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近来一直不太平。
孟尧光说,西戎时常来犯,朝廷时常要往西边派兵。听闻这次领兵作战的是贺将军,贺平楚。
他说这话时我正在拣补骨脂,把里面的沙石挑出来。
我听了这名字,随口问:“他是不是好人?”
孟尧光闻言笑了,说:“什么好不好人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分好坏。”
我不服:“怎么不容易?你是好人,我碰到的流氓是坏人。这不是很简单么。”
孟尧光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反驳,只无奈笑着摇摇头。
但他还是向我解释道:“贺将军能征善战,少年成名,听闻对待士兵也很宽厚,有功同赏,有难同当,是个好将领。”
我点点头:“那他是好人。”
孟尧光又笑了笑:“可你不知,他曾下令屠城。”
我不由得有些吃惊:“什么?”
他却说:“陈年旧事,至今民间尚无定论,不谈也罢。”换了个话题道:“如果打仗打到了这里,大家就得想办法避难。躲到地窖里,或实在不行就只能逃亡,等到太平了再回来。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
我想了想那画面:“那到时候大家不是都没有家啦?实在可怜。”
孟尧光长叹一声:“但凡遇战事,受苦受难的总是平民百姓。”
我也有些难过。真到那时,张叔卖不了糖葫芦了,东街的茶馆也开不了了,总夸我机灵给我塞橘子的王姨也见不到了。西头的王家上个月新添了个女婴,办酒时我还去了的,她裹在襁褓里那么小,还能不能长大?东边的红石桥,我在桥头埋了一颗枇杷种子,还没见到抽芽呢。
镇上的气氛日渐紧张起来。
人们的生活还在继续,街道上往来人群也依然熙攘,但这热闹里也掺了些灰蒙蒙的阴翳。大家心里都在隐隐的害怕,不知道西戎到底会不会来,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我虽然随时可以离开,却也难免受这气氛影响。况且如果到那时孟尧光要去逃难了,我若是丢下他自己跑了,未免有些说不过去。
时间的流逝变得漫长,度日如年。
到了银杏飘黄的季节,镇子里到处都是黄灿灿的。终于有消息传来,战事结束了,战火在江边停了下来,没再往东烧。朝廷打了胜仗。
大家顿时松了口气,喜笑颜开,满城张灯结彩,坐在屋子里也听得到街上的欢笑声。
我躺在院里的摇椅上,拿着本旧书盖脸遮太阳,深深地吸了一口上面的油墨味,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不由得感叹:“真好。”
孟尧光也坐在一旁看书,闻言轻笑了一声。
我问他为什么要笑,他悠哉游哉地翻过一页纸,嘴角勾着,不说话,一幅老神在在的样子。
我算是看出来了。刚认识的时候,我以为孟尧光是个老好人,一心向善,满脑子治病、救人、做好事。他看起来就一幅斯斯文文、白面书生的样子,让人以为他脑子里就装着“之乎者也”那点事。
但相熟了之后才发现,他行事的确是有些温吞,但绝不是书呆子。别看他说话温声细语的,也没什么脾气,但一点也不好糊弄,也一点都不木讷。
自打把我当弟弟后,他繁文缛节都免了。而且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好像是欺负我不怎么懂人事,有时会故意逗逗我。
就好比现在,问他为什么笑我,他就是不说,要我自己去猜,真是气死我了!
