se的天幕后,愣住了。
“怎么了?”赫哲抬头扫了一眼还在睡觉的穆萨佩佩,压低了声音问晏兮:“身上不舒服吗?”
晏兮不说话,只是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那里虽然还有几点繁星,但紫蓝se的天幕以及地平线上那一抹淡淡的亮光却昭示着,现在已经是早上了。
他,睡着了?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因为在他的记忆里,自己从不曾在这个时间睡过。
病痛一旦发作,他就会被迫清醒。然后,彻骨的寒意便笼罩在一个又一个长的、仿佛没有尽头夜里。而天se开始擦亮的时候,那是他入睡的时候。
晏兮惊奇地看着天际的那抹既熟悉又陌生的颜se,恍惚着伸出手去,想去触碰它。
赫哲怕他冷着,把手给他塞回大衣里道:“你缓一缓我们就动身。”
“我——”晏兮想说话,但是被t温烧哑了的嗓子g涸的不行,刚开口就难受地直咳。
赫哲扒出篝火边一直埋着的水囊。
因为火一直从未熄灭,所以那水居然还微微有点烫:“喝点水。”
晏兮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觉得嗓子舒服多了。
赫哲给他喂了水,又把自己的大衣重新给他裹了裹,问:“冷吗?”
晏兮摇摇头,虚弱地往赫哲怀里靠了靠。他呼出的气息中有gu不正常的燥热。赫哲去0他额头,发现烫手的厉害。再去0他的手,却又是冰冰凉的。
发烧的人虽然身上温度高,但内里却是冷的。
赫哲感觉到晏兮微微发着抖,于是又给他渡了一点内力才道:“我们这就走。”
晏兮扶着赫哲的肩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赫哲把衣服给他扎紧,只是要给他披上自己的外衣时遭到了拒绝。
“你把外套穿上。”晏兮推了一下赫哲伸过来的手:“就这么一层袄,你不冷吗?”
“背上你就不冷了。”赫哲绕过晏兮的手,把外套往他身上一搭,复而又系紧,这才转过身说:“上来吧。”
裹得像颗毛球一样的晏兮没有挣扎,他顺从地趴到赫哲背上,伸开双臂环住他的脖颈问道:“我的卷耳呢?”
“在佩佩那里。”赫哲站起来,把人又往上托了托。
“起床了。”赫哲拎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踢了踢还在睡的穆沙佩佩。
“哈——”穆萨佩佩打着哈欠,伸个了懒腰,一伸腿把卷耳踢出几米远。
卷耳瞬间惊醒,凶狠地冲着穆萨佩佩道:“吱吱吱吱!”
“下山了。”赫哲简单地下达完命令,穆沙佩佩立刻行动起来。
把东西披挂好,箱子背在身后,唯一麻烦的卷耳也被他一把抓住塞进了袖口里。
“走吧。”
于是,一行人在经历了各种水道、瀑布、寒冷的大小凶险后,终于休整完毕。再次披星戴月地踏上了下山的路。
晏兮趴在赫哲宽阔的背上,不禁回头去看那绵延不绝的九阙雪山。
有多少人知道,在这高耸的山腹中,有个那么美、如同仙境般的药王谷。又有多少人知道,这药王谷在他心中有多冷酷,可他又有多不舍。
望向山谷的方向,虽然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但晏兮的眼角,终还是落下了一滴泪。
燕燕于飞,参差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啊,可燕子,最终还是飞出这万重山了。
眼皮微微抖开一条缝,周遭的事物仿佛笼了层细纱,混混沌沌的糊成一片。身子也不爽利,粘着一层汗,又cha0又热。
晏兮难耐地伸手推了一下身上厚重的被子,瞬间凉意袭来,汗津津的感觉才算去了一些。
感受着微凉的空气,晏兮静神歇了一会,撑着床铺坐起来。他的太yanx突突直跳,头疼yu裂。身上大小关节也泛着酸疼,软乏无力。
他昏睡前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了九阙雪山的山脚。
他记得那时刚出了水道,一行人在白水河边休憩。直到天se将明他们才启程,只是不知现在是到了哪里?
晏兮打量了一下四周。
这是一间很小的宅屋,只他身下的这张床就占去了房内的多半地方。
房间小虽小,但却收拾的十分g净。
床的对面摆了一套竹制的家具,小桌小椅皆是玲珑可ai。上面摆着的一套竹节杯也是同样的材料,因为用的年岁久了,被把玩出一层温润的油光。
再看屋外的天se已是傍晚,自己应是睡了半天的光景吧?
时间不算长,但不知怎么,头却是特别的沉。
晏兮伸出手去,戳了戳透过窗棂打在床上的几点光斑。棉麻材质的床单被洗的发白,在晏兮的r0ucu0下打成小丘一样褶。
这是一种陌生的触感。
味道也是。
sh润的空气里带着淡淡的cha0腥味,滑腻又温暖,让习惯了冷冽空气的他感觉有些气闷。
连带着,心里面也开始难受起来,生出一丝空荡无助的情绪。
晏兮焦躁地把压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往下推了推。
他想去找赫哲,或者别的谁都好,只要能看到一张他熟悉的面孔就好。
不过还没等他下床,就听见一阵叮叮哐哐爬楼梯的声音,然后房门“嘎达”一响。
晏兮闻声抬头,看见穆沙佩佩脑袋上顶着卷耳,一步跨进房来。
屋里有了一瞬间的静默。
“怎么不敲门?”晏兮扒拉了一下被子,抬头问穆沙佩佩:“你见我外袍了——”
还没等他说完,双目圆瞪的穆沙佩佩突然大吼一声,转身就朝楼下跑去。卷耳忙不迭地的在穆沙佩佩的头上反力一蹬,闪电般直扑晏兮,哧溜一下钻进了他怀里。
晏兮有些错愕地看着穆沙佩佩手舞足蹈地跑远,直到人都看不见了,那一大串叽里呱啦的狼阏语却还犹自在耳边回荡。
轻轻叹了口气,晏兮觉得闷在自己心口的那团愁绪被穆沙佩佩这么一闹倒是去了大半,于是也有了兴致去戏弄卷耳。
卷耳一向乐得配合主人调戏。今天估计是到了陌生地方,更是恋主,上蹿下跳地绕着晏兮转个不停,扑棱着小耳朵直往他领口里面钻。
“怎么这么jg神?。”晏兮笑着把卷耳拎出来,伸手去挠他的下巴。
卷耳舒服地眯了眼,拿头使劲蹭着晏兮的腕子,一副愿君采撷的模样。只是还没消受几下,室内就是一暗。
卷耳身子一拧,对着门口的方向吱吱叫了两声。
晏兮看着把门口堵了个严实的赫哲,笑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这是到哪了?”
“白沙镇。”赫哲好一会才答他,他进了屋,走到桌边取了只杯子。
“居然往南走了这么多?”晏兮皱眉:“没在驿站休息吗?”
白沙镇是九阙雪山周遭最大的镇子,距离并不算近。只有日夜兼程,才有可能在一天之内到达。
“为什么要连夜赶路?”晏兮抬头去看赫哲。
因为逆光的缘故,晏兮看不清赫哲的表情,但却感觉到他的气息有几分颓唐。
接过赫哲递来的水,晏兮往床内挪了挪,示意他坐下:“行程紧吗?要不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走。”
赫哲没有坐,而是弯腰把晏兮r0u乱的被子平整好。yan光随着他的动作在脸上蔓延,晏兮蓦然发现了赫哲眼睛里红红的血丝和眼下那一抹浓重的青黑。
“你怎么了?”晏兮抓过赫哲的手,想给他把脉,却被他一把按住。
赫哲道:“没休息而已,你别劳神了,先喝口水。”
晏兮两口喝g,把杯子往床上一撴,依旧执拗地探向他的手腕。
赫哲向后退了半步,晏兮便紧跟着向前探出半截身子。赫哲无奈,只得坐下来,任由他动作。
“脉细弦涩、肝血不足、水亏火旺——你这是熬了几晚?!”晏兮脸上略有愠se:“蛊毒刚解没多久,修养是最重要的,你这么乱来会耗得元神亏空的。年纪轻轻就过度虚耗,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看你脉象,三天没有休息了?你——”
晏兮突然闭了嘴。
三天?
那——晏兮转过头去,望向窗外。
外面的光线更暗了,橙红se的夕yan刺进屋子里,染得房间一片血红。
原来,已经过了三天了啊……
赫哲见他反应过来,便伸手拍拍他的脑袋,顺便把他晾在外面的胳膊塞回被子里。
“我睡了三天?”晏兮看着赫哲沉郁的脸se,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半晌后他才轻叹一声,说:“对不起,是我耽误了行程。”
“没有”赫哲摇头:“该道歉的是我。”
“不,我早该提醒你的。”晏兮自嘲道:“我就是个麻烦。”
“这样——”晏兮说着,从脖子上摘下一块玉来。
那玉温润晶莹,上面随型雕了只沁红的燕子,功法圆润可ai。还有小篆落款,上书一“晏”字。
“我会给你留一封信,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你就把信和玉佩一起送到乌蛮信使那里,药王谷自然不会找你麻烦。”
赫哲看着晏兮,却并没有接那块玉佩,他问道:“什么意思?”
“我若有不测,药王谷定会找你麻烦。”晏兮说:“拿着这个,若日后再有什么情况,至少不会给你们引来什么无妄之灾。”
赫哲木着脸把玉佩推了回去:“你自己留着。”
“拿着便是。”晏兮笑道:“以防万一而已,再说这si物,放哪里不是放。”
赫哲就算不是中原人,也知道这“si物”和“信物”的差别在哪。他不再搭理这茬,而是拿过已经空了杯子,往桌边走去,问道:“还喝吗?”
“我不喝水。”晏兮扯着赫哲的衣带,被他的力道带了起来,半跪在床上:“你拿着,算我押给你的,等我帮你拿到镇南木你再还给我。”
“哎呀,莫要推老朽的腰了,我都来几趟了,认得路。”
院子里,突然传来了一个陌生而响亮的声音。
晏兮有些紧张地直起腰,透过牙hse的粗油纸,他隐约看见楼下有两个混沌的人影拉拉扯扯地穿过天井。
是这家的主人回来了吗?
木质楼梯一阵吱呀作响,而后是“嘭”的一声,门被穆沙佩佩一pgu撞开。
他手里扯着片粗葛布的袖子,毛毛躁躁地把一位背着药篓的白须老翁拽了进来:“您快帮着给看看人是不是好了,我听说中原人会回光返照,好不容易醒了,可别再过去!”
赫哲脸se一黑,晏兮看着乱成一团的屋子只能灿灿地笑。
白须老翁应是打算去山上采药的,手里拎着的,是晏兮再熟悉不过的小药锄。他一进门就是一gu子晒草药时染上的药腥味,想来是个郎中罢。
晏兮看了一眼在门口吵吵嚷嚷的两个人,转过头去低声问赫哲:“你找人来看过我?”
