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魏淑芬(1 / 1)

姑娘笑微微的看着吕慈和李慕玄,等他们两个指方向的手都垂下去了,细长的眉随着笑意一蹙:“所以他一个大活人,走出来两个方向?”

李慕玄头脑充血,很不好意思的把脸扭到姑娘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吕慈不懂得什么叫怜香惜玉,也没觉得当面被人戳穿是值得害臊的事,他脖子一梗:“你有事就说,没事我可要关门了。”

姑娘不退反进,往前迈了一步踩在门槛上说:“嗳呦,好大的脾气,一点也不像你哥哥。”

吕慈的眉毛扬得比她更高:“你认识我?”

他绝对没见过眼前这位姑娘,可她说起他的身份来却是很准:“吕氏一门双璧,你是年纪小的那一个嘛,论相貌不如你哥哥好看,不过找的小情人倒是挺招人看。”

她冲着李慕玄一笑,雨露均沾地把他们两个都逗了一遍,随即目光往屋后一扬,抬起一只手拢在唇边,脆生生地喊道:“师父叫我回去,这一次是真走喽。”

刺头还得是经得住逗的才好玩,比如已经躲到房顶上去的那一个。

吕慈没想到众人会无聊到这个地步,将苑金贵的胡说八道传得如此之远,顿感前途黯淡,他仰天长叹一声,怀疑这次是真要完。

李慕玄用力捏一把自己的脸,忽然问他:“我是不是长得还挺好看的?”

吕慈不叹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李慕玄,大眼瞪小眼地对视过片刻后才点了头。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没有否认的必要。可是好看又有什么用?他活了二十多年,见过各式各样的漂亮人物,从来都认为好看是最无用的。

吕慈很少照镜子,洗脸就是清水揉一把的事,偶尔窥见自己的面容,总共就存过两个念头,要是能长得更像大哥一些就更好了,不行的话,再凶悍一点也很不错。

直到他的面容停止变化,这两个愿望也无一实现,于是他很直白的又回答了李慕玄一句:“你一个小爷们,美了也是白美。”

李慕玄在全性稀里糊涂地混了这么多年,只能笼统从旁人态度中判断出自己的周正,至少是比身边的朋友耐看,这时候忽然恍然大悟,原来他这种长相也是好看的。他心中存着个根植于少年时代的执念,一直觉得左若童那个路子的长相才最好看。

吕慈看他又要开始发呆,正打算问他是哪里来的这么多值得琢磨的事,然而不等开口,一把饱满水灵的枇杷先从屋顶上飞下来了。

枇杷稳稳当当的落到停步看热闹的姑娘手里,她拈起一个来嗅了嗅,这次是真得走了,并且头也不回地留了一句:“拿了你的手软,我叔叔的仇只好改日再报啦。”

许新在屋顶上默不作声地趴着,等看着她走远了,起身一跃而下,他身手灵活,落地时的动静不比跳下来一只猫大,然而吕慈和李慕玄的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去。董昌不在,他又没有一次药翻两个人的把握,为了避免撕扯,先呛声为强:“看什么看?”

李慕玄原本跟他不熟,但吵架只要嘴皮子溜就行,他毫不生分的回呛:“看你长了个榆木脑袋,要打一辈子的光棍!”

吕慈今天没有吵架的兴致,他紧了紧快要滑下来的衣袖,随时预备着把这出文斗变成武斗。

可是他们吵到最后,并没有真得打起来,因为许新过会儿还有正事,愿意指明枇杷树的所在换个消停。

枇杷树十分高大,是李慕玄的记忆中所没有的景物,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坐在这附近吃过枇杷,见树冠已然越过房顶,一丛丛的澄黄果实结在肥厚绿叶之间,认为就是把他们三个撑死了也吃不完。

李慕玄满可以用倒转八方直接将枇杷枝折下来,但有些事非得亲自动手才有乐趣,他坐在树杈上,很细致地慢慢摘枇杷吃,并且大肆嘲吕慈的莽夫行径。

吕慈素来缺乏耐心,他不摘枇杷,而是直接撼树,如意劲蛇一样顺着树干攀缘而上,然后在末端爆发出一阵疾风骤雨,将熟透的果实打了一地。

许新两相结合,以一个异常刁钻的姿势挂在树顶,他一边吃枇杷一边往下扔核,看似在眺望远方的小路,其实专挑底下两颗脑袋砸。李慕玄的手段比他更具砸人的优势,他摘了颗熟得软烂的枇杷在手里,预备着等许新再手欠就往上砸对方一脸,可他万万没想到,许新的手段广而不精,在御物一道上是尤其的半瓶子醋。