我从地上拔出一把草,扔进他的茶盏里。
到了翌日,县令让人张贴了布告,说贺将军的军队班师回朝,路过绵上镇,会来镇上驻扎一阵,好休养生息。
我上街买菜的时候看见了告示,看周围人的神色,都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
孟尧光说过,贺平楚的部下军纪严明,善待百姓,就算过来驻扎也不会惊扰百姓。他要带兵过来,大家也都很放心。
又过了几日,贺平楚带兵到了。
我跑到城墙上看,看到旌旗蔽天,遮映山川,乌泱泱的人头整整齐齐,朝着绵上镇一路蜿蜒过来。
为首的一人骑在马上,隔着远远的距离,我看不太清,只能隐约看个身形。
那人身形欣长,腰背笔直,骑在马上一点不晃。厚重的铁甲包裹在身上,却是刚刚好勾勒出他的猿臂狼腰,一点不显得赘余。
我猜想这人就是贺平楚。
头一次见这么威风的将军,我不由得一直盯着他看。看他从远处渐渐走近,也看得越来越清晰。到他在城门前停步,我已经能看清他的脸。
他鼻梁挺立,嘴唇偏薄,不似我先前设想的浓眉大眼,反倒是棱角分明,俊美无俦。我还从未见过生得这么好的人,一时间看得目不转睛。
贺平楚立在城下,他的部下上前叩城门。在守城士兵的授意下,两扇大门缓缓打开,贺平楚拍马缓步前行。我渐渐只能看到他的额头,再过一会就只能看到天灵盖。
他突然抬头往城墙上看了一眼,那目光直直地看向我。
我对上他的眼睛,莫名一惊,当场愣在原地。他却只是无意一瞥,随即就神色淡淡地收回了目光。胯下的马依旧走着,他的身形也随之被城墙挡住。
我在原地呆了片刻,回过神后跑到城墙另一边,看着他的背影。他带人一路向西边的空地走,沿途百姓夹道迎接,他目不斜视,也没再回头。
我不过是和他对视了那一瞬,却像是中了魇,当天晚上睡觉时脑子里还反复出现那双略作狭长的眼,到天亮才睡着。
我还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原因。实在是奇怪得很。
贺平楚带着他的军队在西边的山下空地扎了营。
我很好奇士兵们的生活是怎样的。在我看来,士兵和普通百姓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他们在外征战,和家人聚少离多,普通人的安稳度日和他们离得太远。
常年浴血厮杀,不知哪天就要战死在沙场上。古来征战几人回?能安然无恙颐养天年,于他们而言就是大幸,更别提那些个有凌云壮志的,怕是等到老来落了一生病痛,也只能数着白发哀叹平生。
我只想想,便觉得他们可怜,也很想知道他们有几个是要保家卫国,有几个是要建功立业,又有几个只是迫于生计。
所以当贺平楚派人过来请孟尧光去替士兵治伤的时候,我说我也想去看看。
孟尧光一开始不太愿意,但架不住我死缠烂打。出发前他一再叮嘱我,叫我到了地方后跟在他身边,不要乱跑。他还说我这也不懂那也不懂,怕我犯事。
我心里不服气,面上还是笑模样,举起手发誓说一定听话。反正等到了地方,他还能绑着我不成?
贺平楚的手下过来时说,他们有很多士兵受伤,随军的驻泊医官人手不够,听说孟尧光医术高明,所以就请他过去帮忙医治。
孟尧光应了下来,当天就准备药材和膏药,翌日就提着竹筐带我过去。
我们的木屋离驻地不远,不消片刻就能到。我向来不是个能安静的,走在孟尧光前面,不是踢石头就是去踩路边草丛离爬出来的蜈蚣,提着的药筐摇摇晃晃。孟尧光也习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教训我。
我突然想起之前被他转移掉的话题,就倒回几步,跑到他面前问:“孟大哥,你之前说贺平楚曾经让人屠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知道。”
我缠着他,孟尧光看我一副不听故事不罢休的模样,知道这次糊弄不过,便说:“当年那件事……现在提起的人已经很少了。
“四年前北边有座城镇,因为连年歉收,朝廷又没有及时赈灾,当地百姓活不下去,就向北边羌族求助,以物产换取粮食。
“后来朝廷知晓了这件事,命贺将军带人前去‘平乱’,给城中百姓安的罪名是通敌叛国。贺将军去时遭到了当地居民的反抗,最后城破了,贺将军下令屠城。全城上下几万口人,不论老幼,全杀光了。听说护城河被染成了血红,尸体埋了两天都没埋完。曾经繁忙的驿道变得死寂,那里至今都没什么人烟。”
我即使有心理准备,听了这描述还是有些骇然。我想了想,问:“是贺平楚要这么做,还是朝廷要他这么做?”