“躺回去。”赫哲一边把人往被子里塞一边回答道:“你高烧不醒,我只能找郎中。”
晏兮咬了咬嘴唇,错开赫哲望过来的视线,他抬头对刚进门的白须老翁说:“阿公,我醒了就没事了,劳烦您白跑一趟。”
“什么白跑不白跑。”老人卸了药篓,大咧咧地说:“我再给你看看罢,省的这两位小哥一天一趟,怪烦的。”
晏兮微微一笑,道:“骨蒸劳热,脉数为虚,弱而涩小。还望阿公给几钱桂枝胡柴,以解内寒。”
“你竟b我清楚!”老人赞了一句,便笑呵呵地趴到竹桌上写了一单药方,正待要走时却又道:“还有一事,老头子得给你提点一句。我给你把脉时,又觉你尺肤缓而脉象涩,仿佛有y寒之气盛于t内。我想或许是因为t热内寒而引发的,但是又不像。我一山野郎中,这脉看不透彻,小孩儿你既然懂这个,自己就一定要多加注意些啊。”
晏兮听后,笑着道了谢。
赫哲接过老翁开的驱寒散热的方子,又付给他半贯药钱,便吩咐穆沙佩佩跟着去抓药煎药了。
“想吃东西吗?”赫哲送走了老人和穆沙佩佩,又回到晏兮床边。
晏兮摇头答他:“没胃口。”
赫哲理解地点点头,道:“那再休息一会,我去给你烧热水。”
说罢便要起身,却被晏兮扯住了衣角问:“我真的睡了三天吗?”
赫哲点点头:“是。”
“不可能。”晏兮盯着赫哲的眼睛,说:“我有寒症,午夜发作时必然会醒。”
“我知道。”赫哲答:“我给你调息了。”
“调息?”
晏兮脸上不知是疑惑还是震惊,赫哲g脆抓过他的手腕,搭上他的脉。
一gu温润有力的气息顺着赫哲的指尖注入晏兮的经脉之中,很快他的全身就像浸在热水中一样妥帖舒服。
赫哲说:“就像这样。”
“谢谢。”晏兮被蛰到一般,猛地ch0u回了手:“但是以后绝对不要再这么做了,如果你不想早si的话,永远都不要再这么做了。”
赫哲一直紧绷的脸上出现了松动,仿佛有什么坚固的东西裂开了缝,把他的语气也染上了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软弱:“你能告诉我——”
但是有些事情,有些对谁都不能说的事情……
“不能。”晏兮坚定的看着他:“赫哲少主,无可奉告。”
赫哲撑在床边的手猛然收紧,手背上青筋毕露,却又在被晏兮发现之前迅速放松下来。
他往后退了一步,淡淡道:“是我逾越了。”
穆沙佩佩正蹲在厨房里鼓捣药钵里的药,一转头看见赫哲也进了厨房,立刻惊喜道:“少主,咱是不是不用爬雪山了?”
“嗯。”赫哲点点头:“把行李放回原处吧,我去找陆阿婆说一声,再打扰他们几天。”
“阿婆已经知道了。”厨房门口传来说话声,一个约莫有六十的老妪笑眯眯地抱着捆g麦秸走了进来:“佩佩嘴巴快呢,你们只管住吧,家里多点人气儿我家老头子也高兴。”
“我来。”赫哲伸手接过陆阿婆手里的麦秸堆到炉边:“这几日多谢您和陆老先生的照顾了。”
“谢什么哟。”陆阿婆摇摇晃晃地走到炉边,拍了拍穆沙佩佩的脑袋说:“你这孩子,莫要摇风箱了,火太凶了!”
穆沙佩佩傻笑着00后脑勺,听话地住了手。
陆阿婆看他停了,又转头对赫哲说:“给阿婆说说,那孩子怎么样了?”
赫哲把晏兮的情况大略地给陆阿婆说了说,最后道:“朱郎中说只要人能醒就没大碍了。”
“我就说,那孩子长得那么招人疼,一定没事的。长命百岁长命百岁。”陆阿婆听完,双手合十,拜了拜天道声阿弥陀佛。
“婆婆,陆先生去哪了?一早就没看见啊?”穆沙佩佩手上没活g,嘴里便闲不住,叼着根稻草含含混混地问陆阿婆。
“那个老家伙不想让你们走嘛,我嫌他念叨就把他撵出去了。”陆阿婆嘿嘿笑着,露出嘴巴里稀稀疏疏的牙,她又道:“不过我得找他去。”
赫哲忙问:“怎么了?我帮您去找。”
“不用你不用你。”陆阿婆ch0u了灶台上一个竹篦,对赫哲摆摆手,说:“我跟老头子去要点米。这边有说道,吃百家饭活百家寿。那孩子身t不好,我做点百家饭给他吃。”
“阿婆您真好!我也要!”穆沙佩佩一听有吃的,立刻伸头探脑地cha了一嘴。
“都有都有!”阿婆很是喜欢穆沙佩佩虎头虎脑的样子,听他那么说,立刻jg神抖擞地往门口去了。
“阿婆别累着,我去吧。”赫哲跟陆阿婆一道出了门,想去接她手里的竹篦子。
白沙镇虽然不大,但也有十几户人家,一家一户走下来,也是不近的。
“去忙你的,那孩子刚醒,我一老太太进去再吓着他。”陆阿婆打开赫哲伸过来的手,哼着小曲往门外去了。
“长命百岁……”赫哲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二楼亮灯的房间,喃喃自语。
虽说医者不自医,但除了非力不从心的时候,晏兮从来没有假与人手过。再说他的特殊情况,也只有他自己才能处理的来。
晏兮折腾着把自己检查了一遍又想折腾赫哲,于是决定一会等他来了,给他扎上几针。
“垫点东西把药吃了。”赫哲估计是个不经念叨的,晏兮想法还没落下,他就推门进来了。
“粥吗?”晏兮接过米粥和汤药,问赫哲:“我的药箱没被水泡坏吧?”
“没大事,一会带你去看看。”
穆沙佩佩的防水做的很不错,但因为在水道中走的时间太长,药箱多少还是浸水了。投宿到白沙镇之后,赫哲在陆阿婆的帮助下把药柜简单收拾一番。但带锁的柜子他自然是打不开的,只能等晏兮醒了自己去看。
“那帮我把针拿过来吧。”晏兮放下碗,扯出颈间的青se丝绳,原来那块玉的后面还系了一把银闪闪的小钥匙。
晏兮把钥匙递给赫哲,道:“在最上面那一层。”
“要那个g什么?”赫哲收了药碗问晏兮:“身t不舒服我帮你请郎中过来。”
“不要郎中。”晏兮急忙摆摆手,说:“看你不顺眼,想给你扎几针——你又g嘛!?”
“洗澡。”赫哲说着,把他连人带被子一卷扛到了肩上。
晏兮眨眨眼睛,发现自己好像开始习惯赫哲这种颇为暴力的“运输方式”了。连挣扎都没来得急得挣扎,晏兮就这么出了屋。
“下次能换个方式吗?还有你先把我的针拿过来啊!喂!”
浴房很小,安置在厨房侧面。两个房间之间有火灶相连,所以只要厨房的灶台升起火来,浴房也相当暖和。
“设计的很jg巧啊。”晏兮披着单衣坐在浴房的竹凳上,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抹了厚厚一层红泥胚的简易房间。
房间虽然简单,但却有种朴素憨厚的感觉在。再加上水曲柳做的成套的小凳小台,更是别有一番味道在。
晏兮赞叹:“房主是个有情致的人啊。”
“陆老先生是教书的。”赫哲用皂荚在晏兮脑袋上r0u出一把泡沫,仔细地洗他那把长长的乌发。
“哦?”晏兮r0u了r0u被赫哲扯痛的头皮,饶有兴趣道:“私塾先生?”
“嗯,陆阿婆说先生在家办义学。
晏兮笑了:“陆先生一定很受村民尊重吧?”
私塾与义学是有区别的。
私塾多是有钱的乡绅集资办的学堂,教书先生每月有薪资和学生们准备的束修,虽说清苦,但也是有收入的。但是义学就不是了,先生不收束修,不领薪资。义学义学,一个“义”字就t现在这里了,自然是非常受人尊重的了。
赫哲点头:“是,陆先生家的房子就是村民们帮着盖的。我们刚到这儿,也是陆先生收留的。”
晏兮若有所思道:“陆先生是个好人。”
赫哲用竹筒取了热水,给晏兮冲g净头发上的泡沫。又起身试了一下浴桶里的水,说道:“过来洗吧,换洗衣服给你放到架子上了。”
“哦。”晏兮绞了一把头发上的水,站起来解身上的衣带。脱到一半又想起来什么似地住了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赫哲问:“你怎么还不出去?”
“……”赫哲把手里的巾帕搭在浴桶边,对晏兮道:“天还有点凉,不要洗太久。”
晏兮看着赫哲出了门,又看他的侧脸在窗隙间一闪而过时,脑海中竟莫名地浮现出白河水道中,赫哲越来越近的脸……
“已经告诉你不要泡太久了。”赫哲抓着晏兮的手,用力搓了一下他手上泡起来的小褶皱,皱着眉给他穿外衣。
晏兮吃疼,一把ch0u回手。
他低头看着弯腰正在给自己系衣结的赫哲道:“我乐意泡着——阿嚏!”
夜幕降临,空气也渐渐凉了,冷风打着旋吹进厢房,晏兮连打了三个大喷嚏。
“呃——”晏兮被自己震得头晕。
他心虚地去看赫哲,果不其然地发现他的眉峰又皱在了一起。
不过,赫哲却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了一句:“照顾好自己。”
“知道。”晏兮嬉笑着:“你放心,最不济我也能挺到云梦泽。”
赫哲给他擦头发的手突然一顿,两人之间瞬间安静了。
并不是尴尬,而是掺杂了压抑与不安,甚至还有一丝紧绷的怒意。
晏兮任由赫哲把巾帕盖在自己脑袋上。他发现,自己心里好像在期待赫哲说些什么。
而赫哲,只是在短暂的停顿后,重新开始动作。甚至为他擦头发的力道,都和刚才一样的温和。
晏兮自嘲地一笑,自己期待他说些什么呢?
说我带你下山不是因为镇南木?不是因为云梦泽?说我跟别人不一样,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人,不就是因为有用途,所以才有存在的价值吗?
没有用途,别人与你又有什么g系?又为何要对你殷勤亲切?
晏兮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他轻轻吐出闷在x口的那口气。抬起头,指了指自己正在滴水的头发尖儿,笑着对赫哲说:“这儿再帮我擦一下。”
“快搭把手。”
院子里突然传来纷杂的脚步声。
“怎么了?”晏兮的目光越过赫哲的肩头,看见一大群人熙熙攘攘进了陆家小院,不少嘴里还嚷嚷着:“朱郎中呢?去找了没?”
赫哲脸se一变:“好像有人出事了。”
“啊?!”晏兮急急忙忙往外走:“我去看看。”
“把大衣穿上。”赫哲把大衣给晏兮裹上,这才拉开了房门。
他们刚出门,就看见院子内外聚了一大群人,个个举着火把挤在陆先生家的大门前。
等着煮饭的穆沙佩佩从厨房里也出来了,他慌里慌张地凑上前,手里劈柴的斧子都没来得及放下。
一个壮汉驾着陆先生的胳膊,边走边喊:“阿加去找了朱先生了,先把陆先生抬到屋里去。”
“这是怎么了?”穆沙佩佩抓住陆阿婆的衣袖着着急地问:“陆先生怎么了?”
