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盆,闪电划破天空,劈下一道惨白的光,震耳欲聋的雷声随之而来,窗外的树干抖了几下。
教室里有人兴奋叫唤,操场上奔跑着几个穿校服的学生。
下课铃声响起,我默不作声收回视线,一截白嫩手腕闯到我的眼前,宋君拿着一把黑色的伞递给我,“段闻,谢谢你的伞。”
我瞥她一眼,又看了外面短时间不会停的雨,没接伞,“你继续用吧,下次再说。”
伞是昨晚借给她的,昨晚也是这样的大雨,宋君站在校门口把书包举在头顶上,司机路过她的时候我把伞递给了她。
我没再管她,挎着书包走出教学楼,雨水溅湿我的校服裤,湿漉漉扒在我的腿上。
快步走到车边打开门,钻进干净宽敞的后座,一股久违的气味侵占我的鼻间,我才看到,坐在驾驶位上的段奕。
一个多月没见的,我亲哥。
明明是除了父母之外最亲近的人,关系却烂到在同一个空间都让我觉得不适。
我讨厌段奕,非常。
他从镜子里看我,嘴角扬起浅浅的弧度,“妈生日,顺便来接你。”
我嗯了一声,对他的解释毫不关心。
汽车发动,段奕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
“别抽烟。”段奕拿火机想点,听见我的话后停顿了几秒,又视若无睹的点燃。
我不想和他多计较,顺手打开了车窗。
雨水顺着缝隙流进来,裹挟着雨腥的空气挤进满是烟草味道的车子,把段奕的味道冲淡了些。
“这次回几天?”
我受不了段奕的低气压,开口问他话。
“不欢迎我?”他的语气好像在挑衅,我突然后悔问他问题。
我们俩就是这样,话不投机,每句话明里暗里都带着几根刺。
原因可以追溯到他高三的时候,我妈的生日宴。
那天他没去上课,也没有回家,跑去了夜总会。
爸妈是宴会主角走不开,我跟着两个保镖到夜总会找段奕。
本来那两个保镖没有我爸的意思不敢带我去,我那个时候才多大,8岁,站在他们面前学着我妈的从容不迫,挑明他们的担忧,“你们能把我哥带回来?”
他们不再说话,段奕难搞起来,比疯子还恐怖。
领班带着我到顶楼的一间包房,打开门后,我看见他双腿岔开躺坐在软皮沙发,两侧穿得清凉的美女靠在他身上喂他水果,他的双腿间还跪着一个举着酒杯的小男娘。
段奕注意到动静,他什么也没说,越过两个黑白制服的保镖,眼睛直勾勾盯着我。
小男娘给他喂酒,段奕伸脚一踹,“出去。”
领班很识趣带人清场,保镖在门外等我。
段奕还穿着校服,里面的半袖纽扣被解开,裸露的肌肤上有红色口红印。
他笑着看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过来勾着我的肩膀,“小孩子怎么来这种地方,走,回家。”
他身上的香水味和酒味令我作呕,我撇开他和他并排走,保镖跟在我们身后。
外面下起大雨,上车的时候我率先一步,在段奕正想跟着一起时关上了门。
车窗摇下,我看着他,“哥还是洗洗酒味吧,不然妈会生气。”
我来的时候没拿伞,段奕站在车外淋着雨,我看见他笑得阴恻恻,“可以。”
那天他没和我一起回家,保镖不敢开车,段奕浑身被淋湿,睫毛上挂着雨水。
他问我够了吗,我看都没看他一眼。
段奕打车走了,保镖带着我回家。
到家后段奕直接回了房间,剩我和爸妈去应付那些想攀关系的客人,这本来是他的事情。
我把他去夜总会这事告诉了爸妈,他们停了段奕两个月的卡,他气不过毁了我一屋子的拼图。
我和段奕的关系本来就一般,从那以后更是直接将至冰点。
三年前外婆去世,也是我妈生日那天。
冥冥之中总会有那么多巧合,我称之为命运。
我妈的生日宴本就是掩饰资本之间人权交换的体面,外婆过世后,一家人在一起吃顿算给我妈过了生日,没有以前的华丽,也少了很多繁琐。
回家后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刚从楼上下去,看见段奕从餐桌上站起来朝另外一侧的楼梯上楼,他只看了我一眼,我却感觉被毒舌咬了一口。
我没理他,拿着给礼物下楼陪我妈吃饭。
