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楼大厅的高台上,云嫣翩翩起舞。
乐倌伶人为他伴奏,宽大的衣袍舞动间带起阵阵香风。
台下客人放声高歌,钿头银篦,合着节拍敲打,怀中温香软玉,一片红尘俗欲。
韩耀魄摸到一张桌子坐下,同座的正是那公子哥。
公子哥眼下挂两个黑眼圈,神情亢奋,脸色涨红,身上酒气浓郁。
他腿上坐着一个青衫的倌人,公子哥的手放肆地伸到青衫男子衣袍下面撩拨。
“平之兄!”
公子哥自来熟地倚靠过来,大着舌头着喊,“平之兄……好福气,昨夜得叶雪青睐,春宵一度定、定胜穆王神女!”
他怀里那青衫男子侧目看过来。
韩耀魄笑笑,不着痕迹地拉开距离,客套着恭维回去。
捡着桌上添香苑提供的茶点吃了,韩耀魄看向高台,问公子哥:“这是云嫣?”
“半分不假。”公子哥赞叹着,目光流连在台上的身影,“果真是国色天香。”
韩耀魄饮茶,装作随意道:“我听说他是莲城人,最近几年才来平京?这么快就红了,真是同人不同命。”
酒气上头,公子哥没什么防备,“谁说不是呢。当年那场大案,不掉脑袋就不错了,如今吃好喝好光鲜亮丽,是他的福气。”
“哦?当年发生了什么大事?”
公子哥听闻却含糊其辞,讳莫如深,“也就那些利益恩怨,谁没点糟心烂事,不提不提!”
“今儿个咱们是来快活的哈哈!”公子哥搂着青衫男子要亲嘴,酒气熏得一旁的韩耀魄脑瓜子疼。
青衫男子有些嫌弃,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公子哥变了脸色,抬手给了男子一耳光。
公子哥破口大骂:“婊子养的东西,一个破鞋还敢给老子装清高,出来买的兔爷立什么牌坊!”
青衫男子眼圈泛红,只能被动地承了,与公子哥亲得啧啧作响。
一舞完毕,满堂喝彩。
云嫣向台下行礼,款款退下。
他穿过高台后的长廊,人们都聚在大厅里寻欢作乐,长廊人少安静,偶尔奔过一个跑堂的,都是行色匆匆。
在无人的地方神色短暂地放松下来,胭脂水粉的浓重妆容盖不住他眼底的疲惫。
长廊尽头,一个人影立在那里,似乎等了他许久。
云嫣猛然停步。
“公子请留步。”韩耀魄拱手,“叨扰了,某有几句话想与公子说。”
云嫣神色复杂:“奴身贱低微,李大人有什么话要问的。”
韩耀魄:“我知公子并非本意至此,如果有什么难处,虽人微言轻,我还是希望能帮上公子的忙。”
云嫣闻言受了很大刺激:“事已至此,你还假惺惺的干什么?”
他一个跨步上前,刻意作的女子般的温婉褪去,男性的神色挣脱束缚浮现在脸上。
“你害死了我的家人不说,又让我沦为人人可欺辱的玩物,做着卖笑的皮肉勾当,可笑我竟还痴心妄想,想着你什么时候能来救我于水火,可是……”
云嫣凄凉地笑了一声,胸口不住起伏,“直到昨日我才醒悟,这一切原来都是你——我最爱的人——亲自下的狠手!”
他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圆形的东西,啪一下狠狠摔在脚边。
云嫣愤怒又悲伤地看着韩耀魄,不,他眼中的人是李复。
“李平之,我算是看清了你的嘴脸,这破烂物件儿还你,再不要说什么柔情蜜意花前月下,从此你我二人恩断义绝,过往的情谊,就当我瞎了眼喂了狗!”
云嫣狠狠撞开韩耀魄的肩膀跑走。
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的韩耀魄目瞪口呆,他干什么了他?
这个黑锅背得真憋屈。
捡起地上的东西,是一个半壁玉佩,一条白鱼活灵活现,只是现在鱼尾已经破碎,细碎的裂痕爬上鱼身。
谢晴虹说过叶雪手里也有半壁双鱼玉佩,看样子这两个是一对。
这半块在云嫣这里,可是另外一半为什么在叶雪手里?