“我们走到阿奎家时,老头子突然吐血昏过去了。”陆阿婆抹着眼泪,抬手时袖口上隐约看得到几块暗红,应该是血渍。
“我来。”赫哲俯身,稳稳地把陆先生抱起。众人跟着赫哲穿过正堂,一路上了二楼的主寝。
陆阿婆一边抹泪一边跟在众人身后走着,到了卧房门口时一双纤长白皙的手伸了过来,接下她手里的竹篦。
“阿婆。”
陆阿婆上了年纪,一双眼睛早已不甚清楚,可就算那身量模糊,陆阿婆也一下反应了过来。
握着晏兮的手,陆阿婆就算心里担忧着陆先生,却依然带了笑容地对他说:“可算醒了,你朋友不吃不睡的,阿婆看着你们也心疼,醒了便好啊。”
“阿婆。”陆阿婆常年劳作,一双手又g又枯,g裂的老茧也刮人。可是那手心里g燥而温暖的温度,却让晏兮的心里一下暖了起来。
他沉y一下,道:“陆先生这——是沉疴吧?”
阿婆听到这,又落下泪来,说:“他身t本就不好,几年前又经历了场大变故,落下了咳血的毛病,这算一算也有七八年了吧。”
晏兮当下了然。
陆老先生一届清贫教书先生,又如此认真负责,多半会有心劳之症。他家中装饰布置眼光独到,非常人之所想,早年定有一番阅历。而如今但却甘愿隐居在这蜗角小镇,想必是云霄谷底间走了一遭,更是伤心。
“本想给你煮饭的……”叹了口气,陆阿婆着急陆先生状况,便辞别晏兮进了房间。
晏兮抓起竹篦中浅浅的一层米,在手中捻了捻,表情若有所思。
众人焦急地围在陆先生床边,其中不乏垂髻小儿,想必是老先生的学生。
“怎样了?”晏兮看了一眼床边黑压压的村民,寻到赫哲的身影,走到他旁边低声问道。
“不好”赫哲侧身让出一点空间,让晏兮可以看到陆先生的样子。
的确不好,他容颜已有枯槁之象,身瘦骨削,衣襟上还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暗se血斑。
晏兮正皱眉打量着陆先生,就听赫哲轻轻说了句:“陆先生,是个很好的人。”
嘴角g起一抹笑,晏兮抬头正想说什么,就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风似地跑进屋来。
“朱、朱郎中不在家啊!”青年扶着桌子猛喘了几口气,才说道:“朱婶说他上山了!”
众人哗然,滇南十万里大山,这可怎么找啊!陆阿婆一听这话,觉得今天老头子说不定就要离自己而去了,立刻悲从中来,泪水从浑浊的眼睛里不住地往下流。
“去拿我箱子罢。”晏兮挤过人群,俯下身子,搭上了陆先生的脉。
不知是谁先噤了声,连锁反应一般,慌张的村民们渐渐安静下来,自发地腾出了空间给这位白衣少年。他们面面相觑,想起这少年是前几日陆老先生家留下的客人。
那日匆忙,看不真切,今日再见,心中又是惊叹又是疑虑。
看惯了朱郎中一把白须的白沙镇村民从未见过模样这般好、这般年轻的郎中。但再看他那一招一式的动作,竟b朱郎中更有种医者的沉稳在。
穿着素se夹袄的小孩儿咬着手指头看晏兮,圆亮亮的大眼睛里映着晏兮一双玲珑眼,他呆呆地问:“你是谁啊?”
晏兮笑着答他:“晏郎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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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什么时候手贱按的完结啊啊啊!还没完结啊才写了5分之1啊!!泪目_:3ゝ∠_
晏兮坐在小条凳上,拿着把扇子百无聊赖地扇着炉火。
这种滋补调理的药是最难熬的,火要先武再文。时间掌控也很重要,都把握好了药效才能最大限度的发挥出来。像穆沙佩佩这种上来就拉风箱的,一般除了打铁,没人会这么g。
“饿了吗。”
听脚步声晏兮就知道来人是谁,他把扇子一扔,r0u了r0u脸哀嚎道:“饿si了!”
晏兮睡了好几天,醒来时只进了一碗薄粥。下午折腾着洗了澡,末了给陆先生施了一轮针,本就虚弱的身子更是乏累。现在空着肚子闻煎药时的那gu苦腥味,晏兮觉得自己眼前金星直冒。
“这是陆阿婆熬得米粥,多喝点。”
晏兮侧头,看到赫哲端来一碗几se杂粮熬成的粥,这应该就是阿婆说的百家饭了。大约是陆先生发病时两人还没走几家,所以米少,粥就熬得有些薄了。
晏兮自然是知道这其中的心意,他笑笑,接过粥碗。
喝了一口,晏兮侧目去看蹲在自己旁边的赫哲,问他:“刚刚在屋里为什么替陆先生说话?怕我不救他么?”
赫哲点点头:“你们药王谷规矩多,所以我担心……”
“哪有那么多规矩。”晏兮打断他,漫不经心道:“我想救就救,不想救就不救呗。”
赫哲笑着说:“知道了,快喝吧。”
粥碗很大,又有些烫。晏兮两手捧着,慢吞吞地咽着米粥。
赫哲盘腿坐到他身边麦秸上,看了一眼炉膛里的火,问:“陆先生病情怎么样?”
晏兮给陆先生施完针后,老先生就恍恍惚惚醒过一回,不过很快又睡过去了。晏兮没说病症的事,只嘱咐了让人好生陪着,便去煎药了。但陆阿婆对这事肯定是要惦记的,所以在赫哲送粥时便拜托了他去问。
晏兮皱眉,奇道:“阿婆托你问的?”
“是”赫哲道:“陆阿婆很担心。”
“怎不直接来问我。”晏兮有些郁闷地拨弄着药炉嘟囔一句,接着说道:“说实话,不怎么好。”
赫哲问:“很严重?”
晏兮点点头:“陆先生为虚损脉象。要知道,虚损之脉,若弦紧甚者病必甚,数甚者病必危。而先生的脉,弦细且加紧数,三者皆占——怕是命不久矣了。”
赫哲:“!”
晏兮叹了一口气,道:“心为君主之官,一身生气所系,最不可伤。而陆先生一生劳心、虚损过甚,早已成疾。我能做的,不过尔尔。”
想到陆阿婆在厨房门口踌躇不已的样子,赫哲就觉得这番话难以对她开口,只好又问晏兮:“只能如此了么?”
不过晏兮的答案却出乎他的意料。
他单手托腮,侧头对赫哲笑道:“当然不是。如果你愿意,我还有让陆先生延年的法子。”
赫哲不解的看着晏兮,为什么是他愿意?
晏兮笑眯眯地看着赫哲,说:“我可以留在这里给陆先生施针,七日一次,连续三年,可再保先生十年寿命。”
这一次,赫哲马上明白了晏兮的意思,他想起了晏兮醒来时头一件事问的就是行程,想起他笑着说自己“最不济也能挺到云梦泽”。
“留下或者不留下,全由你决定。”赫哲面对晏兮,严肃道:“我们之前,从不是两不相欠的买卖。”
说完,他站起身来往门口走去,却被晏兮一把抓住。
赫哲回头看他,晏兮似乎很诧异自己的动作,马上松了手。
“没事。”晏兮抬头看着他,飞快地笑笑:“帮我谢谢阿婆的粥。”
赫哲沉默良久,却没有再往外走。他折回身去,一步跨过条凳,对晏兮说:“往那边一点。”
晏兮:“……”
赫哲紧挨着晏兮坐下,他的脸在炉火的微光中深刻清晰。晏兮静静看着他一番动作,却又他坐下来后,突然转过头去,沉默不语。
两个人安静地烤着火,只有燃烧的g柴在炉膛里发出爆裂的清响。
过了一会,赫哲说:“不管在哪,你都是晏兮。”
晏兮撇撇嘴,装作不以为然道:“我知道。”
一顿,晏兮又问:“你手好了吗?”
“嗯?”赫哲转头去看他,不明所以。
晏兮一脸不耐烦地抓过他的手,借着火光来回翻了个面,又冷着脸把手放下,哼哼唧唧道:“皮真厚。”
赫哲这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看水道里被蹭刮的伤口,于是笑着说:“我早就没事了,你不用挂心,今天早点休息。”
“不用。”晏兮哼了一声:“睡不一会又该醒了。”
“还是早点睡吧。”赫哲说:“陆先生有我们守着。”
“守完我再守陆先生,你不累啊?”晏兮伸手在赫哲后颈上r0u了一下:“筋骨都僵了。”
“陆先生他——嘶——”赫哲被他r0u到痛处,咬牙轻嘶一声。
“陆先生是个好人,对吧?”晏兮瞪他,放下手:“不用守,一会药熬好了,陆先生自然就醒了。”
晏兮掐时记点素来一绝,赫哲刚把汤药倒进瓷碗,穆沙佩佩就风风火火地闯进了厨房,兴奋地冲两人喊:“哎!陆先生醒了!”
晏兮0了一下汤碗的温度,抓抓自己耳垂,对穆沙佩佩说:“端到陆先生屋里,小心烫。”
“好嘞!”佩佩一挽袖子,连托盘也没用,直接抄起碗就往陆先生房间走去。
“喂,药很烫啊!”晏兮急忙跟了上去:“会烫着你的!”
“小心门槛。”赫哲在背后扶了晏兮一把,道:“不用担心他,皮实着呢。”
一行人前后脚进了内室,陆婆婆自然也没睡,这会正伺候着陆先生喝汤药。陆先生已经睁开了眼睛,神se中尽是疲惫。但当他看到晏兮时却是一愣,接着苍老的脸上竟显出震惊之se。
他g裂苍白的嘴唇抖了抖,声音嘶哑而急切:“是你救了我?”
晏兮一笑,说:“朱郎中今儿个上山,我便代劳了。”
“是你救了我,你——你懂医术?”陆老先生语无l次地呢喃着:“我就觉得像,我就觉得像……”
晏兮不曾记得自己与这人相熟,于是便问道:“在下鲜少出门,先生您——”
陆先生听到这活,试探着叫了一声:“晏谷主?”
晏兮的眉瞬间拧了起来。
这里虽是九阙雪山脚下,当地人也传言山腹中有这么一个药王谷,但是又有几人真正见过药王的容貌呢?他自己没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身份,莫非是赫哲他们?
晏兮不动声se地看着陆先生挣扎着坐起来。
眼神扫过被他g枯的手指扯住的袖口,晏兮淡淡地开了口:“您认识我?”
而陆先生开口说的话,却让晏兮为之一震。
他在晏兮耳边,几不可闻地道了一句:“楚小公子,还好吗?”
