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弄不明白,只好摇摇头。
难哪,在咱们这社会,处人是最难的。不管你当个什么芝麻绿豆官,后面都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你的祖孙三代,你的三亲六友,都会被人打听得一清二楚,有些人就愿意在这些方面动脑筋。听说一宣布我当地委书记,就有人到我老家余县去探听消息了。就说这次你的任命吧,本来你是很符合条件的,可是居然也有人说,我和你过去有过什么交往,甚至说你爹和我解放前在一块拜过兄弟所以吧,别看许多人表面上说得好,实际上都在盼你出丑、倒霉呢。你可真要给我争口气呀!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确实感到杨旭完全放下了上级领导的那个面具,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实实在在的人,一个极富于感情的老头子。后来在曲曲折折几十年的交往中,他对这个老头子的一切太了解了。杨旭是五十年代的中师生。六十年代就当了县委书记。在多年的政治斗争中,应当说已经积累了太多的经验和教训。可是许多人对他的评价却是,有能力没水平。杨旭当了五年雅安地委书记,各方面工作都搞得有声有色,许多年以后回头再看,那个时候的确是全区发展最快的一个时期,但是每一任地委书记都没有他的下台那样令人凄然。其间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杨旭这个人太重感情,因而也就太喜欢感情用事。以狄小毛自己几十年的经历来看,从政是最忌讳感情二字的,只要一掺乎这两个字,就没有不坏事的。
杨旭最后又说:实话跟你说,你这次能上来,固然是凭工作,但也是和老席分不开的。至于张谦之,对于这个人你要注意,我不懂他怎么尽搞一些没意思的东西!刚才刘青来你知道说什么?张谦之临来,还给我带来一箱子云烟。这算是什么嘛,这不是存心让我犯错误吗?由此可见,此人品格不高,比较萎琐,今后你要多管着他点,可不要在这上面栽跟头!
狄小毛第一次认识杨旭,还是在很早以前。
高中毕业回到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里,狄小毛立刻就投身到那场改天换地的伟大运动当中了。杏树湾数百口人家,五十年代虽说也出过一个大学生,但毕业后留在了广州,他是留在村里的第一个高中生。不管外面的世界怎样编排臭老九,淳朴憨厚的山里人还是很看重这所谓的“文化人”的。
正赶上他们狄家一姓掌权,狄小毛立刻就被选为团支部书记,入党积极分子,并常常列席支部会议。他袖子上箍一个红布条,天天领着一伙年轻人,出黑板报,贴各式标语。
杏树湾狄米两大姓,米良田可是米家出名的人物。大约人脑子一灵了,就往往不安分。米良田长得矮,村里人编顺口溜称,七寸人人八寸高,罐子里喝水不猫腰,来来回回水道里跑,一尺蓝布缝了拖地拖地个大皮袄。但脑子却特好使,一会儿就能捣三四个鬼。
三十年代,米良田的父亲米吉祥,就是村里的能人儿,从小跟着二十里铺的一个客商当小伙计,三年之后就提升了三掌柜,后来又当了二掌柜。每月的收入都被他折成股份,抵垫在铺子里,并帮助大掌柜把买卖做得很大。赶到“七七事变”前夕,他们已开始在天津、太原、包头等地开设了都叫做“亨和瑞”的大商号,成为这一带出名的大买卖人了。村里已先后盖起了两串大院,养了车,雇了长工,用米良田的话说,那时他们家光冰糖还有一瓮子呢。
谁知“七七事变”日本人一来,他爹被日本人杀了,店里的股份也全被大掌柜独吞了,家道便从此中落。然而这个米良田毕竟念了几年书,一天到晚还在思谋着要重振父亲的家业。所以,只要狄家人掌了权,每次运动来,都免不了要把他拉出来批斗一番。
可是没过了一年,当又一场政治风暴来了的时候,米家的人便到处揭发,说他们是右倾回潮。狄小毛家是上中农,怎么能列席党支部?还有人又回忆起他爹狄臣当年干过国民党。于是公社专门派人去外调,虽然最终也没调查出个结果,却把村里的政权又夺到米家了。狄小毛一气之下,把所有的职务全辞掉,又开始整日拼命地干活。就在这时,村完全小学的公派老师突然在领着学生劳动时被开山放炮炸死了,一时又派不到别的老师,他才便开始了一年多的民办老师生涯。
虽然城里闹革命闹得如火如荼,可山村小学毕竟还在上课学习。学校设在一座五道庙里,黑漆漆的一座大殿里,整整齐齐坐着一至五年级的全部学生。他一会儿讲一年级的课,一会儿又讲五年级的课,就像轱辘一样周而复始,转个不停。前任老师是个书虫子,留下的书真不少,他便借口要备课,晚上也不回家,一个人点盏小油灯,彻夜不眠地畅游在各种令人神往的书的世界里。直到有一天,村里的肉支书突然领来了一个外地人。
此人高大魁梧,虽然那年月没什么胖子,这人却似乎并不瘦。文质彬彬的,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大干部。肉肉把这个人让到屋里坐下,扭头对他说:
这是省下乡工作组的杨组长。他要在村里住些日子哩,从今天起你把这房腾出来吧。
对于这个肉肉,狄小毛从来就一肚子气,不客气地说:
哎,你说得轻巧,腾了房,我到哪里去备课?
回家备去!
我家没煤油。
没就买!
你出钱。
眼看着两人就要吵起来,这个杨组长忙笑着说:不要叫唤不要叫唤,我看这样吧。我们工作组十几个人,都分散到各村了,这个村只有我一个,单住一间房也怪闷的,就叫这位老师和我住一块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