餐桌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把礼物打开递给她。
礼物是一枚银白色胸针,我妈放下刀叉拿起看了一眼,朝我浅浅一笑,“谢谢小闻。”
她的眼角有细密的皱纹,纤细的手指轻轻拍了我一下我的手背,“明天给你哥安排了相亲,你帮妈妈去看着吧。”
她不是在问我的意见,而是通知我一声明天应该去干什么,我点点头,对我妈的任何安排我从来都不拒绝。
哪怕这事并不合适。
“爸不回来吗?”我切了一块牛排送到嘴边,扫了一眼客厅里的999朵玫瑰花。
各种节日,纪念日,都是这样差不多的款式。
“你爸出差,”我妈吃得差不多,用餐巾擦了一下嘴,“公司还有事,今晚不回来,想吃其他的让阿姨做。”
不等我回答,我妈已经起身拿过手机和外套开始打电话,留给我一个忙碌的背影。
牛排索然无味,胸针在餐桌上泛着冷白的光。
我妈餐盘里的牛排还剩一大半,段奕那盘根本没动过。
我没心情继续吃,随便塞了几口上楼。
三楼是我的卧室,在推门前我顿了一秒,看着一条缝隙若有所思。
房门打开,烟草味扑鼻而来。
段奕坐在正对着门口的单人沙发,叼着烟叉开着腿看我。
“段闻。”
“滚出去。”我不想和他客气,把门开到最大,毫不犹豫开口。
一张和我并不相像的脸,段奕长得像我爸,特别是眼睛,深邃的眸子像深不见底的海洋。
请允许我这样描述,抛开我们烂到一团糟的关系,段奕确实长得帅气,这我可以承认。
而我随我妈,长相没有段奕的锐气。
段奕吐了一口烟,朝我笑了笑,“段闻,过来。”
我没动弹,“再说一遍,滚出去。”
段奕站起身,白色衬衫勾出他的细腰,半截挽上去的袖口下的小臂上,有一串英文的纹身。
他叼着烟朝我走过来,故意吐了一口浓烟在我脸上,“对我客气点,我是你哥。”
我抬起眼睛和他对视,我们相隔二十公分,距离近到我能闻到烟草下属于他的味道。
段奕的呼吸变得急促,正当我以为他还会和我耗下去的时候,他冷笑了一声,把烟捻媳,“明天下午5点,景江苑。”
说完后,段奕越过我回自己的房间。
他可能是行走的烟草缸,所到之处都染上一股消不下去的味道。
凌晨三点我辗转反侧,起身到楼下客房睡觉。
和段奕相亲的姐是个有编制的教师,长得很文静,说话也轻声细语。
段奕今年26岁,还没老到需要相亲来找对象,以他的条件,想嫁给他的人数都数不过来,我爸妈也可以借段奕的婚姻来拉一段稳定的资本关系。
可万事总有意外,段奕的意外就是他喜欢男人。
我爸妈也知道。
段奕大二放寒假的时候,我妈带着我去他的学区公寓接他到外婆家过年,在楼下打电话给他没接,我妈就直接带着我去段奕家。
门打开的时候,段奕正和一个白瘦的男生裸着上半身啃得忘我,那个男生看见我们后躲在段奕身后,我妈当时气得拎着包转身就走,我没见过我妈那副失态的模样,穿十厘米高跟在鹅卵石地面都能如履平地的她,扶着墙去的电梯。
我站在大门口,看段奕微红的嘴角冷冷哼了一声,“精彩。”
从那以后,我妈就开始给段奕物色各种各样的女人,花手段把人送到段奕面前,但毫无例外,都被段奕原封不动的送回来。
段奕大学毕业去了国外两年,回来后,我妈开始给段奕安排相亲,一开始是门当户对的千金,段奕凭自己的本事给我妈惹了好几次麻烦,后来慢慢有条件一般的女人,我妈的目的也变成段奕只要能和女人结婚就好。
只要段奕一回家,我妈就能立刻给他安排好对象,孜孜不倦。
她固执的认为,总有一天,段奕的性取向能重新回到她认为的正轨。
今天这姐姓林,全程微微笑着,偶尔明显的笑意暗示着对相亲对象的满意程度。
不过也不奇怪,富二代,不靠家里支持还有自己的事业,长相也是上等,来相亲能碰上也算是运气。
她问段奕对以后有什么要求,段奕坐在我旁边的位置,弯着眼睛看她,“辞职能做到吗,最好一结婚就能怀孕,两年能抱三胎最好,你做全职太太,一个月要多少钱随便说,也可以在外面养人,我不介意。”
我亲眼看着林小姐的脸变得刷白又立马通红,我觉得她已经是保持了很好的教养才不至于扇段奕巴掌,而是泼了一杯白水在他脸上。
林小姐踩着高跟走了,我拿过纸巾擦溅在我身上的水,段奕在旁边点烟看我,“满意吗?”