楚崇,滇南王。
大昭二年,新帝削藩,滇南王楚崇首当其冲,于藩王之战中身败而亡。
新帝以宗藩拥兵自重、分距一方为由,对滇南王一支赶尽杀绝。
滇南王世子、次子皆战si。
最后一役,天玑军围剿滇南王府,府中忽起大火,火乘风势蔓延,灼焰滔天。
滇南王妃趁乱出逃,却在当夜被发现惨si于郊野。
尸t开膛剖腹,血顺着白水河流下,染了半条河道。
晏兮看着陆老先生,两人交映的记忆中同时浮现出那一夜的修罗场。
是夜,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天幕,热气蒸腾着扭曲了一切事物,昔日热闹繁华的王府宛如同阿鼻地狱。而他也如修罗,执利刃活生生剖开了nv子柔软的腹部,取出一个不足月的胎儿。
他记得王妃扯着他衣角的手,记得她唇边簌簌流下的鲜红,记得她濒si时听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后眼中骤然绽放的炫目光华,记得她一字一句极认真地念:“笑向卿卿道,君莫迟迟……归。”
晏兮抱着婴儿走了,那是他最后一次下山。
从此,世上再也没有楚家小公子,而九阙雪山之中,则多了一位刁钻jg怪的小医徒。
“您是——”晏兮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名字,他看着陆老先生苍老的脸喃喃道:“陆自恒老先生?”
陆自恒早年为官,却因政见不和被同僚诬陷,几番被贬,直至原籍滇南。
滇南王闻其才智,招为幕僚。最后更是作为王府西席,效命滇南王十余年,忠心耿耿。
晏南飞于滇王交好,晏兮未出师时也随师父去过几趟王府,听闻过陆自恒先生的名字。
现在这位陆老先生既知道当年的秘密,姓氏也与那位西席先生符合。再加上开办义学的作为以及长年累计的心劳之症,这身份自然是不难猜。
已经六十多岁的陆老先生见晏兮想起自己,激动地连声道:“是老夫,是老夫啊!”
他蜗居在这小镇整整七年,满腹文华敛于世,却没有一日怨叹过。唯有那夜被晏兮抱走的小公子他时常惦念。
那个只在这世上啼哭过一声便隐于茫茫山腹中的孩子,想来也如他学堂中的孩儿一样大了吧。
陆先生握住晏兮的手,急切地问道:“小公子他——”
晏兮微微一笑,道:“他今年七岁了。”
陆自恒浑浊的老目中瞬间摒出泪水,两行清泪在那张被时间摧残的脸上蜿蜒而下。
他半晌才抖抖嘴唇,几不可闻地呢喃道:“天佑我滇王啊……”
晏兮亦有些动容,不由想自己临了出谷时却没有见他一面,眼睛不禁也红了。
过了约莫有半盏茶的功夫,陆自恒老先生才平静下来。他拿巾帕揩去脸上的泪痕,又问晏兮:“小公子他,有名字吗?”
“自然是有的。”晏兮耐心相答:“叫楚云卿,他是云字辈,而卿字——”
滇南王妃生x洒脱,不拘小节。
亲近些的都知道,王妃不ai以君妾相称,私下与滇王只单呼一“卿”字。
晏兮住了口,是怕陆自恒又想起那晚的王妃之si,但陆自恒听这名字自然就明白了。
怕他又触及心伤,晏兮笑着牵扯开话题:“我擅自取了名字,还望陆先生莫要在意。”
“是个好名字。”有些事情,经年洗涤,也只剩下唏嘘了。
陆自恒疲惫地摆摆手,示意无妨:“谢谢晏谷主多年的照顾,这等恩情……老朽来世做牛马,替滇王谢过您了。”
说完竟挣扎着起来,要对晏兮做长揖。
晏兮吓了一跳,连忙去扶陆自恒,急道:“老先生,无需如此!”
重新把陆自恒安置回床上,晏兮看着他枯木般的容颜,动了恻隐之心。
“陆先生的病——”晏兮思付一下,开了口:“倒还有个法子。”
他说完抬起头,发现一屋子人都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又道:“你们别做太大期望,我可没有神仙回天的法子,此番也只是延寿而已。”
语罢,他又低头看向陆老先生,道:“我是医者,就不得不告知先生您的实情。您为滇南王殚jg竭虑,一生心劳过重,那年的……藩王之战对您耗损过重,所以——”
“我知道。”陆自恒摇头打断了晏兮的话:“我知道我自己已经时日不多,晏谷主莫要为我为难。”
“不。”晏兮道:“我虽答应了别人同行在先,但对老先生的沉疴并不是没有办法。”
他道:“我可传令药王谷,将您送去调养。”
犹豫一下,他又道:“而且砚……云卿也在,您可日日见他。”
这算的上是莫大的诱惑了,但陆自恒思虑良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我自然是想见小公子一面的,但——”陆自恒停下了话语,他是那段杀戮的见证者,他心中的仇恨虽然平淡了,但并未消失。他不能保证见到滇王唯一的遗子时,这情绪不会si灰复燃。
叹了一声,滇王血脉能延续已是不易了,他不能把这段噩梦带给他。
可是——陆自恒艰难地扭过头去看自己的老伴。
四十年前,他为了仕途而离开的那个青梅竹马,却在二十年后的同一颗青榕下安静地待他归来。恣意少年打马而去,经历了一场场颠沛流离和郁郁不得志后,却在那张已被岁月摧残的脸上找回了自己的初心。
陆自恒唤了声妻子的小名:“容容。”
陆自恒自知亏欠她太多,多到他在决定自己的生si之期时,却开不了那个口。他的命不只是他的,这段纠葛了六十年的感情早已将他们的生si相连。
陆阿婆走到陆自恒身边,苍老的手哆嗦着按上他的肩。
她俯下身,抖开嘴唇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恍惚间竟依稀是当年的少nv模样。
她也唤他儿时戏名:“鹳郎。”
陆自恒眼中又淌下泪来,他道:“我这一生自遣一句坦坦荡荡,唯有对你——”
而陆婆婆却笑着,用已经苍老却依然温软的语调,低声默诵起当年在私塾外偷偷听来的、教书老先生教给她家小先生的诗:“生si契阔,与子成说……”
绚烂的刺绣裹裙,沉甸甸的重山银冠,她着盛装在青山脚下葬了自己的碧玉年华,最终一片赤诚换得二十年相守。
“你回来那天我就知足了。”重逢之日,恍然若梦,是贺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刻。她笑道:“不要为我为难。”
晏兮一行人悄悄退了场。
今天是个g净的晴夜,蜿蜒的银河说不出的壮丽。院子中央熬粥的锅架虽然撤了,但篝火还没彻底熄灭,依然有暖暖的温度飘来。
穆沙佩佩一pgu坐在火边,大喇喇支着两条长腿抬头问晏兮:“楚云卿是那个小仙童吗?”
晏兮笑着答他:“是。”
穆沙佩佩撇撇嘴道:“怪不得整天y沉沉的。”
“嗳。”晏兮觉得这句话接的毫无逻辑。
他和陆自恒说话时,除了提了提这个名字,别的可什么都没说:“他叫楚云卿就得yy沉沉啦,谁规定的?”
“我又不瞎,你看陆老头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指不定是个什么过往呢。”穆沙佩佩说完,下了定论:“小仙童身世悲惨,所以x格就yy沉沉的了!”
“这话说的好没道理。”晏兮笑他,穆沙佩佩人虽莽撞,但观察却是细致。
不过晏兮从未给楚云卿——也就是砚观提及过他的身世。偶尔被砚观问起,晏兮也只是说他是自己早年从狼窝里捡回来的小畜生。
“不过——”晏兮话头一转,表情也严肃起来:“这件事,包括我的身份以后都不要再提,至于称呼……你们叫我名字就好。”
要直呼名字吗?
穆沙佩佩一脸为难的开口:“晏、晏——”
晏兮看他五官都皱在一起的样子,不禁好笑:“如果这么为难的话,我们还有个惯用的叫法——公子。”
穆沙佩佩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了一句晏公子。
晏兮听了很高兴,笑眯眯地对赫哲说:“你也叫一声来听听?”
赫哲看着晏兮,驴头不对马嘴的来了一句:“你救了,藩王的——?”
“呆子。”晏兮去捂赫哲的嘴:“你今天怎么了?”
“没事。”赫哲拉下他的手,说:“只是想到那个小娃娃罢了,父母离世,怪不得那么黏你。”
“哪里黏我,说到底,我俩不过同病相怜。”晏兮笑笑,复而郑重道:“不说这事了,千万记得以后也别说。特别是出了南疆之后,切莫再提。”
穆沙佩佩啧啧啧一阵感慨道:“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
“我救了不能救的人啊。”晏兮把食指放到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回去休息吧。”赫哲看看天se,对晏兮道:“多休息一会总是好的。”
“你今儿怎么净赶着我去休息。”晏兮不满:“差点忘记问,你们见我家小貂了吗?”
“别提了!差点让你家白老鼠挠si。”穆沙佩佩听到这话,气愤地一扯领口,露出ch0u了线的内衫和满是血痕的x脯:“就没有一天老实过!”
“哈哈哈,居然把你抓成这样。”晏兮大笑,问他:“你难道不觉得痒么?”
“痒?”穆沙佩佩把手伸进里衣内,大喇喇地搓了搓x口,道:“没觉得啊。”
“果真皮实。”晏兮笑道:“等你觉得不舒服了再来找我吧。”
“哎!晏谷主别啊,是不是那只白老鼠有什么古怪啊?”穆沙佩佩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本来没什么的,让晏兮这么一说,真的觉得有些不爽利了。
“能有什么古怪?碧血蛊你都中过一遭了,小小貂儿何足为惧?”晏兮说完,打了个呼哨。
只见穆沙佩佩后背上的衣服一路耸动,棉布的材质被顶出一道蜿蜒的凸痕。最后,一颗小小的白脑袋在他领边上现了形
“卷耳很喜欢你。”晏兮伸出手,小貂儿踩着穆沙佩佩的脑袋蹦到晏兮手上,他笑着去逗卷耳:“小东西估计是看我看烦了吧?”
“它那是不敢惹你,净欺负我了。”穆沙佩佩翻翻白眼:“不管了,好歹是走了,我可去睡了。少主,咱们什么时间启程?”
“明儿吧。”晏兮赶在赫哲回答之前抢了话,他歉意地看了赫哲一眼,说:“你们因为我耽搁太久了,陆先生既然不去药王谷我也没什么忙的,你们休息过来我们就启程吧。”
说完晏兮又在袖子里掏出一物抛给赫哲。
赫哲一把抓住,借着火光看过去,是一通t翠绿的剔花小瓶。
穆沙佩佩好奇地凑过去:“这是什么?”
“好东西啊。”晏兮期待地看着赫哲,示意他拔开瓶塞:“拿一颗,嚼碎了咽下去。”
赫哲点点头道:“好,待会就吃。”
谁知晏兮却道:“不成,你现在就吃。”
赫哲捏着瓶子还在犹豫,晏兮便面se一沉,竟又伸手去夺那瓶子,嘴里说道:“怎么,怕我害你?”
