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了几勺,徐静便感受到胃中涌上来的酸涩。
他硬生生地将其压了下去,又往嘴里送了一口米饭。
咀嚼间,他还不忘朝旁边的宋歌笑了笑,说:“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米饭了。”
宋歌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才勉强用平淡的语气说出:“医院的饭再好吃也要少吃。”
“是,是。”徐静连连应答。
宋歌见他快把一碗饭吃到底,便放下筷子,站起了身。
她假意看了眼手表,硬生生把视线从徐静身上移了出去。
“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徐静还没来得及出声挽留,腹中的食物就开始翻江倒海,顺着他的食道,一路涌了上来。
他再也忍不住,弯下腰,头朝床旁的垃圾桶吐了起来。
宋歌听着身后他呕吐的声音,强逼着自己,朝病房外走去。
一步,两步。
徐静似乎是要把整个胃都吐出来一般,呕吐声中含着抑制不住的痛苦。
宋歌再也忍不住,转身奔到他的身边,用手轻轻顺着他的脊背轻轻拍打。
徐静的呕吐渐渐止了下来,他接过宋歌递来的纸巾擦了擦嘴,才抬头对她一笑:“没事,刚刚一开心,吃多了。缓一缓就好了。”
宋歌扶着他躺回了床上,哽咽着说:“不能吃为什么不早点说?为什么每次都要假装自己很好,假装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我说了,难过就要说出来。”
她的眼泪,一颗,两颗落下来,融入医院白色的床单上消失不见。
“你都走远了,我能跟谁说?”
徐静勉强抬起上半身,拉住宋歌垂在身旁的手:“别走了,好吗?”
宋歌用尽全身的气力抬起自己的另一只手,将徐静的手放回了病床上。
徐静明白了她的拒绝,顿时就好像被人抽走了全部精神,颓唐地将身子落在病床上。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宋歌不敢看他,撇过头去说了一声,便朝门边跑了出去。
她刚一打开门,便迎面撞上了一直站在门边的温思琳。
温思琳还没等宋歌开口,便用手比了比嘴巴,示意宋歌不要说话。
她看了一眼病床上双目紧闭的徐静,把门合了上。
等门合实了,她才引着宋歌到外间的沙发上坐下。
宋歌顿时有些慌乱。
她张口解释:“我跟着陆路来看徐总,陆路刚刚才走出去打个电话。”
温思琳不做声,她只是用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打量着宋歌。
她的目光里没有挂霜,也没有淬毒,倒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苍凉。
但宋歌却觉感觉自己无所遁形,她仿佛在温思琳的注视下被剥光了全部的衣服,就好像是那些在新闻中被人撕扯的见不得光的第叁人一般。
宋歌只觉得羞耻,她连对都不敢对上温思琳的眼睛,就那么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
她不知道温思琳在门外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她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想解释,却又觉得一切解释都是徒劳。
她又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呢?也许她就是那个不知廉耻的插足别人感情的人吧。
过了半响,温思琳才开口说道:“宋歌,我们出去喝杯咖啡吧。”
宋歌瑟缩着身子,点了点头。她像是一个惶惶不可终日的罪人,早已自行带上了枷锁。
她不敢拒绝温思琳的任何提议,哪怕是她当面给她泼上一杯咖啡,她都觉得自己是罪有应得。
温思琳带着宋歌到医院旁边的咖啡店里坐下,她有涵养地给宋歌递了一份菜单:“你看看,想喝什么?这边美式还不错,我最近常来。”
宋歌连翻都不敢翻菜单,就转头对站在一旁的服务员说:“我也要一杯美式。”
温思琳接过咖啡,跟服务员道了声谢。
她看着她对面的宋歌,无措地将手放在桌面上,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
她拿起咖啡勺,搅动了一下,又无故放下勺子。
她终于开口:“徐静有跟你说起我的事情吗?”
