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没听清楚,他不敢置信地反问,“……你叫谁?”
政迟从来都没有在喝醉的时候喊他的名字。
一次都没有。
政迟意味不明地看着他,见殷姚满脸失措,突然低笑出声。
“姚姚,过来。”
“很快的,政迟。”
“你之前怎么回事。”
啊。
没喝醉啊。
殷姚回过神来,在心里自叹可笑地摇了摇头,听话地走了过去。“真的是睡蒙了,你不信吗。”
这话他已经和心理医生说了很多遍,和政迟也说了很多遍。
政迟看自下而上地看着他,身上腾起带着苦药辛气的热雾,绕在殷姚鼻子里,像火烧的薄荷叶。
他们很少这样对视过,多数都是政迟俯视着他,用难懂的眼神,像尊层层铁网挟护的石像,殷姚总是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
庇护时也有温情的时候,但如果殷姚想要再进一步,只会被那硬壳撞得稀碎。
政迟说过,说这一切都是他自找的。是他不自量力,放下身段扑过去的。
像是自己永远都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想要就一定会有的。
政迟笑笑,低下了头,“这有什么不信的。”
……虽然没有喝醉,但也不像是正常时候他的样子,以政迟的量,鲜少会有似醉非醉的情况出现。殷姚总感觉哪里不对劲,那股薄荷辛味越来越重,不像是他幻想出来的,反倒是像真实存在。
“……”殷姚摸了摸政迟的额头,脸色微变,“你发烧了?”
许是殷姚的掌心软而冰凉,触在一起实在是舒服,政迟闭上眼,有意识地将脸贴着皮肤解热,“嗯。”
冷峻而锋利的下颚冒起些胡茬,殷姚蹙着眉,双手捧着政迟的脸,将有些沉重的头抬了起来。虽然伤风烧热,但从前政迟喝醉的时候虽然认不清人,也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如今在手里看着居然有些血色,可见温度不低。
……也有时间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他了,人到中年再如何精神健壮,长时间高强度的操劳琐事,疲色也是掩盖不住的。
从前总觉得这人做什么都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更没见他得什么病,也会有这副模样啊……
殷姚手掌被他拱的温热,不自然地想要缩回来,没怎么用力道地轻轻一抽,政迟也就放开了。
殷姚默道,“……醒酒汤就不煮了,我去给你找药。”
正要走,手腕被抓住,不容拒绝地扯了回去。这一抓力道不小,掌心又烫,疼得他猝不及防,喊出声来。
政迟反应有些慢,听见殷姚喊疼,顿了顿,松开手,叹道,“真是个少爷。”
殷姚抚着自己的手腕,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偶有打雷闪电的时候,殷姚都会比以前要缠人许多,他不爱听雷声,睡觉更是一堆被家里惯出来的毛病,纠缠着要政迟抱他。
政迟问他是不是怕雷雨天,殷姚就说是,又问政迟,那他呢?越遥……越遥怕不怕?
漫不经心的语气中带有能被轻易察觉的敌意,自从越遥的存在不是秘密之后,挑衅也好,窥问也罢,在政迟忆起过去的时候,脸上都会短暂地凝着层平时看不到的惘然。他陷进回忆里很久,才回答道。
“不,他最喜欢潮湿的雨水味道。”
殷姚说他讨厌下雨,这座城市梅雨季就没有晴朗的时候,雨天去哪都不方便。
政迟半晌,笑着指他,真是个少爷。
是,他和越遥不一样,毛病多,被家里养废了,也不耐疼,政迟总是能轻而易举的弄痛他,身上痕迹总是还没消掉就又印上了新的。虽然并非他故意造势,但确实皮肉上容易带着累累伤痕。
不喜欢潮湿的雨水味道,没有耐心培育花植。品质也不高洁,容易喊累,动不动就哭,吃不了多少苦。
不值得被珍视对待,他知道的。
事到如今也不再哀怨,殷姚自己揉了揉手腕,什么也没说,安静地站在原地。
“很疼吗。”
殷姚摇摇头。确实没有多疼。
政迟凝视他半晌,伸出手,殷姚有些不明就以,但还是听话地将手放在他掌心。
委委屈屈的,像小狗一样。
政迟并没有查看他手腕的那道痕,而是张开他的手心,“他的手很粗糙,全是火器磨出来的枪茧。”
他虽然没醉,但也喝了不少酒,熏笑着自言自语,“不像,确实不像。”
殷姚很安静,安静到让人觉得奇异,政迟抬起头,发现殷姚在掉眼泪。
不是哭,是单纯的掉眼泪。
他没什么表情,甚至眼睛也不是很红,但确实在哭——没有皱眉,没有翕动鼻翼,哭得像个死物似的,流着控制不住的、生理性的泪水。
从前殷姚也不是没有哭过,他经常哭,但今天不同。
也不是故意要哭,是他今天过得不太好。
最近过得都不太好。
对疾病的畏惧不受控制地冲上顶峰,第一次恐慌发作让他手足无措,沉浸在所有记忆将要消失的臆想中。自暴自弃地认为忘了一切就能解脱,惊恐发作的时候才知道,他其实很害怕有一天自己真的会消失。
不知为什么,像是从没有像今天这般切身体会到,他确实是孤身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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