我只觉得他有病。
几分钟后我妈的电话打进来,我起身想出去接电话,段奕一把拉住我的手,“我不能听?”
也是,没什么不能的。
我重新坐下接通了电话,和我妈说明了大致情况,我妈没有生气,她很淡定,对段奕的做法司空见惯。
“知道了。”我妈挂断了电话,这时候我才发现段奕一直拉住我的手没放开。
我下意识甩开他的手,段奕却拉我更紧,“坐好。”
“做什么。”
“吃饭。”
段奕的衬衫全部湿透,隐隐约约能看见藏在布料后的肌肉线条,我从旁边拿过毛巾丢在他身上,然后坐到了他对面。
他没恼,拿着毛巾开始擦头发。
桌面上插着几朵花,我让服务员进来重新点菜,顺便把所有的东西都撤走,段奕已经擦干净头发,扬着嘴角看我,“很久没人陪你吃饭了吧。”
我低头玩手机,听到他的话手停了一下,“不需要。”
“别嘴硬,小闻。”
我抬头看他,“我说了不需要。”
重新上来的菜都是小炒,我不喜欢西餐,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
“周一把借出去的伞拿回来,哥不喜欢你把东西借给别人。”
我在夹菜,本来好点的心情被他两句话又搅坏,“我的伞,想借就借。”
“听话。”
我讨厌段奕这样的语气,大我几岁就对说教自我精通。
我放下筷子,当着他的面发了消息给宋君,“伞不用还了,送你了。”
我把发送出去的界面递到段奕眼前,面对我无声的挑衅,段奕若无其事的夹了一筷子土豆丝,“你怎么总这样。”
“段奕,少管我。”
我从段奕毁我一屋子拼图开始再也没叫过他哥,我想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他兄友弟恭。
天生的仇人,是要互相撕碎对方的血才能彰显自己的胜利。
段奕放下了筷子,隔着一张桌子看我,我看不懂他的眼神,只想把他的眼睛挖出来。
对视可能是我和段奕博弈的方式,我默认谁先移开眼睛谁是败者。
有人来打开了我们包间的门,段奕移开眼睛看向来人,我顺着他的眼睛看去,看清楚那人后愣了一瞬。
他也愣住,两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居然能在鼻梁相同的位置上都有一颗痣。
他比我有礼貌,短暂对视后低下了头,“段少爷您好,我是段总的助理,乔青。”
乔青,段奕的助理。
段奕也是长情,这么多年都钟爱这款长相干净,皮肤白皙的男人。
我没注意看段奕冷下的脸,对乔青伸出手,“你好,我是段闻。”
乔青当然没敢握手,他用余光偷看段奕,我的手僵在半空觉得没趣,就伸回来夹桌子上的菜。
鸡丁炒老了没有味道,土豆丝醋放少了很难吃,米饭也没有煮好,一颗颗的米粒在和我的舌头打架。
“你来做什么?”段奕问乔青,他的语气像南极的冰川,我想让他温柔点,别把小助手吓跑了。
乔青鼓起勇气看向段奕,“段总,我想着您相亲可能结束,就来接您回去。”
看看,多么体贴入微,段奕可能不止拿钱给乔青滋养够了,自作聪明的愚蠢把戏都做得出来,我不认为乔青是因为能力进段奕的公司。
我懒得看他们烂戏,发了条短信让好兄弟魏扬准备好饭等我。
我再次抬头看乔青,他像一只乖巧顺毛的小狗等待有人宠幸,只不过这顿饭实在难吃,我没有吃好也就没力气逗逗这条段奕养的狗。
我起身越过乔青,他给我让出一条道,他和我差不多高,这个视角我刚好很清楚看到他鼻梁上的那颗痣,想原来这颗痣这么难看。
段奕在后面喊我,我回头看他一眼,“怎么,要我看你们做?”