赫哲侧身躲过他的手:“我现在吃。”
那药丸不知用的怎么个炼制法,倒出来后竟不是寻常见到的乌黑丸子。
浑圆的药丸是半透明的,倒像一颗jg工磨的琥珀,带了gu花的香味。赫哲嚼碎一粒,苦涩的味道顷刻在口中弥漫开了,散尽之后居然还有一丝甜。
晏兮接过赫哲递还的瓶子,笑道:“好吃吗?”
赫哲点头,对b在药王谷喝的那几碗带着腥味的药汤,这药的确算得上好吃了。
晏兮又问:“都咽下去没?”
“嗯。”赫哲答得混混沌沌,他晃晃头,发现眼前一片虚影。
站在庭院中无风自摇的赫哲跄踉一步,抓住晏兮的手臂:“你……”
一旁的穆沙佩佩猛地从地上窜了起来,急道:“谷主,你给少主吃蒙汗药啦?”
“怎么可能,都说是好东西了。”晏兮拍拍赫哲的脸,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这是几?”
赫哲觉得自己就像喝了五十坛酒,四肢灌满铅水一般,重的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看着眼前那人虚的只剩下一道白光,赫哲心慌地去抓,却一把扑空。
晏兮见赫哲样子,知道他晕的差不多了,便倾身向前。
他拥住赫哲的身子,伸手在他颈后一拍,竟在x道处捻出三根银针来。一旁的穆沙佩佩见了,惊得连嘴都合不上。
而赫哲却像是被ch0u了筋的龙,在晏兮拔出针的瞬间就瘫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扑在他身上不省人事了。
晏兮哪里承受得住赫哲的重量。他向后跄踉一步,脚卡在正堂的步阶上才堪堪撑住他。
转过头去,晏兮却发现穆沙佩佩还在原地站着,表情呆若木j,手指着自家少主抖啊抖。
晏兮被他呆愣的样子气的一吼:“没看见你家少主睡过去了么!还不快帮帮我!”
“啊——啊啊啊?睡、睡过去了?”穆沙佩佩如梦初醒,两三步走上前帮着晏兮去扛赫哲:“我还以为——我就说嘛我们身上早就没有银两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晏兮直想一拳敲在他脑袋上,却无奈腾不出手。
穆沙佩佩力气自然是有的,所以晏兮也就放了手,跟在两人身后进了他们暂住的耳房。
陆先生家虽然jg致,但却不大。主人住在正堂,晏兮占了二楼客房,便只剩下背y的耳室了。陆先生本意是为三人腾出正堂的,但赫哲执意不肯,陆先生无奈应了,打扫了这里让他们暂住。
晏兮探头打量了一下有些灰蒙蒙的房间,问穆沙佩佩:“住着是不是有点cha0?”
滇南是cha0泞之地,现下三月,更是sh冷。晏兮一问,穆沙佩佩就忙不迭的点起头来,抱怨一番天气。
“这边就是这样,不然也长不出镇南木来。”晏兮和穆沙佩佩联手把赫哲抬shang。
晏兮解下自己腰间绣囊,0出一片泛着油光的黑se木片来:“雨多雨少我可管不了,不过却能帮你们住的舒服点。”
晏兮把那片木头弹入火盆中。
不一会,火盆中冒出几缕细细的烟,一gu暖香渐渐弥漫开来,温柔缱绻的味道驱散了屋内的cha0sh。
这一晚,赫哲睡得很沉,在他的黑甜乡里,满是晏兮的味道。
滴答、滴答、滴答……
水声从甬道深处传来,愈发清晰。严丝合缝的黑se石壁上sh粘而滑腻,不住地滴下冰冷的水来。赫哲循着声音,踏着阶梯一路向下,只是走的越深,心中越是不安。
终于,前面有了莹莹的光。他转过最后一个弯道,入目是一池寒烟氤氲的碧潭。
潭水静波无痕,从潭岸到潭心,颜se次第浓yan,蓝的心惊。
他走近水潭,向下望去。深渊般的池水映着他的身影,仿佛一只怒张的巨大眼睛凝视着他。
赫哲心中升起一阵没由来的不安,他想离开,却不自觉地向前踏出一步。在水潭边,他望向深蓝se潭心的眼睛徒然睁大,慌张地向后跄踉一步。
“哗啦”一声,潭水向两边破开,中心浮起一具面容熟悉的尸t!
“砰!”赫哲猛地坐了起来,一拳砸在墙上。
他眼神空洞,紧握的拳抵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厚实的x膛剧烈的起伏着。
赫哲伸手掀开被子跳下床,猛地推开房门。刺目的yanyan立刻倾泻而来,打在他脸上,让他一阵头昏目眩。
一团白光中,有晏兮温和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遥远而空洞,仿佛隔了亿万光年。
赫哲用力晃了晃脑袋,眼前白光渐渐褪去,事物景se有了模糊的影子。他看见在满是yan光的天井中,晏兮跟陆先生在树下相对而坐,他们身旁的竹案上摆了一壶清茶,想是在聊天。
晏兮转头看到赫哲,笑着招呼他:“陆婆婆在厨房做饭呢,就等你醒了。”
赫哲没有说话,他疾步走到晏兮身边,看着他,单膝跪下。一双手用力地抓着晏兮的胳膊,神情慌张而急切,仿佛是在确认他的存在一般。
“怎么了?”晏兮去抓赫哲的手,却0到一手冰冷的汗:“脸se怎么这么差?”
陆先生发现赫哲眼神有些不对,于是问:“是不是被梦魇着了?”
“是吗?”晏兮听完陆先生的话,站起身来,拉着赫哲走到屋檐下y凉的地方。
“你怎么了?”晏兮费力地从赫哲的桎梏中抬起手来,00他的额头:“快醒醒!起床了!”
“你——”
“我什么?”晏兮回应着赫哲,伸手搭上他的手腕,奇道:“难道是我昨天下药下猛了?”
晏兮一边给赫哲把脉一边喃喃道:“怎么可能呢,这种安神的药……”
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赫哲感受到晏兮身上的温度和手腕上跳动的脉搏才渐渐放松下来。他反复告诉自己,那是个梦,那池寒潭,那张充满si气的苍白面孔都是——
“嘶——”晏兮轻x1一口气,皱眉对赫哲道:“你抓疼我了。”
赫哲的眸子骤然一缩,本能地松开了手。
他清晰的记得,在梦里看到晏兮尸t的一刹那,自己心脏强烈的ch0u痛和x腔内顿起的寒意。这一切,让他瞬间惊醒。
而现在,又是这种感觉。
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昏迷不醒的晏兮,奇异的寒症,煮了一半的百家粥……这些东西混混沌沌地搅在一起,填充着赫哲的不安。
看着晏兮专注的脸,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十几年恍惚的岁月打马而过,赫哲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不敢失去的东西,亦不记得自己有过什么想要的东西。
而现在——
“脉象骛暴。”晏兮皱眉,复而又温和地问赫哲:“真是被魇着了?”
赫哲没有说话,但身上的肌r0u却在他问话的一瞬间紧绷起来。
“没事没事,梦都是假的。”晏兮了然地笑笑,拍拍他的肩膀。
这人在他眼里一直是沉着无畏的存在,没想到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晏兮想了想,又说:“我药箱里有清心丹,你还是吃一颗好了。”
语罢,便想回屋取药,却被赫哲一把抓住。
“怎么——”
赫哲用力一带,把人拉进怀中。
晏兮一下愣住了。
片刻后,他才犹豫地伸出手去,在赫哲背上轻轻地拍着:“没事了没事了……”
闻着晏兮身上药草和沉香混合的,暖暖的味道,赫哲开始感到了心安。
他情不自禁地收紧手臂,晏兮虽然有些喘不上气,却没有挣扎,只是温柔地安抚着他,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赫哲埋在晏兮颈侧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他想,原来,我早已身陷其中。
“我家少主怎么了?”穆沙佩佩擦擦汗,把行李放到地上。他疑惑地看着屋檐下的两个人问陆老先生:“他抱着晏公子g什么?”
“看样子是梦魇了。”陆老先生把烟斗里的草叶压实,就着火盆点了火,深深地x1了一口。
“梦魇?”穆沙佩佩不明就里,一pgu坐到行李上:“少主也会做噩梦?”
“谁都会做噩梦的。”陆老先生悠悠吐出一口烟:“谁都会有害怕的东西。”
“是么?”穆沙佩佩看着赫哲的身影,脸上浮现出一丝少见的凝重。
晏兮一行人下山时东西虽然不多,但一旦长途行动起来,需置办的东西却又少不得了。最主要的还是马车,但边陲小镇找马已是不易,更何况马车。
直到下午未时,出去采购的赫哲和穆沙佩佩才回来。
陆先生家院子窄小,家畜不方便入内,赫哲便把买来的马匹都拴在了门外的大树上。他刚打点好,就看见晏兮推开大门走了出来。
“你们买到了啊!”晏兮看见摇头甩尾四处找草吃的小马,立刻兴奋地跑了过去。
那马见了晏兮,停止了咀嚼的动作,吊着一双大眼瞪他,随后又低下头,自顾加餐去了。
“腿这么短。”晏兮小心翼翼地0着马的脊背:“你们怎么买的幼马?”
“不是幼马。”穆沙佩佩在马pgu上“啪”来了一掌,道:“老乡说了,就长这样!”
那匹马似乎颇烦穆沙佩佩,当下打了个响鼻,换到另一边继续去嚼地上的草叶去了。
“这是滇马。”陆老先生紧跟着晏兮,也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他说:“这种马结实的很,这边运货都用它。再过一个月新茶下来了,畜力紧俏,买都买不着呦。”
“对。”赫哲0了0其中一匹白马的头,对晏兮说:“你还不会骑马,这个也能安全些。”
“现在能骑吗?”晏兮兴奋地围着马转来转去:“我能试试吗?”
“你得让马先认你。”穆沙佩佩冲晏兮挤挤眼:“先给它点好吃的,不然还没上去它就把你甩下来了。”
赫哲掏出一小袋果g递给晏兮:“我去搬行李,回来教你骑马。”
“不再留一晚么?”陆老先生颇为不舍。
赫哲道:“不留了,现下走天黑前正好能到菁口驿。”
陆老先生叹息一声,随即道:“如此,我也不强留了。内子做了些路菜,你们一并带着。这滇南不b平原,没有那五里一站、十里一驿什么的。这一程山长路远,黑蛮一支近日又颇乱,可要多加小心了。”
晏兮笑着答:“先生放心,都记下了。”
把行李都安置到马背上,这一行人算是正式启程了。
白沙镇本就小,先前有人看见赫哲去买马,还没出半个时辰,这里的上上下下十几户人家就都知道——陆老先生家的客人要走了。于是村里那些有活没活的,妇nv小孩的,便一路相随,浩浩荡荡地跟到村口,也可谓是壮观了。
晏兮站在路口边,对陆家夫妇拱手道:“陆先生、陆阿婆,请回吧,无需再送了。”
“好。”陆老先生听后,又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只是……还有一什物,但又怕晏公子为难——”
“是给那孩子的吧。”晏兮伸手接了过来:“定会带到。”
“劳烦晏公子了。”陆老先生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急道一句:“别、别让他多心,就当是个小玩物。”
“我知道。”晏兮说:“过去的事终究是过去的事,没道理再来伤害一遍现在的人。”
“那就好,那如此——”
晏兮笑着说:“我们便就此别过了。”
他们一行人挥别了陆氏夫妇和游手好闲小分队,沿着碎石驿道向东而行,很快便把村子甩在了身后。
“陆老头给了你什么东西?”穆沙佩佩好奇地驱马走到晏兮身边。
晏兮瞥了他一眼,道:“关你什么事?”
