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郗晨, 她只有六七岁。
当然那时候的姚珹也是差不多的年纪。
那是在法国的某一天,有人送了一份东西给姚仲春。
姚仲春让阿姨送客人离开,就见到姚珹在门口探头, 她没有遮掩散落在桌上的东西, 而让姚珹进来。
姚珹上前,看到许多照片。
大部分照片的主角都是一个女人,有时候还会出现两个小女孩, 但个子稍高的那个女孩出镜率更多一些, 年幼的那个只是碰巧被镜头带过。
姚仲春微笑着对姚珹说, 以前他年纪小,有些事告诉他也不会理解, 但从现在开始要慢慢了解。
姚珹问了解什么。
姚仲春回答, 了解为什么他们会在法国,为什么身体这样差,每天都要喝药。
姚珹不懂,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听姚仲春讲话, 他努力吸收着理解着, 却仍是一肚子疑问。
姚仲春说, 他们的病是被人害了,凶手有三个人,两男一女,一个已经死了, 两个还活着,他们都很健康。
其中有个还活着的就是照片里这个女人, 她有两个孩子, 个子较高的那个就是女人和死掉的那个凶手的女儿。
然后, 姚仲春指着女人的照片说, 要记住她们的模样。不是为了复仇,但一定要记住自己这一身的病痛出处在哪里。
姚珹一言未发,也没有追问姚仲春更多细节,他只是看着照片里那个艳俗且衣着廉价的女人,又看了看所谓的两个仇人的女儿。
那个女孩很漂亮,精致的像是洋娃娃,尽管她穿着朴素。
至于送这些照片来的人,姚珹也是认识的,那是为姚仲春办事的张叔叔,国内国外两头跑,有些东西明明可以邮寄,但姚仲春嫌国际快递效率低,时常让张叔叔亲自带过来。有时候是合同,有时候是文件。
姚仲春似乎很忙,她很少走出别墅,却好像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法国这边有些外籍员工,他们有时候会过来与姚仲春开会。
姚仲春话很少,大多时间都是他们在说,她在听。而且她没有耐心,没时间听废话,也不喜欢听解释,她只要结果,而且愿意给每一个下属三次机会。
以上这些,都是十岁以前姚珹对姚仲春以及这栋别墅功能的理解。
除了这些下属和员工,经常来别墅探望的还有住在隔壁的靳家人。
靳寻来得最勤,他总是表现得很有礼貌,经常与姚仲春聊天,还会将自己的功课交给她看,甚至请教许多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少年应该关心的问题。
靳寻的过分聪明和善于表达,强烈衬托出姚珹的内向和沉默寡言。
姚珹并不清楚靳寻是什么时候开始频频往这边跑,又是什么时候和姚仲春熟络起来的,中间有几年姚珹回了国内。
再来法国,姚仲春以他们年龄相仿为说辞,鼓励姚珹与靳寻多往来。
但姚珹对谁都是淡淡的,他的沉默寡言随着年龄增长,越发显出一种深沉。
有时候连姚仲春都看不明白,问他想什么。
姚珹冷眼旁观着靳寻在姚仲春面前俯首帖耳,说是舔狗也不为过。
靳寻很积极表现自己,得到姚仲春一句称赞或夸奖能让他高兴一整天,他有时候还会兴奋的红了耳朵。
反过来,姚珹和靳寻也自对方身上感受到同样的排斥感。
姚珹不喜欢靳寻,他也没有道理喜欢。
他看到靳寻的动机,那便多了一个不喜欢的理由。
靳寻不喜欢姚珹,只因姚珹什么都不必做,只是坐在那里,姚仲春对他的关注和照顾都会更多一些,那是一种不由自主下意识地反应。
十几岁的男孩正是最招摇外放的年纪,靳寻急于表现自己,这并不难理解,但似乎这种迫切只在姚仲春面前才有。
姚珹偶尔几次见到靳寻和靳清誉对话,总透着一种生疏,完全不像是父子。
不止如此,靳寻对靳清誉也有着敌意。
那天,靳清誉来探望姚仲春。
他们关起门来说了许久话,靳寻就在门口听,还叫姚珹过去一起听。
靳寻问姚珹,不好奇他们说了什么吗?
姚珹并不是很好奇,但他还是走近了。
别看姚珹比靳寻年龄轻,自小体弱,身量却没有因此缩水,有专业医生和营养师不间断地照料着,他长得反倒比同岁的人还要高一点,说是和靳寻同年也有人信。
这样两个男生挤在门口实在很局促,姚珹和门板保持了一点距离,靳寻干脆贴上去。
屋里的说话声很小,一个低沉一个温柔,就算听不清内容,也能从声调与腔调判断出这对男女的情谊。
姚珹注意到,靳寻的表情逐渐落寞,他垂下眉眼,周身气压也越发沉。
他没有点破,直到靳清誉和靳寻一同回到隔壁,他才敲响姚仲春的房门。
姚仲春就坐在起居室里。
起居室的窗帘紧闭着,屋里没有亮灯,只有投影仪的光束投射到对面的幕布上。
姚仲春正在看视频,也过去一样也是偷拍的,主角仍是那三母女。
自儿时姚珹见过之后,姚仲春便不再避讳他,还会叫他一起欣赏。
姚珹在她旁边坐下,就听姚仲春说:“这孩子真标致。”
姚珹不动声色地抬眼,看向视频中那个标致的,诱人的女孩。她就像是一枚还不成熟的果实,透着一点青涩,可骨子里却透出异常的早熟。
这种早熟,诱惑着异性的窥探,而且并非是自以为什么都懂,便无法无天任意支配身体的早熟,而是过早知道社会与人心险恶,时刻充满警惕和小心的早熟。
即便是偷拍视频,从头到尾都不见女孩笑一次,她安静得过分,看向母亲的眼神十分通透。
姚仲春按了暂停键,她盯着女孩的表情,说:“她什么都明白,知道自己的妈妈靠什么为生,她不喜欢,但她也不表达。”
随即姚仲春又看向姚珹:“就和你一样,有什么想法从不说出来,不了解你的人还会以为你没有感觉。她选择不说,是因为说了也改变不了什么。那你呢,为什么不说呢?”