听到我的话,乔青的脸胀得通红,我头也不回离开了包间,总觉得有一道刺骨的眼神一直盯着我。
下午六点三十二分,我到魏扬家门口。
魏扬养了两只猫一条狗,狗是白毛拉布拉多叫宇宙,别墅门一开,看见我就朝我扑来,我吐槽过魏扬取名字的品味,因为他把两只布偶叫做吐司和美式。
我把宇宙从我身上扒开,它现在掉毛,一蹭我裤子上就沾满白毛,偏偏今天还穿了条黑裤子。
魏扬和我是隔壁班同学,初中在一个班,忘记什么时候玩在一起,反应过来我们就已经成了好兄弟,吃完饭后他从冰箱里抱出一罐装着红色液体的玻璃罐放到餐桌,骄傲向我展示他的手艺。
“段闻你有福了,这我刚泡的酒。”
我看着那罐红色的酒罐,思考我到底是有福还是有祸。
我本来不是很想喝酒,但魏扬压住我,非要让我尝,我提醒他自己泡的酒喝下去,进医院的可能性真的很高。
魏扬看着我,“你信我,我泡那么多酒,没喝死过,放心!”
……
我在他的淫威下还是喝了酒,一股刺鼻的杨梅味后是滚烫热辣的液体,我觉得我可能喝了一团火,从我的脖子烧到了胃里。
才一杯,我的脑子混得很浆糊一样,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趴在了他家客厅的沙发。
宇宙过来蹭我,我抬起无力的手挂在它身上。
魏扬总算醒悟点良心,“不是吧段闻,一杯倒啊。”
裤子里的手机在振动,我让魏扬掏出来,他说是我哥打电话给我。
“他不是我哥。”
魏扬问我接不接,我想了一下,算了吧,万一是段奕在和乔青做爱不小心按到的,接了多尴尬。
我抱着宇宙,它在我怀里挣扎。
这酒里可能有毒,给我喝出来幻觉,我居然看见段奕了。
他把我抱起来,和魏扬说了几句话,我知道魏扬这狗东西肯定接了他电话。
他把我放进车里,路上我闷得难受,还有两截手臂紧紧圈住我,“段奕,放开,被你勒死了。”
身上的禁锢感减弱,我迷糊看见有黄色的灯光和高楼在倒退,硬撑着身体爬过两条腿去把车窗按下来,我不想知道那两条腿是谁的,也不清楚按到硬邦邦的东西是什么。
灌进来的冷风让我昏沉的脑子清醒了很多,我靠在车窗上,想把头伸出去吹风。
“乖,小心。”我听见一个很熟悉的声音,也不是熟悉,比起段奕平时的冰冷,这声音多了好几分温柔,然后一双干燥温暖的大手把我的头扶起来压在车窗上给我靠。
“两次。”我说。
段奕问什么两次。
“段奕,抛下我两次,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我在心里说。
忘记了怎么回家,但没有忘记谁带我回的家,一觉睡到午饭后,来给我补课的家教在楼下等了我半小时。
茶几上放着一些资料,家教老师在窗边打电话。
“哥知道了,等回去哥带你吃好吃的。”
听见我的动静,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后迅速结束了电话,“小年,晚上再给你打。”
我头疼得要炸,揉着脑袋走到他身边,“抱歉,李老师,忘记和你请假了。”
李沐禾朝我笑了一下,“没关系。”
我实在不想上课,就让他先回去,李沐禾重新整理好资料,单挎着包离开了我家。
段奕应该去了公司,玄关处也没有我妈的鞋子,家里剩我一个,还有管家和做饭的阿姨。
我应该让李沐禾继续给我上课的。
这样起码还有人和我在家。
或许我应该像魏扬一样养猫或者狗,但是我妈不喜欢小动物。
我问魏扬在干什么,魏扬没有立刻回复,十分钟后发了一张试卷的图片附带一句话,“上次倒数被我老爸制裁了。”
那题目一扫就知道答案,真不知道魏扬次次考倒数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我把答案发给他,魏扬立刻发了一条夸张的语音,“段闻,我爱你!”