“晏谷——公子别买关子了嘛!”穆沙佩佩眼巴巴地看着晏兮。这人好奇心重,有些事情你越不告诉他,他越是想知道。
他骑着小马一圈一圈地绕着晏兮转,嘴里还嘀咕着:“给我看看又不会少块r0u。”
晏兮的马被他绕的眼花,烦躁地打着响鼻。晏兮安抚了一下马匹,对穆沙佩佩说:“你真想知道啊?”
闻言,穆沙佩佩立刻把脸凑了过去,嬉笑道:“快给我看看!”
“好啊。”晏兮一笑,抬起手臂,袖口正对着穆沙佩佩的脸。
他g起嘴角吹出了清凌凌一声呼哨。穆沙佩佩的脸瞬间一僵,紧接着就看见晏兮的袖子里闪电般蹿出一条细长的影子。
距离太近,再躲闪已来不及,穆沙佩佩“啊”一声尖叫,被卷耳扑了个满头满脸,险些跌下马去。
“哈哈哈——”晏兮看着穆沙佩佩手足舞蹈的样子抚掌大笑:“卷耳果然喜欢你!”
走在前面的赫哲听到声响,策转马头看着两人。
他骑马走到晏兮身边,把缰绳从新塞回他手里,板着脸说:“你还没学会骑马,缰绳一定不能放开。”
晏兮顺手抓过缰绳,可眼睛还盯着跟卷耳搏斗的穆沙佩佩。他不住地笑,听了赫哲的话后也浑不在意,脱口而出一句:“你不是在么?”
还在笑着,晏兮突然觉得身子被猛地向前一带。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耳边就是风声大作,身下的白马疾步窜了出去!
晏兮吓得一把抓紧马鞍,他尖叫的声音被马儿起伏甚大的动作颠的断断续续:“救……命……啊……”
“松开马鞍抓缰绳。身t放松,跟上马的节奏了。”赫哲策马追上晏兮,从容地指点着。
“啊啊啊——你是不是拍我马了!”晏兮几近抓狂,si命地踩着马镫,条件反s般跟着赫哲的命令去找缰绳。
“别害怕。”赫哲回头看着晏兮笑道:“我在呢”
“笑也没有用!”晏兮抓紧缰绳,怒吼道:“我给我等着!”
滇南之地,苗族分部众多,大大小小有近百族。因为语言不通,朝廷甚难管理,索x一分为二统划为白苗黑苗。
白苗一支,地处西南,与中原关系甚为密切,汉话说的也正。相b之下,隐于东南十万里大山中的黑苗便是陌生而又神秘的存在了。
传言说他们骁勇好战,凶恶难悛。再加上语言不通和养蛊的习俗,让大多数中原人颇为忌惮。所以,只有每月清溪关集市开放的时候,才能看到携带货物准备换卖的黑苗人出现。
而乌蛮部,就是所谓黑苗中的一族。
因为地处偏僻,又与中原少通讯的缘由,所以他们在去乌蛮的这一路上驿站稀少,城镇罕见。
不过,赫哲毕竟走过一遭,所以时间和路程掐的都十分准确。即使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也没在荒野里面过过一夜。
这天,下了雨。
赫哲找了个早已破败的旧茶摊歇脚。这茶摊看起来荒废了许久,自然是无茶可喝,但是一方避雨之处还是有的。
赫哲靠着棚柱擦着手里的长刀,晏兮坐在条凳上看着他动作,问:“我怎么没见你有这刀?”
赫哲挥了一下,收刀入鞘,答:“放在清凉驿一个驿卒那儿了,他说带着刀上不去,让我存在那。”
晏兮笑着说:“他骗你呢,我们才不管这些。”
赫哲坐到他旁边,一同看着茶棚外淅沥沥的雨问道:“那你们管什么?”
“我们啊,什么都不管。只要你能把拜帖送上山去,而且带足了银子,我就救你。”
“难怪你除了医资什么都不问。”
“不,我问过一次啊。”晏兮笑眯眯地说:“而且我现在还要问一次——你要那镇南木,做什么?”
在茶棚的另一边,正喂卷耳吃东西的穆沙佩佩听这番谈话,不禁抬头看了那两人一眼,随后又低下头去0着卷耳的脑袋嘀咕道:“你主人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心真大。”
因为晏兮的缘故,赫哲当时三天赶下来的行程,生生被拖到了一个星期长。
第七天傍晚,就在晏兮扶着腰,觉得自己就快要被小马颠成两截的时候,终于听见赫哲说了一句。
“安宁郡到了。”
这是在进入十万大山之前的唯一一处大地界了,晏兮听后,jg神为之一振,立刻策马追上他。
在一段高崖之上,他看见了整座池城。
夕yan下的安宁郡已经有了静谧的气氛,纵横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关门稍晚些的店家已经掌起了灯,五se娟纸扎的灯笼透出完全不同于药王谷的热闹。有的人家已经起了炊烟,在夕yan的映照下,透出让人心安的、世俗的味道。
“到了……我们到了!”晏兮兴奋地看着不远处的池城,这样的光景让他一下子回到了十几年前,跟师父第一次下山的日子。
那是滇南王在的池城,又大又壮丽,一派生平景象。现在看到安宁郡,那些掩埋他记忆的尘灰就好像被一下吹散了,依稀显出当年的影子来。他兴奋地抓着赫哲的袖子说:“这么多人!这么多房子,还有这么多灯!”
语罢,晏兮勒紧缰绳,策转马头大笑着冲下高坡,向安宁郡的方向疾驰而去。赫哲没有拦他,而是大喝了一声“驾”紧跟上去,默不作声地护在他身旁。
好不容易赶到高崖上的穆沙佩佩叹息一声,对着卷耳抱怨道:“又把老子丢下了,老子是透明的么?”
卷耳用蓬蓬的大尾巴ch0u了一下穆沙佩佩的脸表示回应,穆沙佩佩无奈地一夹马肚,莫名其妙地嘟囔一句:“……麻烦了。”
安宁郡再往下便是清溪关了,过了清溪关再有两、三日的脚程,就到了乌蛮人的地界。
那一带中原人鲜少踏足,故而蛮荒非常。没有路,更别提驿道了,只有被当地苗人踩出来的小径和路上数不胜数的野虫。
赫哲带着晏兮,不敢贸然前去,于是一行人便在安宁郡的一家小客栈内暂住下来。
安宁郡虽然地处边塞,但物资还算齐全。第二天下午晏兮醒来时,赫哲已经买齐了后几天要用的什物了。
晏兮看着赫哲房里那鼓囊囊的一大包东西有几分失落,他说:“怎么没有叫醒我一起去?”
“啊?”正在整理行囊的穆沙佩佩直起腰,擦擦额上的汗,问道:“去哪?”
“今天只是出去买了些杂物。”赫哲说:“等天黑了,带你去夜市。”
“夜市?”晏兮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看着赫哲,惊奇地问道:“这里有夜市?”
“对,逢六开市。”赫哲说:“今天正好十六。”
安宁郡的夜市不b中原大城里来的丰富,但对于只听别人描述过,山下夜市如何如何热闹的晏兮来说,已经足够了。
这一路上有沿街叫卖的、出摊的甚至还有临街说书的。
只见一g瘦老头手里两片铜板叮叮当当一碰,小羯鼓一敲,便开唱了:“柳眼窥花花轻动,窃玉偷香香更浓。一雄雄踞芙蓉帐,两雌雌伏——戏鸯盟。今儿我们说的是……”
赫哲脸se一黑,夹着晏兮走了。
而那对面脂粉摊上不知正买些什么的穆沙佩佩,看着自家少主前脚刚走,后脚就抱着卷耳挤进人群里,一脸正经地听那说书人唱的yan词春曲去了。
“哎,怎么才刚开个场你就把我拉走了。”晏兮被赫哲一路拉着走出好远才挣开。
赫哲把脸一板,不说话。
晏兮哈哈大笑:“你是不好意思了么?”
赫哲不咸不淡地看他一眼,说:“你听的懂?”
“退思阁那么大个藏书楼,一两本yan词还是有的。”晏兮扶着赫哲,笑个不停:“脸红了?哎呦不逗你了,我们去看别的——”
话音还没落,晏兮忽然被赫哲一带,揽入怀中。
他瞬间收紧的手臂在晏兮腰侧r0un1e了一把,紧接着低沉的男音便在耳边响起:“你懂什么了?”
晏兮的脸蓦地涨红了,他猛地推了赫哲一把,自己向后跄踉一步捂着麻su的耳朵讪讪道:“你、你做什么?”
赫哲头一昂,道:“让你闹。”
晏兮脸上不知是气的还是羞得,绯红一片。他一跺脚,转身跑进了人群里。赫哲整好以暇,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恒yan道上的夜市虽然不长,但晏兮一路兜兜转转也逛到戌时。路两边的摊主们大多都开始收摊,准备休息了,只有零零散散的几家小店还在。
赫哲见天se不早了,便打算带晏兮回去。晏兮打着哈欠跟着他往回走,突然余光扫到路边一个小店,便又晃晃悠悠地走了过去。
他扶着膝盖去瞅挂在架子上的绳结,指了指着穿在上面的半透明石块问摊主:“老板,这是什么石头啊?”
“前两天清溪关开大集,跟蛮子们换来的,谁知道是个什么东西。”店老板摇摇头:“难磨得很,还不跟渔网好编。”
晏兮这时才发现。这家摊子原是个专职买渔网的。
小摊后面的民宅里走出来一个晒得黝黑的妇人,她拿着手里的大帕子,“啪”一声ch0u在店主身上:“抱怨什么!有客人还不好好招呼。”
语罢,又转向晏兮,笑容满面地问道:“这位小哥想要点什么。”
晏兮觉得这个老板娘也颇有意思,于是笑着问:“看你家绳结编的漂亮,是做什么的?”
“小玩意而已,戴手上好看的。”老板娘说着,拿起一条往晏兮手上b划。
晏兮任她系好,然后撩起袖子给赫哲看:“怎么样?好不好看?”
赫哲走了过去,问老板娘:“怎么卖?”
“小东西不值钱,这快收摊了,卖你五文一条。”
“你应该也能戴下去。”晏兮学着老板娘的样子在赫哲手上b划了一下,问他:“要不要?我给你也买一条。”
见赫哲没有反应,晏兮只好讪讪地把绳结放下,嘴里还嘟囔道:“谁知你不喜欢这种小玩意,不要算了。”
“两条都拿着了。”赫哲拿起刚刚被晏兮放下的绳结,付了文钱,边走边低头往自己手上戴。
“哎!”晏兮忙追上去,笑着说:“我以为你不喜欢呢。”
“傻傻气气的。”赫哲皱着眉,用牙去咬系扣的地方。
“别咬别咬。”晏兮忙制止他,牵过他的手腕给他系绳子:“把线这样穿过去就行了……”
过了恒yan街,一转弯就是他们歇脚的小客栈了。因为第二天要赶路的关系,赫哲催促着晏兮进了房间,照顾他睡下后便回自己那屋也准备歇息了。
“少主。”
刚到房间门口,赫哲就看见穆沙佩佩斜靠在走廊拐角处,像是在等他。
“怎么?”赫哲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走了进去:“听完那老先生的【平话】了?”