飞上去的枇杷在半空中跟错了轨道的果核撞在一起,果皮裂开来掉落下去,恰好落在了吕慈发心里,他迅速仰起脸往上看,然后被果核又砸了一下。吕慈加入了战局。

董昌跟许新兵分两路回来,他走得是相对绕远的那一边,晚到理所应当,可往敞开的院门里一望,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倒是院子后面挺热闹。他赶过去,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总算是把许新从树上拽下来了,余下二位本来还要继续一决雌雄,但天气太热,吕慈再不洗头就该招虫子了。

李慕玄喜欢热闹,场面静下来,他反倒觉得闷了,黑眼珠子向上一抬,借着收拾院子的间隙找董昌套起了话。董昌的年纪和本事都比许新要强,可是心思一眼就能看透,没什么花花肠子,等许新洗完衣服出来拦,李慕玄已经把方才那姑娘的来历问清楚了。

姑娘叫做魏淑芬,是苗疆大蛊师的亲传弟子,具体是怎么认识的许新,董昌也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她有点满嘴跑火车,因为她自称叔叔是金钩子黄放,然而自己却是姓魏。

李慕玄对此有点不认同,魏淑芬若是随母姓,那有个姓黄的叔叔也不奇怪,可开口之前,他细琢磨了一番,决定把话硬咽回去。

黄放这个名字他不熟,但金钩子这个绰号绝对是听人提起过,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是在何处听到的。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吕慈也从屋里出来了,他图省事,并没有去洗头,而是直接抄起剪子把沾到枇杷果肉的头发给绞了,刺猬似的脑袋先前只是凌乱,现在是彻底的没法看了。

李慕玄自认为还算是有审美,至少是没有失调到他这样凑合的地步,直言不讳的嫌弃道:“你没照镜子么?”

吕慈不认为有照镜子的必要,正要开口问他什么意思,许新和董昌一起笑倒在了旁边——董昌是试图忍耐而未果,许新就是光明正大的嘲笑他了。这反应足以证明这件他眼中的闲事还是值得一做的,他脸上挂不住,索性把脑袋委托给了李慕玄。

李慕玄并没有给人理发的经验,他把剪刀拿在手里,站在坐在门槛上的吕慈背后,试图把这满头乱发给修平整,并且很快从中觉出了趣味性。年纪尚小的时候,他的头发都是理发师上门给剪的,总是修得有型有款,非常拿得出手,现在他依样画葫芦的动剪子,发现自己真是学什么都快。

夏日的午后阳光热烈,泼泼洒洒的透过树影往人面上一照,是天然的摇曳光辉。李慕玄年纪轻,皮肤光洁细腻,颜色略深了一点,但光辉随风而动,像是有一层蜜流淌而下,然后他吹蒲公英一样用力呼出一口气,将刚剪下来的浅淡碎发给吹走了。

李慕玄对吕慈的这颗刺猬脑袋,真得是尽力了,比对待自己的人生道路还要认真,奈何人力终有不可为,这样硬的发质实在是没得救,至多只能剪到能看的地步。

“你从前都是去哪儿剪的头发?”他暗暗下定了决心,日后若是还回得去北方,绝对要绕着吕慈常去的理发店走。

吕慈认真想了一会儿,但是一个店名也没想起来,他在仪表上非常的随遇而安,该剪头发的时候,路边随便找家理发店也就是了,若是一时找不到,家里人也是可以帮忙的。

李慕玄看他是个能凑合的,真挚评价道:“难怪你几个哥哥的头发各有各的难看。”

吕慈想生气,但是没底气,因为这实在是句大实话,他脱口而出把吕仁搬出来找场子:“我大哥的头发就很齐整!”

李慕玄看他提起他哥来还是一派自然,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

吕慈单恋自己的亲哥哥,李慕玄惊讶但是能理解,他活得迷茫,可是天生的讲感情、爱浪漫,对这样混淆人伦的爱慕也很看得起。

感情是很无用的东西,缠绵缱绻,虚无飘渺,但在吕慈身上显然是换了个表现形式,激烈疯狂的能撞塌南墙。可惜吕仁并非南墙,他永远不会对吕慈翻脸,只是隔着血缘,非常坚定,非常绝对的将态度藏进了不言中。

于是平生头一遭,论到了李慕玄对着别人叹气。吕慈被他微微低下的目光一刺,昂首挺胸的反问:“你不用同情我,你不也是一样?”