姚珹依然看着幕布,看着女孩那双黑黢黢的眼睛,他说:“一样的原因,说了就可以改变吗?”
说到这,姚珹也转过头,直视着姚仲春。
他的脸上有着笑容,却并不开心:“我不喜欢您与靳清誉来往,也不喜欢靳寻常来这里,就和到自己家一样。”
姚仲春与姚珹对视许久,他们的眼睛中同样折射着投影仪发出的光,映着对方的倒影。
而幕布上的女孩,似乎正在看着他们。
隔了好一会儿,姚仲春开口了:“你不喜欢,我以后就不让靳寻来了,靳清誉我也不见。你的意愿最重要,只要你说出来,任何事都可以满足。”
姚珹却说:“不用了。”
他明白姚仲春的意思,她一直在锻炼他说出自己的意愿,表达自己的爱恶。
她说过,他不需要忍耐,不需要为他人考虑而委屈自己的“懂事”,体贴与忍让是弱者思维。而且他只有提出自己的需求,身边人才有事可做。
姚仲春对于姚珹现在的性格以及姚老爷子的教育方式一向有意见,姚珹在法国时间不多,每次来小住都变得比之前更加内敛沉稳,她认为这是压抑天性的教育,时间长了会影响心理健康。
姚仲春有一次播放视频,指着幕布上的女孩说:“你不是她,你不需要委曲求全。她的命运注定凄惨,最终会受到她母亲的连累。你不要学这一套。”
姚珹没有多问,其实事情的走向是明摆着的,他们只是旁观者,不参与也不左右,就只是看着这出悲剧。
严格来说,他对这个女孩是陌生的,却又熟悉到如数家珍。
他没见过她,她不认识他,可他知道她生活里的一切,或许比她自己都要详细。
这种感觉很难形容,好像他在看电影或是纪录片,总有一种时空穿越的感觉。
事实上当这些资料送到姚仲春手里时,资料里的内容已经过去一段时间,可能相隔一个月,也可能是几个月甚至半年以前。
姚仲春说那个女人是害她的仇人,可她从没有直接干预那个女人的生活。
那女人姓郗,一个少见的姓氏。
她叫郗荞,即便多年过着苦日子,即便生过两个女儿,仍不掩昔日风华。
姚仲春说,根本不需要她动手做什么,仅凭郗荞的性格、心气儿,对往日风光的留恋,就足以将自己或成悲惨世界。
美貌给郗荞带来了骄傲,令她眼高于顶。
可她贫穷。
曾经的爱情令她做了一场美梦,即便爱情不在了,她还在梦里不肯醒来。
并且贫穷。
往日的风光让她也体验过何谓物质享受,可惜由奢入俭难,那些享受都是别人给她的。
如今她依旧贫穷。
贫穷,多么可怕的两个字,黏性极大,粘上了几代人都甩不掉,那就是一种慢性绝症,不止侵蚀身体,还会腐蚀灵魂和精神。
姚仲春说,其实郗荞有机会翻身的,她曾有过积蓄,只要动动脑子,就能利用那点本钱挣出更多的钱。
钱不只是货币,也是思维。
穷人穷在思维上,思维固话,再多的钱也会从指缝溜走。
姚仲春还预言道,等有一天郗荞人老珠黄,“谋生工具”跌破市场价,再看身边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她就会想到另一条生财之道。
姚珹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他年纪虽不大,这个圈子里的事也听过一些。
姚仲春笑着说,其实她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看着事情发展就好,看着这个女人毁了自己的女儿,再亲手将她的女儿变成另一个她。
姚珹依然不接话,因他觉得姚仲春什么都不做的确比较“好”,若真让姚仲春动手,坏结果会更快到来——这样的母女有什么资本去对抗呢?
这个时候的姚珹,时常有一种网络看客的唏嘘感。
看到一个家庭走向悲剧,最多感叹两声。
而他对这对母女连感叹都没有,也不该有。
……
姚珹一如既往地过着自己的生活,平静平稳,无忧无虑。
因他之前的话,两年前姚仲春已经拒绝靳寻再来姚家别墅,靳寻很难过,但他那时即将回国,低落几天将情绪收拾起来。
后来姚珹也返回春城,一年多后再次来到法国。
这天,张叔叔又将资料和合同送到别墅,当时姚仲春正在见靳清誉,就让姚珹去传话,并将东西收下来。
姚珹收了东西,送张叔叔离开,折回偏厅,按照姚仲春的意思先过一遍内容。
姚仲春已经开始让他处理生意,可以不做决定,但学习不能停。
姚珹扫过合同,大致没有问题,又发现张叔叔送来的郗荞母女的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