我没再回他,手机一丢就上了楼。
我房间对面有一个属于我的陈列室,玻璃柜子里摆满了各种模型和拼图,我走进去随手拿起一个航母模型开始拆卸组装,这样可以让时间流的快点。
晚上依旧是我一个人,晚饭的时候我让阿姨做了饺子,吃完后收到我爸的消息。
“注意休息,爸下周回家。”
我回了一句好的,我知道了。
聊天戛然而止,没有下文。
第二天一早司机送我上学,刚到校门口就遇到了宋君。
她很漂亮,虽然她没有大眼睛,也不是小翘鼻,但是宋君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一排白白的牙尖,走在路上都是张扬的味道。
这样就很漂亮。
她背着书包,高马尾在空中晃荡,“段闻,这次月测你又是班第一,太厉害了。”
“还有,谢谢你的伞。”
我揉她的脑袋,她的头发很软,有点像小时候吃的棉花糖,“不用谢。”
宋君的脸红了一下,没有再说话和我并排走到了教室。
下午年纪篮球赛,我们班抽签抽到了魏扬他们班。
比我们上场人员更激动的,是两个班的拉拉队,呐喊声此起彼伏,太阳渐渐落下,打完全场热汗淋漓。
我们班险胜隔壁班,魏扬下场直接瘫倒我旁边靠着我坐,班里的女生给我们分水,轮到我的时候是宋君递的,她笑了笑,眉眼弯弯,“很厉害。”
我想回她一个笑,但是太累了只接过水一口气喝掉半瓶。
剩下半瓶被魏扬抢过去喝了。
晚自习结束我照常出校门,宋君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我旁边,我想着白天她给我送水,就随便和她说了几句话。
聊着聊着到了校门口,我抬头一看,发现马路旁边靠在车边的段奕。
他今天没抽烟,衬衫领口半开,吸引着过路人的目光停留。
我停在原地,宋君也顿住了脚步,“怎么了?”
她也看到了段奕,我下意识想让她快走,还没说出口,段奕已经抬脚朝我们走过来。
“小闻,哥来接你。”段奕站在我们两人面前说。
宋君听他这么说后大了胆子,“段闻,没听说你还有有个哥哥呀!”
段奕扬起笑容,“你是小闻的女朋友?”
宋君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哥哥你误会了,我们只是同学。”
我和宋君说了再见,转身钻进段奕的车里。
“那我先走了,段闻明天见。”宋君一边朝我摆手一边朝旁边走,段奕笑着送她直到宋君扭过头。
段奕没给我当司机,他和我坐在后排,开车的是他的私人司机。
“你喜欢那个女孩?”
我看着窗外没回答他,段奕的思维我跟不上,我不知道明明很少和我见面的他怎么一周内要来接我两次,现在又问我这种无聊的问题。
“段闻,你不能喜欢别人。”
我冷哼,“不喜欢她难道喜欢你?”
当然我不喜欢宋君,也不喜欢段奕。
段奕听到我的话笑了两声,是真的笑,不掺一丝假,声音捎带着惬意,“可以。”
他的话让我一阵烦躁,“你当谁都和你一样恶心吗?”