韩耀魄将玉佩收好,一转头冷不丁对上一人视线。
韩耀魄惊叫一声,看清来人后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那青衫男子不知何时过来的,有没有听到二人对话。
正在韩耀魄琢磨要不要先下手为强时,青山男子看出韩耀魄的心思,主动开口,直言道:
“李公子不必多虑,奴方才什么也没有听到,在这鱼龙混杂的地方讨饭吃,奴心里有数。”
“只是……”青衫男子凑近,低声道,“奴希望李公子能应许奴一个请求——”
“今夜让奴来侍奉您。李公子如今高升在即,又得宰相青眼,想必这点小忙应不在话下。”
韩耀魄深深看了他一眼,“好,今夜你跟我走。”
青衫男子欠身:“绿琴谢过李公子。”
路过一楼大堂时,厅中客人酒酣耳热,放声调笑。
公子哥见自己的人不知何时跑到韩耀魄那里去了,男性自尊心大受打击,可一想到李复似乎傍上了宰相的大树,如今有青云直上的态势,又敢怒不敢言。
他挤出笑容,故作大度地一挥手,“既然这小贱蹄子入了平之兄的眼,小弟这次便借花献佛。”
可公子哥心下愤愤不平,一个卖屁股的也敢给他玩捧高踩低那一套,可恨自己没个一官半职,低了这宰相面前的红人一头。
当着绿琴的面,他指桑骂槐,阴阳怪气地给韩耀魄上眼药:“不过我说,有些人就是下贱,谁给点肉骨头就巴巴地贴上去摇尾巴,等再碰见给更多肉的新主子,这贱狗又不知跑哪儿去了。”
绿琴低着头藏在韩耀魄身后,避过公子哥满怀恶意的眼神。
进入这添香苑以来,韩耀魄一直不愿与人争执,一来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幽明要搞什么鬼花样,二来这些人不过是幻境中的影子,白白投入精力情感只是徒增烦恼。
韩耀魄不是母仪天下的白莲花。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普度他人。
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他这锃光瓦亮的好青年,今天这头他出定了!
“贤弟所言差矣。”韩耀魄往前一步,他比公子哥高半头,公子哥不得不抬头仰视。
“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何况是活生生的人,哪能用畜生作比。倒不如说某些人自己就是摇尾乞怜的狗,便看谁都下贱了,这才是狗眼看人低。”
韩耀魄笑眯眯地看着公子哥,几乎有几分谢晴虹的笑面虎气势。
“你说是也不是。”
今天他就仗势欺人了怎么着?
“这……”
硬生生压下的恼羞成怒扭曲了面孔,公子哥七窍生烟,笑比哭还难看,却不得不点头哈腰地迎合,“平之兄……说的对,说的对,是我小肚鸡肠了。”
韩耀魄不管公子哥肚中腹诽什么,带着绿琴扬长而去。
进入房间,绿琴为韩耀魄抚琴,琴音配得上他的名字,清脆灵动,声声悦耳。
一曲抚毕,韩耀魄问绿琴:“直说吧,你有什么事?”
他才不信这人是看上了他才自荐枕席,虽然他也不会真和绿琴发生点什么。
绿琴脸上褪去了面具似的假笑,显露出含着风尘沧桑的神情,他已不再年轻,去掉伪装后,眼角的细纹让他整个人显得疲惫倦怠。
他深深向韩耀魄拜了一拜:“多谢李公子援手,仗义执言。”
韩耀魄不置可否。
绿琴:“不瞒李公子,那厮欺奴良久,动辄打骂,又缠着不让走,奴着实苦不堪言,才出此下策,教李公子见了笑话。”
韩耀魄:“你就不怕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万一表面答应你,转手就把你出卖了。”跟那公子哥混在一块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绿琴摇摇头:“坏人不会为妓女男倌之流出头,也不会向我们这种人弯腰。”
寻欢作乐的,哪个不是嘴上说的漂亮,心里高高在上,清高得很。他们把人当畜生看,倒把畜生不如的捧上神坛,怎肯真正放下姿态结交妓子。
韩耀魄对云嫣弯腰行礼时,他看得一清二楚,便知道韩耀魄与其他人是不同的。
韩耀魄问绿琴,他就不怕那公子哥怀恨在心,背后伺机报复吗。
绿琴眼中绽放出神采,神情瞬间生动起来,寂寞疲惫一扫而空,“实不相瞒,奴与一人结情定终身,他说不日便为奴赎身,算算日子,就是明日了。”
数载青春年华流水过,暮去朝来颜色已故。他再不愿与妓馆常客纠缠不休。假意逢迎委身人下这一套,他已不想再做,就让他任性一次。
“等恢复成自由身,便顿开这金枷、扯断这玉锁,不受他人冷眼。青天白日下,光明正大地与爱人长相厮守,便是奴一生所求。”
绿琴语气中充满向往,眼眶悄悄红了。
韩耀魄朗声一笑,他是真的欣赏绿琴,“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擦擦眼泪,绿琴不好意思地对韩耀魄笑笑:“公子有什么需要绿琴的,奴在所不辞。”
“说起来,我还真有些事情不明白。”
“当年莲城到底出了什么事?”