宋歌愣愣地摇了摇头。
“他啊!”温思琳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声“他”夹杂着多少说不清的依恋与惆怅。
宋歌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只是垂着头,像是临刑前安静等待审判的人犯。
“他就是个傻子,就算这么喜欢你,难受到失去引以为傲的自控,靠饮酒度日,却还是一直遵守着和我的约定。”
宋歌听了她的话,瞪大了双眼,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温思琳。
宋歌急忙张口反驳:“我,我跟徐静真的没什么。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温思琳喝了一口咖啡,把两种苦涩一同吞下了肚子。
她对宋歌的解释充耳不闻,继续讲述着自己的故事:“他一早就跟我说了,他喜欢你。因为喜欢你,所以不能和我在一起。”
“可我不甘心啊,我就骗他。我跟他说,我是蕾丝,但是不想出柜,我求他跟我假订婚,叁年之后,我就会跟他解除婚约。”
“你知道那是他脸上的表情吗?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么溢于言表的欣喜,仿佛是一切都有了出口。”温思琳笑了笑,笑声中的寂寥就像秋日的孤雁望着落日悲鸣。
“他听了之后马上就飞来芝加哥,我以为他是来看我的。没想到他就跟我吃了顿饭,席间连问都没有多问我,就相信了。然后他人就消失了。你说他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问都懒得问我呢?明明只要他一问就能发现,其实我是骗他的,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蕾丝边,也没有所谓的同性爱人。我只不过是不想他像防备敌人一样防备我罢了。我以为叁年时间足够了,足够我呆在他的身边,把你的全部痕迹抹去。”
“实话说,我刚开始是有些瞧不起你的。那时候你站在他的身边,连跟外国人交际都坑坑巴巴的,又何谈帮他实现他的梦想呢?我有自信,我才是那个能够帮他实现梦想,我才是那个有资格和他并肩站立的人。”
宋歌沉默地低下了头,就连她自己都认同温思琳说的。
温思琳端着咖啡杯的手颤了颤,尽管她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可是,刚刚我在门外看到你和他。他是那么卑微地想让你留下,甚至连鞋都来不及穿就光着脚跑下床。“
温思琳自嘲一笑:“他那么骄傲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跟谁低过头,哪怕是伯父断了他所有的经济来源,连他妈都不许给他打电话。可他居然在你面前示弱,甚至拿病弱当武器。”
“这么多天来,我用尽全部办法,买最好的食材,让最好的师傅给他做菜,就是为了他多吃一点,可他连看都懒得看那些一眼。可今天,我看到他拿着勺子,一口又一口地往嘴里塞医院的饭菜。”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不是输给你,是输给他。不管叁年,还是叁十年,我都无法将你抹去。”
温思琳含着眼泪,硬生生地将套在自己右手的戒指取了下来。
她将戒指放到桌上,推到宋歌面前。
“你把这戒指拿回去还给他吧。告诉他,我跟他的婚约就到这里了。”
宋歌此刻却出奇镇定地将戒指退还到温思琳那边。
“我不能帮你把戒指还给徐静,这是你和他之间的事情。”
仿佛有数百种情绪在宋歌心里交织着,让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她站了起来,拿起包,朝温思琳说了声:“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座位上,只留温思琳一人呆滞地看着眼前闪烁的戒指。
她将戒指拿起来放在眼前,看了又看。
温思琳习惯性地将戒指重新套入自己的无名指,就想这叁年来,每一次的洗漱。
可将戒指推到关节处时,她就停滞了。
她呆呆地望着手指上的戒痕。
她以为这是她数十年追逐着徐静的脚步所赢得的冠冕,可她要的不是冠冕,是徐静的爱,哪怕只有一点点。
只有一点点,就足够让她自己骗自己,继续傻下去。
可徐静太吝啬了,他连那么一点点的爱都舍不得分给她。
从前她只以为徐静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是情感世界里的严监生,任何的情感上的回报对他来说都是奢侈。
尽管这样,她还是可以义无反顾地用她的全部热情去换取一根烛丝。
可原来徐静不是这样的。
他竟可以把全部的爱都毫无保留地给了别人。
温思琳无法再欺骗自己,做一个可悲的乞讨者。
她下定决心,将戒指扔进面前空了的咖啡杯里。
多可笑,连戒指都能换来一点声响,可她这么多年的追逐却始终没有回应。
她不再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