我对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这事没什么意见,只不过能让段奕吃瘪,我不介意成为一个瞧不起同性恋的人。
段奕没再说话,做了一整天的题,又累又困,我靠在车上吹着晚风一会儿就睡着。
周五放学,又是段奕来接我。
我妈这周出差,家里没人,就把我交给了段奕,鉴于上次相亲的意外,段奕暂时比较听我妈的话。
他今天开车,让我坐在副驾,笑着问我想去吃什么,我在手机上回宋君的消息,告诉段奕你安排就行。
宋君发了一只小猫的照片,看品种应该是蓝渐层。她问我取什么名字比较好,我看了看吐着舌头躺在宋君腿上看镜头的幼猫,回了不知道。
她非要让我想一个名字,我把图片一转发,把这任务交给魏扬。
段奕开车带我回家,在他公寓小区的附近,乔青就这样站在路边拦住了段奕的车。
他今天穿了件卫衣和一条牛仔裤,背着个包,这行头像个大学生。
段奕看见他沉下脸来,啧了一声把车靠边停下,和乔青的距离隔近我才看到他微红的鼻尖和蓄满眼泪的眼睛。
他看见段奕下车开始哭,颤抖着声音问段奕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乔青长得很漂亮,但是不够聪明。
他明明可以离开段奕重新开始新生活,我相信段奕付的嫖资够他衣食无忧下半辈子,可乔青偏偏贪心要段奕的爱,撕破最后一点体面,向段奕索要一个说法祭奠他以为的爱情。
段奕身边从不缺人,也不会有人成为特例,乔青想不清楚这简单的道理,捧着段奕最瞧不起的真心求他回头。
他哭得梨花带雨,段奕不为所动,单手玩着火机,连眼神都不舍得施舍。
这是碾碎乔青的自尊和心脏最有效办法。
我从乔青断断续续的话里剪出点信息,大概就是段奕养了他一年多,他把所有都给了段奕,问段奕能不能给他一次机会。
我看着乔青从悲伤哭到绝望,到后面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张着嘴看段奕。
段奕站在他面前,咔哒把火机合上,终于抬眼看他,“哭完了吗,哭完我走了。”
这是段奕能给的最后一点耐心。
乔青僵硬地站在原地,我好像听见他心碎的声音,像白瓷摔碎在地板,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他们之间完了。
段奕重新回到驾驶座调转车头,说带我出去吃。
他的眼角上扬,看起来心情不错。
“就因为上次的事儿?”段奕知道我在问什么,他半条胳膊搭在车窗沿,声音懒洋洋的,“腻了。”
有他不会腻的人吗?
“一年,养条狗都比你有感情。”
段奕车开得慢悠悠,他看着外面的夕阳哼起歌,“分人的。”
我没再回他,低头看手机。
魏扬给那个小猫取了好几个名字,蛋挞,花生,蜜桃。
没有一个是他不爱吃的。
我把消息转发给宋君,她挑了花生这个名字。
我和他们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段奕带我到一家中餐厅吃饭,其实也只是我在吃,坐下几分钟,段奕的电话就响了,他看了我一眼起身出去接电话,我吃完他才回来。
段奕重新坐下拿筷子夹菜,“周末让李叔把你行李收拾一下,我和爸妈说了,高考前你搬来和我住。”
我抬头,“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理由。”
段奕放下筷子,眼睛径直扫向我放在一旁的手机,“因为你不听话。”
我突然觉得他很可笑,问他是以什么立场来和我说这种话。
段奕没有立刻回答,他扯了扯领带,解开一颗衬衫的扣子,“我是你哥,这个立场可以吗?”
“我拒绝。”
“没用,我已经让李叔把你的行李送过来了。”
我被他气笑,“什么时候?”