穆沙佩佩跟着赫哲进了屋,笑道:“又不是来说这个的。”
赫哲把外袍挂起来,坐在床上松了松袖子问他:“那是来说什么的?”
“属下是来说晏谷主的。”穆沙佩佩带上房门,转身说道:“少主是婉华【可敦】带大的,有句话相信您b我清楚。”
赫哲眼眸往上一抬,看着穆沙佩佩问:“什么话?”
穆沙佩佩答:“鱼与熊掌不可得兼。”
他站在赫哲对面,问道:“少主对晏谷主——是几个意思?”
见赫哲不答,穆沙佩佩便又说:“属下劝您一句,若是还没动心思,就赶紧断了心思。晏谷主明显是滇王一派的。有些事情,您能瞒过去还好,若是瞒不过去……到时候,您将如何?”
主仆二人两相沉默,片刻后赫哲道:“我知道了。”
穆沙佩佩一躬身,说:“属下不是b您,有了感情,事情就不好收场。这番话不光为您,也为晏谷主。”
赫哲有些烦躁地挥挥手,把人赶了出去。只是他走的太快,没听见赫哲最后一句凉凉的自语。
他说:“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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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话】:就是现在的评书,多是历史题材。
【可敦】:北方的少数民族对其皇后的称呼。
翌日,彻底休息足了的一行人再次启程,只不过这一次的道路就跟先前大有不同了。接下来的行程里,他们将进入大山腹地,步行走到那个少有外族人踏足的云梦泽去。
大山里面骑马,人就算不跌下来摔si也得被颠si。赫哲索x在清溪关卖了两匹马,只留下一匹最强壮的驮运物资。
晏兮对自己骑了七、八天的小白马很是不舍,赫哲在谈价格的时候,便给它刷了最后一遍毛,又喂了剩下的梨g。赫哲看到了也没说什么,他跟货郎谈好了价格,卖完马便催促众人上路了。
乌蛮部在十万大山偏北的地界,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差不多有个两天的脚程也就到了。晏兮虽与乌蛮大鬼主相熟,但这乌蛮寨子却是没有去过的,所以一路上又是惊叹又是好奇。
因为越往山腹中走,这森林中风景越是不同寻常。
走在高处时,可以看见绵延起伏的青山,层层叠叠,没有尽头。云雾常年环绕在山间,丝丝缕缕,层次分明。山多的地方,云雾被高山拦住聚集在一起,显得格外丰厚。
下入林中,则满眼皆是翠绿。合抱粗的大树随处可见,它们高耸入云,苔藓布满枝g。林中sh气重,多处都有沼泽,时不时还会遇上大水塘和瀑布。大片大片的芦苇遮蔽在沼泽水塘边,稍不小心便会一脚踏空。
但此行最为让人庆幸的便是有个晏兮在。
也不知道他身上挂了什么东西,这里虽有数不清的细碎蚊虫,却没有一只敢近他们身的。
“晏谷主,你身上是带了什么好东西?”穆沙佩佩上次来这大山时,被这里的蚊蚁咬怕了,这次是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晏兮身边,他凑到晏兮身边问:“能给我点不?”
“给你?”晏兮看着他,说到:“那可不成,我也就这么一个。”
“啊?”穆沙佩佩听后,更觉得珍贵,他好奇道:“那,给我看看呗?”
晏兮笑着说:“你一天要看它八百遍,还有什么好看的?”
“我见过?”穆沙佩佩张大嘴,丈二和尚0不着头脑。
正疑惑着,晏兮肩上突然窜出来个小脑袋来。一双一天要看八百遍的小红眼睛盯着穆沙佩佩瞅了瞅,嫌弃似地扭头钻回晏兮衣襟里。
“难道是它它它……”
晏兮哈哈大笑:“它都成jg了,驱个小虫算什么?”
月儿升起来后,他们就要在这cha0sh寒冷的原始森林里度过第一个晚上了。赫哲尽可能地找了好的露营地,但对于晏兮来说,仍是前所未有的冰冷与不舒服。
地面清扫平整,铺上双层的油纸和毛毡。但当晏兮躺进x1了一天水汽的被子里时,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碜。
“你不睡吗?”晏兮看了一眼已经进入梦乡的穆沙佩佩,与赫哲道:“佩佩都睡了。”
佩佩大大咧咧,毫无顾忌,有一只脚甚至伸入草丛中,他这会倒不怕被什么奇怪的蛇蝎虫蚁咬伤了。
“你睡。”赫哲往火堆里添了一些柴:“我守夜。”
一天的行程结束,好奇劲过去的晏兮这才反应过来,赫哲这一天都没怎么说过话。
“你心情不好?”晏兮缩在被子里,看着赫哲问他:“有什么心事么?”
“没有。”赫哲淡淡地说:“快睡吧。”
晏兮想了想,又说:“朗香那里不要担心,有我呢。”
“嗯。”赫哲点点头,起身把自己披着的毯子加盖到晏兮身上,说:“睡吧。”
很快,子夜将临,穆沙佩佩打着哈欠醒了过来,他准备去接自己少主的班了。
四下张望一番,他看见赫哲单膝跪在已经睡着的晏兮身边出神,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子夜。哦,对了,子夜。
穆沙佩佩走到赫哲身边,摇摇头,说:“少主快去休息吧。”
见赫哲不为所动,他便拉了赫哲一把,把人拽了起来,压低声音说:“您要让他离不开您吗?”
赫哲一愣,复而一把打掉穆沙佩佩的手,拎了块毛毡,往森林深处去了。
寅时,天se渐亮,森林笼罩在一层似梦非梦的湛蓝光线之中。穆沙佩佩抬头打了个打哈欠,这才看见赫哲抱着一大堆柴火回来换班了。
看他停在半路,穆沙佩佩立刻指手画脚地b划了一通,示意晏兮睡着了,赫哲才继续往前走。
轻轻把柴放到地上,赫哲坐在篝火边一根一根往里面扔。
你倒是眼不见为净,穆沙佩佩心想着,往自己冰冷的铺盖走去。
也不知道晏谷主到底是个什么病,不过也真够能忍的。穆沙佩佩偶尔余光扫到他,看着他握成拳的手青筋暴起,不住地瑟瑟发抖,但自始至终却没有吭过一声。
真作孽,穆沙佩佩抖落了一下被子躺了进去,这一觉再醒,就是天明了。
森林里面虫子多,半夜嘁嘁喳喳尖叫个不停。早上好不容易睡着一会,鸟儿却又醒了。
晏兮这一晚断断续续睡了没有两个时辰,现下他靠在一块大石上,十分疲惫。一侧身,晏兮被什么东西隔了一下,伸手一0,原是那把黑犀刀。晏兮摩挲着刀身,看着不远处热饭的赫哲,心里不知为何憋闷的难受。
第二天了,他们这一天自然还是在森林中跋涉前进。漫漫长途中,晏兮被困倦与劳累侵袭着,走的一步三摇。
赫哲虽不说什么话,但还是会刻意地放慢速度等他,时不时也会停下来休息。
看似无微不至,可是,就是有什么不对了。
赫哲这个人距离,仿佛远了,虽然还触及得到,但已是力不从心。
晏兮闷头走着,越过穆沙佩佩的肩膀,偶尔还能看到赫哲的背影。
望着那个时隐时现的背影,他不知怎的就想起昨夜。自己病发时醒来,睁开眼睛却没有看到他。
晏兮长到这么大,自认为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奢求什么。
但当他下意识地去寻找那个人的时候,当他直到入睡都没有看到那人回来的时候,晏兮知道自己心里一小簇微弱的火焰,蓦然暗下去了。
凉意顿生。
“小心点,这边滑下来。”赫哲跳下一段岩石坡,看着前面纵横林立的树丛道:“再走一段,就要开始有路了。”
现在离乌蛮部也就剩下几十里的山路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天中午他们就能到目的地。只要再熬一晚,他们就不必再露宿山林了,乌蛮人的寨子,怎么说也b外面要舒服些。
“哎,这些高高低低的,那群家伙住这儿g嘛!”穆沙佩佩抱怨着,一路飞沙走石地从坡上滑了下来。他站定后一回手,对晏兮道:“晏谷主,抓着我的手小心点下来。”
“好。”晏兮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伸长手臂去抓穆沙佩佩。无奈距离太长,两人中间差着一大截。
“算了。”晏兮道:“我小心点走下去,这边有树,扶着就是了。”
“我上去接你。”赫哲绕过穆沙佩佩,刚走到陡坡边,却听晏兮说。“别!别麻烦。”
他试探着往下滑,自言自语道:“我能下去。”
赫哲站在坡下面,默不作声地盯着晏兮一步步往下蹭。终于滑到一半时,他一把抓住了晏兮的手,晏兮借力往下一跳,扑进他怀里。
“我就说能下去吧。”晏兮笑着,从他怀里抬起头来,不动声se地向后挪了一步,说:“我们接着走吧。”
赫哲心里咯噔一下,他从没在晏兮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
一种带着不安的小心翼翼。
可他却只能面无表情地点头,沉默着转过身,带着一行人继续往前走去。
第三天一早,走了不过几里地,他们终于看到了离开清溪关后,第一条可以称之为道路的小径。
小径周遭长满了巨大的榕树和和它们纷杂的气生根。在最粗大的那棵树上,清晰地刻了一个树形标记。那个标记晏兮在朗香的项链上见过,是乌蛮的标志、云梦泽的神物——镇南木。
“我们快到了。”晏兮出神地抚0着那个记号,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十二岁小nv孩的形象。
朗香,这么多年没见了,不知现在你变成了怎样?
“小心!”刀出鞘的声音伴随着赫哲的吼声响起。
晏兮惊觉抬头,半只青竹箭紧贴着他的脸颊划过,“铮”的一声钉到树上。
赫哲顷刻回身护到晏兮面前,沉声对着那片碧青的林子低吼一声:“出来!”穆沙佩佩也从腰后ch0u出双刀,警惕地看着四周。
“乌蛮属地,异族禁行!”丛林里,传来一句生y的汉语。
晏兮从赫哲身后绕了出去,扯下脖子上的玉佩举到半空中,肃se道:“我也不行吗?”
林子里一阵静谧,而后是树丛沙沙抖动的声音,地上瞬间多出五个身着黑衣,锥髻背箭的男子。
这五人中,又有一人装束与其他人大不相同。他多着了件鲜yan的彩绣外褂,腰里配了同花se的锦绣小包,梳发的方式也与别人不同。
那人走到晏兮身前,弯腰鞠了个躬,用生y的汉话说:“谷主,阿廖木冒犯了。”
“无妨。”晏兮回以笑容,问他:“族中近来可好?”