绿琴:“说是当年,其实安元十二年距今也不过数载,只是时人皆讳莫如深缄口不言,生怕触了霉头,恨不能闭目塞听。”
“说起来……”绿琴看了韩耀魄一眼,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说,“宰相与这件事似乎有些干系。”
韩耀魄让他安心:“但说无妨。”
绿琴检查过门窗,确定隔墙无耳,才低声道来。
“当今天子即位的时候,还是个小娃娃,先帝驾崩的突然,没有给天子留下太多助力,于是太后垂帘听政,外戚趁机掌权,数年来逐渐发展,根深叶茂。”
那时,朝堂之上分有两派,一派是太后母家派系,以太后长兄即当朝宰相为首;一派是地方官僚派系,以莲城薛家为首。天子势单力薄,完全成了这两派争权夺势的傀儡。
薛家久为乡绅,富贾一方,靠着渔盐水利发家致富,打着先帝的幌子要求太后放权于天子。宰相日渐做大,见不得有人牢牢把着来钱的聚宝盆不撒手、还染指自身权力根基,于是两派争斗不休,朝堂风声鹤唳。
就在双方日渐胶着的时候,多名地方监察联合上书,举报莲城薛家私藏兵刀、豢养私兵,与地方势力勾结,意图逼宫谋反。
证据确凿,证物罗列,包括从薛家老爷书房内搜出的与人密谋的书信、来往银饷的流水,还有地库里的兵器等。
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谁的手笔,奈何都得捂着眼睛装瞎子,义愤填膺地配合这场大清洗。
绿琴面露不忍:“最终薛家上下一百多口,包括襁褓里的还在吃奶的小娃娃,一个都没逃过,全都丢了性命。”
韩耀魄问道:“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绿琴:“奴的意中人曾在宫中当差,知晓些内情。这件事当年本就闹得大,也就是无人敢提罢了。”
韩耀魄沉吟片刻,问道:“那云嫣是什么来头?与这事有关系么?”
绿琴:“奴只知云嫣是莲城人氏,其他便不知了。”他想起无意间听到的李复和云嫣的争吵,悄悄看了一眼韩耀魄。
韩耀魄没注意。
云嫣也是莲城人,难道和莲城薛家有关?如果云嫣是侥幸活命的薛家人,听刚才他的控诉,似乎是李复干了什么害的薛家家破人亡。
算算李复搭上宰相这条线的日子,这个猜测应是大差不差。
难道是宰相安排李复陷害薛家?李复是怎么做到的呢?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看云嫣的样子,似乎二人之前还有过一段甜蜜的感情。
韩耀魄又问道:“那宰相如何?”
不言国是的禁令堵不住坊间悠悠之口,朝堂官僚的明争暗斗是三教九流饭后磕牙打屁的谈资,绿琴说起来没有做官的人那般忌讳。
绿琴有些讽刺:“有太后撑腰,朝堂成了宰相大人的一言堂,年过半百,却娶了八房美妾,好一个色中饿鬼。早就听闻宰相对云嫣念念不忘,这次梳拢了云嫣的,便是他了。”
“今夜云嫣还要被送到宰相府上,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什么?”
韩耀魄惊诧。
“他何时动身?”
绿琴:“方才一结束演出,没多久就走了。”
算算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且不说他被困在这里,就算他能出去,现在也来不及了。
果然,没过多久,熟悉的三声鼓音传来,又要到那该死的子时。
还好这次韩耀魄早有准备。
他拿出一捆准备好的麻绳,把绿琴一圈圈捆成了个粽子。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只是委屈你先这样将就一下。”
虽然有些担忧,但瞄了瞄双方的体型和力量差距,绿琴还是老老实实给他捆在床脚。
三声鼓响后距离天完全黑下来还有一小段时间,以防万一,韩耀魄打算抓紧时间赶去谢晴虹那里。
虽然知道绿琴现在并非活人,可他还是希望谢晴虹能救他一次,起码能安全度过这个晚上,到了明天,便是一个苦命人崭新的希望。
韩耀魄转身离开,离门只有几步远的时候,绿琴幽幽的声音响起:
“李公子想去哪儿?”