段奕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刚刚。”
他吐出一口白色的烟雾,包间里瞬间充满烟草的味道,他靠在座位上扬起嘴角,语气不咸不淡,“不会影响你学习的。”
段奕永远是这副鬼样子,独裁专断,从不给别人一点选择的机会。
“和你住可以,但是不准带人回来,不然我自己搬走。”
我怕他误解我的话,又补充,“你可以随便乱搞,但我有洁癖,别带回来。”
段奕弯着眼睛看我,“以后都不会有了。”
我没有洁癖,我只是不想在我住的地方看见我不想看到的事情。
段奕现在的房子是套双层公寓,一层客厅有一大面落地窗,我俩房间都在二楼,一楼书房分给了我。
我坐在客厅灰白色的沙发,分别发消息告诉爸妈我已经在段奕这里住下,他们总是很忙,没时间回我的消息,这次也不例外。
再次抬头,段奕端着一盘水果放在茶几上,自己坐在我旁边,“以后别和宋君联系了。”
“你管太宽了。”
段奕拿叉子叉起一块香甜的西瓜喂到我嘴边,“听话点。”
段奕已经洗过澡,穿着黑色的睡衣,领口半开,露出白皙的皮肤,他身上有一股沐浴露的清香,我看着他的眼睛,心跳不自觉加快,丝毫感受不到他举着西瓜喂我的姿势有多奇怪。
我一口吞掉西瓜,清爽的汁水在我嘴里炸开,段奕笑眯眯看我,似乎很满意。
我受不了他的表情,像在看一条唾手可得的猎物,我起身上楼洗澡,热水冲在我的皮肤上,段奕的双眼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可能是最近都没有怎么休息好,洗完热水澡后困意袭来,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我很快睡着。
我又梦见了满屋的血腥。
女人躺在一滩鲜血里,瞪着眼睛看我,好像下一秒,她就要从地上爬起来掐我的脖子,或者拿出一把刀刺向我的心脏。
我猛然惊醒过来,浑身发抖不停冒汗,有人在黑暗里搂住我把我往他怀里带,双手不停抚摸着我的背,“别怕,哥在。”
我很快冷静下来,我推开段奕坐起身,在黑暗中注视他模糊不清的脸,“滚出去。”
段奕又搂住我,“乖,哥不走。”
我想要做点什么让段奕远离我,于是扬起手扇了他一巴掌,“滚。”
寂静的夜晚,巴掌声格外清晰,段奕摸着被我打的左脸,忽然笑出声,“早就想这么打我了吧。”
我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手疼得发麻。
我想着段奕可能要还手和我打一架,小时候他就是这么干的,做好了大打一场的心理准备,没想到段奕只是笑了两声,“打完睡觉了,好吗?”
他又抱住我,用身体的重量压着我躺在床上,我拒绝和他这么近距离,一边挣扎一边骂他滚。
我小时候打不过段奕,没想到长大了也不如他,双手很快被他钳制住,腿也被他压在下面,段奕彻底控制住我,脸凑近靠在我的额头,“给哥扇出血了,小闻。”
段奕的大手握住我的手,带着薄茧的手指探进我的手心,“这么大力气,疼不疼?”
我不说话,别过头不再看他,他离我太近,呼吸不可避免洒在我的脸上,我艰难地换了姿势背对着他,靠着他手臂的头暗暗使力,把他手压断才好。
段奕看我没继续折腾,禁锢着我的双手也渐渐放开,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再赶他出去,因为段奕从来不会因为我改变他自己,哪怕是一件小事情。
第二天睡醒,床上没有段奕的身影,如果不是留在我房间里的睡衣,我可能会以为昨晚发生的事是一场梦。
我梦到的女人叫钟彤,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七岁的时候被她绑架,她把我捆在一间肮脏恶臭的屋子,拎着一把刀在我面前恐吓我。
我不知道被她关了多久,紧闭的房间没有一丝光线,我区分不了白天黑夜,只记得时间无比漫长,一秒被分成好几分钟。
我至今不知道钟彤绑架我的原因,我妈告诉我她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很多行为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我相信了,把这一切归结成我运气不好。
钟彤死在警察的枪下,血液像绽放的烟花四处飞溅,她轰然倒下,眼睛依旧死死盯着我,“段……段……不得好死……”
我因为体力不支和场面的刺激晕了过去,钟彤死亡的画面变成我的噩梦,我常常梦见她浑身是血朝我爬来,掐住我的脖子让我和她同归于尽。
然后我会从梦里惊醒,看着深蓝的夜晚泛起白光才能平复心情。
我睡觉不能关灯,但昨晚逞能了一次。
结果显然易见,我还是不能摆脱钟彤给我造成的阴影。
段奕一早就去了公司,他发消息和我说今天有个饭局,对方有点难缠要费点时间晚上回来晚点。
我没回他,把昨天李叔送来的行李简单收拾了一下,打算等会儿回趟家,看看还要不要拿些什么。
我没和段奕说,我们俩关系还没近到做什么事需要和他报备。
我打车回了家,车停在家门口后我突然有些犹豫,因为我看见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陌生男生在我家门口的草坪上坐着修剪盆栽。
我不记得我家哪个亲戚有这么大的小孩。
走下车我站在门口盯着他看,碎发搭在他额头前,睫毛长长的,我总觉得他长得像某个人,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他抬头看我,看见他眼睛的一瞬间我想起来了,他长得像段奕。
我问他是谁,为什么待在我家里,他眨了眨眼睛,“这以后也是我家。”
我没见过这种人,我三两步走到他面前拽起他的衣领,怒视着他,“你再说一遍?”