“过的好。”阿廖木羞涩地点点头,又说:“这么多年,舍妹承蒙你照顾,谢谢你了!”
“没有什么谢不谢。”晏兮说:“阿姹跟着我这些年辛苦了,说到底,还是她照顾我多一些。”
“谷主还记的她名字?”阿廖木有些惊讶又有些腼腆地笑了起来,黝黑的皮肤上一口整齐的白牙特别显眼,他忙说:“跟了你了,就叫你给起的名字。刚才不是故意想打你的。你们都跟我走吧,我带你去找鬼主。”
说完,他又用苗话冲身后的几个同伴喊了些什么,那些人回他一句便四下散了。
晏兮转过头去看赫哲,脸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或许我做的再好一些,你便能再记着我的好多一些。
如果不是,那我还想努力保有仅存的,那是你给过我的。
他笑着说:“我们走吧。”
晏兮一行人与阿廖木相遇的地方是乌蛮领地的边缘,直到太yan挂上了头顶,他们才隐约看到乌蛮人的寨子。
寨子不算小,远远望去,光看得见的居所居然就有几十户,晏兮略一合计,发现至少有百十口人住在这里。
“竟有这么多人。”晏兮感概道,当年他的祖师爷到这儿时,不过区区几户,没想到时至今日扩张到这个规模。
“不全是乌蛮人,很多像我一样,是灭族了逃过来的。”阿廖木解释道:“现在大山里面乱,总是打仗。寨子被毁了的,逃出来的也只能另找地方。”
晏兮皱眉,黑苗向来不太平,没想到时至今日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阿廖木本隶属于披沙族,是老族长阿阁罗的儿子。
他们部族的族民大多x格温顺,与世无争。但因地处西南险恶之地,实力弱小,所以经常被周边的几个部落侵犯,最后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几个族人。药王谷与披沙族之间有药材生意,虽不是深交,但晏兮的师父晏南飞得知他们的处境后还是鼎力相助,将流落的披沙族人引荐给了乌蛮鬼主。披沙族本打算暂居,但因两族相处融洽。时间一长,披沙族也就带着自己的印记,成为第一批融入到乌蛮部落的异族了。事后披沙族族长为了报答药王谷引荐之恩,把小nv阿姹送去药王谷当差,也就是现在的墨茗。
“现在五溪人、摩契人都在这儿了。”阿廖木指着不远处青se的二层小楼说:“摩契人的房子建的好,这就是他们教着建的,住着很好。一会走到了,你就能看见了。”
说话间,他们便到了寨口。
一行人沿着被脚步打磨了千年的石阶缓步而上,进入寨子里面。晏兮看着这里的一花一木,强烈的感受到一个词,秩序。
乌蛮寨子依山傍水而建,寨子里面规划了道路,路上铺细砂和石子,非常g净。这里的房屋全部使用青竹制成,高两层。下层多置杂物或畜养家畜,上层才是人居,即能防cha0,也能一定程度限制蛇或野兽的入侵。
而且因为越发靠近镇南木的原因,这里的虫子也少了许多。就算零星看得到昆虫,叫起来的声音也b森林里的小的多。
晏兮住了一辈子的世外桃源,可到了此处,仍觉得这里值得称上一句世外桃源了。
寨子里不常来人,中原人和塞外人更是少见。
他们一行人从寨子中穿过,不知不觉间后面便尾随了一大群乌蛮人,等到了朗香居所前面的时,全寨的族人基本都到齐了。
阿廖木冲着竹屋喊了句苗话,晏兮因为朗香和墨茗的缘故,听得懂些许,依稀知道是“人到了”的意思。
竹屋里面应了一句响亮的苗话,接着房门被一脚踹开。
一个nv子站在竹屋二楼,居高临下地看着晏兮一行人。
她身穿对襟束腰短褂,下身着一件yan丽的黑底花绣裙,黑纹扎染的绑腿紧紧裹在腿肚上,jgg有力。头上盘了一对状如牛角的发髻,用各se银饰固定了,在yan光下面熠熠生辉。
不过最显眼的依然是她的相貌,青se的眼眸,青se的嘴唇,青se的指甲。不同于常人的病态容貌,却因这人的霸道气质透出一种奇异的活力,让人移不开眼睛。
“来就来!还带了歹人来!”她说完,折身便ch0u了墙上的刀,大吼一声劈砍下来。
赫哲护着晏兮后退一步,穆沙佩佩立刻从腰后ch0u了双刀迎战上去!
“锵!”一声,两方兵器撞在一起。
朗香大骂:“贼崽子!还敢来!”
语罢,手上发力,压得穆沙佩佩瞬间矮下一截。
穆沙佩佩被骂,心有不甘地大吼一句:“我就是来了!有本事你砍si我啊!”
他顺着朗香的力道,把压在双刀上的利刃扬手推了出去。朗香的刀自然不b上穆沙佩佩手里那一对jg钢制得,竟生生被劈出了两个尖锐的口子。
朗香用苗语骂了句什么,随手就扔了刀。她伸手在腰间一捞,折身又战了上去。穆沙佩佩早先挨过一次教训,现下看见朗香动作急忙便闪。
但朗香出手极快,只听“啪”一声脆响,穆沙佩佩脸上瞬间多出一条红红的血道子。
原来,朗香腰里缠的,乃是一条牛皮制的长鞭。
晏兮长叹一声,笑道:“这么多年不见,你是要用这种方式来欢迎我吗?”
“臭小子!当年我拐你下山你不走,现在倒好——哼!”朗香“唰”一声收了皮鞭,走到晏兮面前抱了个满怀:“都长得跟我一样高了,却还是一副的赖猫样。”
“是啊,我哪有鬼主你jg神。”晏兮打趣完朗香,问她:“谷里来过人没?”
“你说呢?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刚进寨子就能碰上阿廖木?这个寨子里能说汉话的半只手都数的过来,全被我派到北边等你去了。”朗香双手抱怀白了晏兮一眼,说:“墨茗那只野猴子,说的你跟飞走了一样,玄乎的很。还有那个大个子,一天到晚绕着寨子转,魔障了一样。”
“笔威也来了?”晏兮脸se一变,急忙问道:“他们在哪呢?”
“都不在。”朗香一摆手:“他们早就来这了,等了你一星期都不见人影,你走的可够慢的啊。那个大个子等烦了,早四天前就离开了,好像是往北寻你去了。至于墨茗嘛,我还真不知道这家伙去哪了。”
“不知道去哪了是什么意思?”晏兮急道:“她一个nv孩子家的——”
“哈哈哈哈哈……”朗香弯腰大笑:“nv孩子家的?那是因为你从没见过她回寨子时的样子!等她回来啊,保管你认都认不出来,你就放一万个心吧。她啊,回披沙老寨附近了,说是要搬救兵去。”
“救兵?”
“你来的路上没听那些中原人说吗?”朗香苦笑:“我们要打仗了。”
村民里好像有听懂打仗这句话的,很快一堆人便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地讨论起来。朗香一ch0u鞭子,用苗语大声讲了几句什么,村民们这才散了。
晏兮无奈道:“你凶他们做什么?”
朗香拿鞭子挠挠头皮浑不在意地说:“我哪里凶他们,我让他们去c练而已,就要打仗了啊。”
晏兮只能感慨:“你讲苗语的语气可真是跟墨茗完全不一样。”
朗香听了大笑起来,她揽着晏兮的肩,带他往自己住的小楼走去。
“等一下。”晏兮挣脱了朗香,问她:“我这两个朋友怎么办?”
“朋友?”朗香不冷不热地撇了一眼,说道:“他们ai去哪去哪。”
“不行。”晏兮正se道:“给他们安排个地方住。”
“他们动我镇南木,我凭什么让他们住下?!”朗香指着赫哲与穆沙佩佩,愤怒道:“我肯让他们进寨子就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他们当我乌蛮是什么了?!”
“你——”
“上次是我们莽撞,朗香姑娘生气也是应该的。”赫哲一把拉住晏兮,不让他再说下去:“林子里面不是没有住过,现下还有些行头,我和佩佩无妨,两位不必吵了。”
“不!你别cha嘴。”晏兮一把挣开赫哲,一字一句对朗香道:“给他们安排个地方住下,药王的话,乌蛮是不打算再听了么?”
朗香被晏兮气的直喘气,两方僵持了一阵,朗香扭头冲阿廖木怒吼一声:“按他说的做!晏兮你个臭小子!给我过来!”
赫哲看着朗香推r0u着晏兮往自己住的地方去了,直到穆沙佩佩招呼了一声,他才回神来,跟上阿廖木的步伐。
“你小子胳膊快拐天上去了!”朗香气呼呼地把人往房间里一推,随后一指地上草编的蒲团说:“坐那去。”
晏兮依言坐了,朗香背着手在屋里来回踱步,道:“自己说说吧。”
晏兮看着朗香笑道:“怎么一副审讯的口气,我不说你是不是就要给我上刑了?”
朗香听他这话,横七叉八的往地上一坐,挑了挑下巴,道:“别给我玩这些弯弯绕。我知道他们想要镇南木,你带着他们来了,意思再明显不过了。说吧,我到要看看你怎么说服我,让我心甘情愿地把镇南木给他们双手奉上。”
晏兮笑着摇摇头,慢吞吞地拎了桌上的壶,倒了半盏水去涮杯子。他洗去一层浮灰,这才又拎了壶注满,端起来抿了一口。
明明只是一杯白水,却被他浅酌慢品,生生喝出了茶的味道。
原本气焰极盛的朗香,被他这一套的动作y是磨去了八分脾气。她斜眼看着晏兮,外强中g地一拍桌子,道:“有话直说!你小子少给我装神弄鬼,到底想g嘛!”
“不g嘛。”晏兮白了朗香一眼,道:“我哪能说得动你?”
“那你——”朗香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着,看着晏兮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疑惑。她努努嘴,又挺直了腰才道:“我才不信你。”
说完,她又恶狠狠地送上纸鸢常骂晏兮的一句词:“你油嘴滑舌的!”
“冤枉。”晏兮无辜地眨眨眼:“我这次真不是来当说客的。我只是觉得,你把他们留下了,这事就或许还有转机吧。”
朗香听到这话,立刻怒目而视道:“那是因为你搬出药王谷来压我!”
“是。”晏兮淡淡地开了口:“药王谷是面子重,可是再重,也没有到可以触犯底线的程度。最后开口留人的,是你。而我,最多也就只能帮他们到这里了吧。”
“就到这里?你——你什么意思?我以为——”朗香憋了憋,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以为你会拿下一任碧血皿的事情来压我。”
晏兮哑然失笑:“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这里是寨子的边缘,从窗户里看出去,青翠小楼、花草道路皆收眼底。围在一起绣花的妇人,拖着柴刀棍bang练得有模有样的壮汉,甚至还看得见被阿廖木带到村子另一头的赫哲他们。
晏兮感慨道:“这玲珑地界终究是你的,我是药王,又不是鬼主。或许我可以带着你不喜欢的人来叨扰几日,但我又有什么权利来夺你们的神物呢?”
他说完,转头看向朗香,微微一笑:“己所不yu,勿施于人。这件事上,我不会再向你开一次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