爱一个人并非值得羞耻的事,况且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要笑也是相互嘲笑,谁也跑不了。

李慕玄怔了一下,没能立刻明白吕慈的意思,他迟钝地垂下睫毛,神情像是回到了离开三一门的那一年,是个很小,很有主意的男孩子。他后知后觉地想,原来自己曾经爱上过什么人吗?爱过和爱着是两回事,他意识到的太晚了,连想要捧出一颗心的对象都想不明白了。

李慕玄不为难自己,想不明白的事就算了,他吃饱喝足,一夜好睡之后,被外面的日头给晒醒了。夏日天长,早上六点钟不到,天光已然大亮,他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正好瞧见坐在桌前的吕慈。

吕慈一头凌乱短发被阳光照得虚化,看起来很是顺眼了几分,他长了张娃娃脸,乍一看是个挺俊秀的年轻人,可目光往上一移,立刻就成了活土匪。

李慕玄昨天费了大劲儿帮他收拾脑袋,这时候感觉他的个人形象是没救了,很绝望地抱起枕头说:“算我求你了,仔细梳梳头吧。”

吕慈没犟嘴,很反常的心平气和道:“梳了,还是这个样。”

李慕玄听他半点要跟自己拌嘴的意思都没有,登时就睡不着了,一骨碌爬起来问:“你大早上的吃错药了?”

吕慈跟个收着翅膀的鸟似的窝在椅子上,他抬手抓了把刺猬一样的脑袋,声音低而沉:“许新告诉我,我哥出发来南边了。”

李慕玄愣了一下:“专为了逮你回去?”

“不是。”吕慈摇了头。他实在太了解他哥了,吕仁公私分明,来南边只会是为了公务,所以恐怕要出事,并且是大事。灵魂在眼瞳中跃动成缭乱的光,他说:“我得去看看。”

他连吕仁具体会在哪里落脚都不知道,但是已经下定绝心要去看看。李慕玄稀里糊涂地刷牙洗脸,随便对付一口早饭就跟他一起出了门。

许新和董昌照例是起得比鸡早,一楼的厢房紧闭着屋门,可是里面并没有人。

李慕玄到了这个时候,总算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他跟吕慈都是练家子,一鼓作气地从山里走到城里也没觉得多费劲,但他们没往更繁华的地方去,就单是闲逛。

两个小爷们一起逛街,很有吊膀子之嫌,幸而这是在川地,他们俩又都年轻好看,瞧着也不是很突兀。

李慕玄拿着个脆桃,咔嚓一声掰开,自己吃一半,给挎包里的黄鼠狼吃一半,等啃得只剩下核,瞄准吕慈的脑袋飞了过去。吕慈凌空接住,用劲力把核捏了个粉碎。

李慕玄啧了一声:“你刚刚进那个酒楼里打听一圈,到底问出什么来了?至于摆这么大脸色吗?”

他口中的酒楼乃是迎鹤楼在川地的分号。小栈刘掌柜的生意,就算开在荒山野岭里,也照样会是热闹的所在,但他三年前在别处的迎鹤楼里落下了心病,打那以后,对这地方就敬而远之了。吕慈要进楼里找人打听点事,他宁可在外面晒太阳。

“你知道白鹄吧?”吕慈正要再往下讲,就听到他回答说,“听过,我的同门嘛,是个全性就都知道他。”

李慕玄没好意思说他真得就只是听过这个名字而已。

吕慈点到为止的提醒他:“知道就好,你最近要是遇上许新的同门,无论是哪一个,都少说两句吧。”

吕二少爷的身份并未贬值太快,他进到楼里攀谈一番,把新近发生的几件事都问明白了,刨去他自己的绯闻,最要紧的一桩就是白鹄又犯了案,如今大江南北都在通缉他。

白鹄跟唐门的高英才有死仇,具体发生过什么,外面的人谁也说不上来,只知道唐门门人曾经到处寻过白鹄的踪迹,并且时至今日也没放弃。

问到了白鹄的事,许新他们三个会分成两路走的原因就是明摆着的了。杨烈先回去复命,路上兴许能遇上高英才,他可以拦下人来再回去搬帮手,至于许新和董昌,留在这边也能跟他互通消息,免得仇家再跑了。

可是白鹄如同泥牛入海,那样丑恶醒目的一个人,竟然来无影去无踪的在南北之间转了一圈,现在就连小栈的人也只知道他是回了川地,并且绝不是一个人单独行动。

吕慈的行事风格近似于莽夫,然而落实到某些方面,又是极其的心细,他不动声色地又对李慕玄说:“你听过白鹄的名号,但他本人,你恐怕是没见过吧。”