我动作很大,他手上握着的剪刀掉在草坪,他看着我的眼睛,嘴唇勾起露出一个笑,“哥哥你好,我是庄衍,你亲弟弟。”
我语文明明很好,能考全校第一,但是我却听不懂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努力去思考,却想不明白。
我才一星期没回家,怎么就多了个弟弟。
李叔听见外面的动静,连忙跑出来,看见我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段,,小少爷,您怎么……”
我还有点理智,松开庄衍问李叔这是谁。
李叔不敢说,非要让我等我爸妈回来再解释,然后我打电话给了段奕。
段奕听完我的质问,说了一句我来接你就挂了电话。
段奕来得很快,二十多分钟我就看见了他的车,他脸色很臭,过来就要拉我走。
我甩开段奕的手,又开始质问他到底是谁。
“小闻,我会和你解释,我先带你回去好不好?”
回哪里,这不就是我家吗?
我不肯走,段奕又想使用强制手段,我抢先他一步捡起地上的剪刀对着他,又再一次问了庄衍是谁。
我听见庄衍笑了一下,平淡地注视着我们,“别吵了,我走。”
这场荒缪的相见以庄衍离开作为结局,段奕眼神复杂,“抱歉。”
这句抱歉是对庄衍说的。
我把剪刀丢在地上,盯着地面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段奕过来拉我,我听见自己说,“那我呢?”
其实我能猜到庄衍的身份,我爸在外面养情人这事不是什么秘密,稍微一打听就知道,只是我不愿意接受内里腐坏的父亲和一个被粘上污渍的家庭。
段奕告诉我庄衍的母亲前不久因病去世,庄衍毕竟是我爸的骨血,认祖归宗回段家是迟早的事情。
我冷静下来,盯着手指上泥土有点恍神,“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段奕坐在我旁边用湿巾给我擦手,“庄衍母亲的葬礼是我帮办的。”
我扭头看段奕,“你还真是热心肠。”
“爸妈的意思是让庄衍以养子的身份回来,”段奕不在乎我的讽刺,继续温声和我说,“小闻,不是故意瞒着你,本来打算等事情办好再告诉你,你和我住,不会和他有太多接触。”
我看着段奕,突然有趣的想他是什么时候就计划好了的,让我和他住到底是为了保护我还是庄衍。
和段奕做了十七年的亲兄弟,我还是一点都不了解他。
我突然笑出声,“别告诉我这是为了我好。”
段奕的动作停住,他看我的眼神复杂,“当然是为了你。”
“你自己信吗?”
小时候我被绑架,被救后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我哥,可笑的是那个时候他正在和我妈吵架,紧接着就回了学校,看都没看我一眼。
段奕出国那年我十四,尝试过挽留,我问他能不能不走或者带我走,最终我收到他落地英国的答案。
那天下了一场大雨,我站在雨里生了一场病,雨水淋湿我的身体和灵魂,这辈子无法再痊愈。
我没有得到过段奕的选择,所以断然不会相信他是为我好的谎话。
段奕放开了我的手,他的袖口挽起,小臂上英文纹身露出半截。
深恩负尽。
我不知道这句话说的是谁,他生命里有太多人,但一定不会是我。
段奕带着我离开了家,其实走不走都没有关系,我不会蠢到跑到我爸妈面前像质问段奕那样质问他们为什么要把庄衍接回来,我不是爸妈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也没有改变他们做好决定的话语权。
我在这个家能做的,只是服从和乖巧。
只有这样,我才能在他们眼神里看到对我的爱。
很可笑吧,我想我应该是呼风唤雨的段小少爷,但实际上,我只是一个缺爱的可怜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