视野已不如方才那么清晰,灰暗朦胧,韩耀魄回头一看,绿琴在远处的床脚边坐着,垂着头,看不清神色。
不对劲。
韩耀魄紧了紧腮帮子,打算忽视这异常,抓紧离开。
可视线无意间扫过梳妆台的镜面时,他发现了诡异的一幕。
房内梳妆台的镜子正对着床。韩耀魄所在的位置背对床,面朝梳妆台,正好能从镜面中看到床的情形。
只见昏黄的铜镜中,一张牙床边,绿琴坐在床脚,惨白的面孔,正抬头无声地笑,视线从铜镜中与韩耀魄对上。
猛一转身,却发现绿琴还原样捆坐在地,垂着头无声无息。
韩耀魄下意识将呼吸放得轻而又轻。
既然绿琴被绑着低头坐在床脚,那镜中抬头看着他笑的那个绿琴又是谁?
“李公子想去哪儿啊?”
绿琴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次韩耀魄面对着床,清楚地看见被捆着的绿琴并没有开口说话。
那是谁?
韩耀魄心下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再转身去看那铜镜,却发现那镜中原本坐在床脚抬头笑的人,竟不知何时走到了房间中央。
与韩耀魄不过一臂距离!
直勾勾地从镜中看着韩耀魄,镜中的绿琴笑容越发灿烂,开口道:
“李公子为何不与奴快活呢?”
“难道李公子倾心他人了么?”
镜中看见的绿琴人站在房间中央,声音却是从铜镜中传来。
再不敢回头,韩耀魄大步奔向门口。
就在这时,视野骤然一暗——
黑暗降临了。
三楼房间内,随着三声鼓音,贵妃榻上打坐的谢晴虹睁开眼睛。
他看着一双绣鞋从对面的红木床边缓缓离开,风姿绰约地走出了房间。
谢晴虹跟了上去。
三声鼓后人声寂寥,路过的房间皆门窗紧闭。
趁着天色还未完全黑下来,谢晴虹从朦胧的窗边向路过的房间内看。
只见房内床上两条赤条条的惨白人影激烈纠缠,如同两条发情的白蛇,耸动不休。
如同被按下了静音键,这些房内纠缠的或二或三的人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就这样默片一样安静又激烈地交合。
那双鞋绕着环形的走廊走着,轻车熟路,像是走过成百上千遍。
从南侧到北侧,那双鞋绕着走了半个回廊,悄无声息地进了一间屋子。
谢晴虹看那鞋消失在门后。
这是云嫣的房间。
谢晴虹跟了上去。
云嫣已被送去宰相府,他的屋里没有人,也没点灯,那双鞋红艳艳的甚是扎眼。
进了屋子后,那双鞋反客为主地转转,先是在桌边停了停,桌上的茶壶凭空抬起,壶身倾斜,斟满一小杯茶水。
像有人坐在那里饮茶。
可那人并不喝这茶,小杯子被举起来晃了晃,又被很嫌弃地泼洒在地。
绣鞋过了一会儿动了,这次是走向衣柜。
停在衣箱前,箱门似被无形的力量拉开,一件件翻找查看里面的衣服。
那无形的人翻出一件水红色的外衫,翻过来覆过去地打量,然后穿上了这件衣服。
于是,昏暗的屋子里,一双绣鞋上是一件无人自动的衣衫,如同被隐形人穿着一样,只见衣物不见人影,在房间内走来走去。
谢晴虹敏锐地发现绣鞋的走路姿势变了。
原先绣鞋走路偏向于脚后跟先着地,前脚掌施力行走,是一般人常见的走姿。
现在却是脚后跟和足掌外侧先着地,脚尖施力迈步。
谢晴虹思索,一个人惯常的走路习惯除非下意识更改,否则不会轻易变化。
这双鞋的主人在模仿什么人。
被模仿的走姿有些独特,应是长年累月积累形成的习惯,能改变走路姿势的因素有很多,比如鞋子的种类、地面的路况,又或者——
谢晴虹想起傍晚时分那一场洋洋洒洒的牡丹花雨。
——跳舞。
这双鞋的主人在模仿云嫣!
谢晴虹思绪电转。
他明白了。
下一秒,黑暗降临。
子时到了。
楼下突然传来嘭一声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