“我是没见过,但是夏老弟见过,掌门也见过,听说他不是个好东西,长得跟个鹄面大倭瓜似的。”李慕玄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更多跟白鹄有关的事来,只能把夏柳青的形容借来一用。

这些年,他在全性混过一天算一天,认识的朋友伙伴不是王老头生前挑选过的,就是因着种种缘故聚到无根生身边的,数量十分有限,质量上倒是比较像人,但除了金凤,拎出去全是地方一害,所以像了也是白像。

李慕玄想到这里,无端回忆起了南下前一晚,在夏柳青组织的聚会上听过的话,他很认真的问吕慈:“你哥结婚那天,有人跟我说南方不利,不会真被他说中了吧?”

吕慈冷笑一声:“谁这么神?”

李慕玄感觉挎包里的黄鼠狼有点躁动,顺手往下按了一把说:“谷畸亭。”

“不认识。”吕慈干脆利落的摇头,然后似有所感的越过他往街道另一边看去,看过之后起身道,“南方利不利我不知道,但是再不走,你今天恐怕就要不利了。”

这边的迎鹤楼分号因地制宜,开在了一处闹中取静的崎岖小巷里,他们站在巷子中段的拐角处说话,刚好能将酒楼正门前来往的人看清楚。

李慕玄回过头,余光刚扫到穿着白色长衣的人影上就迅速收回来了,他心头震动了一瞬,是没想到吕家的人还没杀过来,三一门的人先到了。不过此事也不值得太过震惊,毕竟都闹得这样大了,左若童又不是真得与世隔绝,怎么可能不知道。

“你出来的可真是时候,但凡再待上一会儿,就该跟他们迎面碰上了。”他动作轻巧地往远离迎鹤楼的方向一跃,是准备接着跟吕慈混,去哪儿都行,反正不能再在这儿待了。

一眼就够了,他看得很清楚,陆瑾没有来,水云也不在,只有长青他们几个的话,一旦交手绝对是他赢,可是他现在真得不想跟三一门人动手。

吕慈打算再去想办法探听一下吕仁南下的目的,实在不行的话,自投罗网的打个电话回去也行,他姿态活跃,发梢上都带了精神,是必须确认大哥的安危才放心。他一边绕着迎鹤楼走,一边跟李慕玄你来我往的说闲话,眼睛亮得惊人。

“碰上也没关系,他们八成是来打听你的消息的,难道还瞒得住么?而且他们一时间出不来,我走的时候后门那边打起来了,掌柜的忙着劝架呢。”

李慕玄很惊讶,睁圆了眼睛问:“这么近的热闹你都不看?”

吕慈态度不变:“丰平跟人打架有什么好看的?他又不能在人家店里放火,不过跟他打的那个你也认识,是个姓高的全性,他不放火也赢定了。”

这话略有一点差池,准确来说,丰平是站在酒楼后门里面,跟站在门外的高艮撕扯。在高艮叛入全性之前,他们交情极好,现在狭路相逢,不撕扯才奇怪。

李慕玄对丰平印象不错,也知道火德宗的宗门就在川地,得知丰平出现在这里,并没有太疑惑,真正让他纳罕的是高艮。

高艮不是跟掌门在一起么?怎么会跑到南方来了,难不成掌门也来了?不是,他都已经入了全性了,怎么还敢往迎鹤楼里去,不能是又把自个是全性门人的事忘了吧?

“不行,我得去看看。”李慕玄一个问题都想不明白,他拧过身,沿着青石街一路狂奔,寻到酒楼后门所在,屏息凝神的站在隐蔽处旁听起来。

高艮看着像是孤身一人,并不是跟随无根生一道过来的,就连总是在他身边瞎琢磨的谷畸亭都没影子。

丰平嗓门大,一张嘴嚷嚷,真是让旁人想听不清楚他的话都难。他问高艮是不是有什么苦衷,高艮让他松手;他又问高艮为什么跟师门闹翻,高艮还是让他松手……

在丰平身后,分号这边的掌柜苦口婆心,很认真地劝他们二位不要再踩在这边的门框上拉扯了,再踩就该磨没了。长青和店里几个面生的客人也聚了过来,没有动手或者说话,可是看向高艮的目光中有熟悉的鄙夷。

李慕玄当时就受不了了,黄鼠狼在他挎包里叽叽直叫,也没拦住他气血上涌,他刚从藏身的花树后面迈出步去,不等完全现身,肩膀忽然被人捺了住,是吕慈竟然跟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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