“……应当是贺平楚。这件事之后,朝中许多官员义愤填膺,说那城中百姓罪不至此,更遑论通敌之事还有待商榷,贺将军是杀戮成性,杀红了眼,做出的事实在惨绝人寰。一时弹劾他的奏折多如雪片,最后的结果是圣上令他于家中思过,还削了他的俸禄。”
“当然,”他又补充道,“也不排除贺将军是被操纵的一把刀。处在他的位置,想必也要处处受制于人。”
他叮嘱我:“不论如何,你别去招惹他,遇事小心些总不会有错。”
我乖乖点头,一时竟忘了追问孟尧光是如何知晓这么多的。
听了这番话,我对贺平楚多了那么几分惧怕。想起他那日进城时冰凉的神色,越想越觉得有些瘆人。
但与此同时,我对他的好奇却也水涨船高,我越来越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营里的情况比我们想的还要严重些。
到地方后,我们先被例行公事地搜了身。搜查的士兵倒也好说话,一直说着“见谅”。问到我时,孟尧光说我是他弟弟,跟着他来帮忙。他们也没有为难我,把我一起放进去了。
带我们进去的士兵半点不啰嗦,径直带着我们去见伤患,路上也没半句闲话。
我们一到地方就开始忙活起来。受伤的人数比我们来前估计的要多的多,不难想象出这场战事的惨烈。但那些受伤的士兵都不喊不叫,安静地等着救治,一声哀嚎也听不见。
我给孟尧光打下手。有一个士兵腿上被砍了一道大创口,深可见骨,因为处理不及时,伤口处的肉已经腐烂了。
孟尧光给他把腐肉割了下来,由我给他涂草药。我看他嘴里死死咬着粗布,额头上暴起青筋,冷汗直流,就劝他说:“实在疼的话,你可以喊出来,也许会好受些。”
他闻言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但勉强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
还有一个士兵,下颌骨被打碎了,没法吃东西,同伴们想方设法给他找流食,但他还是已经瘦成了干柴,快要没有人形。他至多不超过二十五,却已经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的手也断了一只,手腕处留下一个整齐的切口。我给他缠绷带时,他突然抽搐起来,浑浊的双眼蓄满了泪水。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攥住了我的袖子,艰难地动着碎掉的下巴,好像要说话。
我以为他是想要什么东西,凑近去听。他竭力吐出含混不清的字眼:“我女儿……才两岁……”
我有些怔住了。
他一阵抽搐,眼睛似乎看着我,但又没看我。他的眼泪自干瘪深陷的脸颊流下,渐渐流干。攥着我的手也渐渐松开,最后不动了。
他是活活饿死的。
原来这就是“死”吗?
我在话本里读到过,“人死如灯灭”,从活人到死人,不过是刹那间的事。但我不过是个狐狸精,关于人间的记忆只有短短几个月,所知的只有春花秋月、夏蝉冬雪,无法切身感受,心里倒是没有多大的触动。
哪怕是此刻亲眼见证了一场死亡,我也只是有些觉得他可怜。周围人沉默着把他的尸体抬走后,我又开始治疗下一个。
中午我们没回去,吃了自己带的馒头,把多的分给了士兵。孟尧光说听闻他们没有向县里要粮,吃的都是自己的干粮。
孟尧光知道我挑嘴,把咸菜都给了我。我就着咸菜啃馒头,听见孟尧光问:“怎么样,你还能接受吗?”
他这问题来得毫无铺垫,有些莫名其妙,我不解道:“接受什么?”
他说:“就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死在你面前。”
我认真地想了想,说:“也还好啦。虽然觉得他们是挺可怜的,但打仗总是会死人的吧?我们至少还能治好一些人,这就够了。”
孟尧光愣了一瞬,目光移至远方,笑了笑:“也是,毕竟你……”
毕竟我什么,他却没继续说。
吃完饭,我们继续忙活。
约莫到了申时,贺平楚来了。
他掀开帘子进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诸位,对不住,我来迟了。”
这声音好特别,声线清晰,音色优越,带着些磁性。我的耳朵本就敏感,这声音落在我耳朵里更是被放大。要不是我的狐狸耳朵已经收起来了,它肯定会抖。
我循声望去,见他大步走来,身下盔甲已经卸下,只穿着常服,愈发显得身形修长。
帐中帮忙的士兵纷纷起身行礼,躺着的伤员也拱手致意。孟尧光也拉着我站了起来。
贺平楚摆手示意我们免礼,道:“方才在帐中处理事务,此时方得空闲。”他向一人问道:“伤员情况如何?”
那人低声道:“重伤身亡者……约莫三分有一。”
一时帐内寂静无声。贺平楚默然片刻,道:“战死者尸首已尽数寻回,我已命人一一对照军籍,将他们马革裹尸还葬归乡,营中重伤身死者也是如此。待到回朝时,我定上表功勋,安置其家人,以告慰英魂。诸位随我征战,饱受劳苦,战功来之不易,朝廷若有赏赐,当与诸位共享。”
将战死的尸首一一寻回,还要一一送还归乡,这要花多少功夫?如此有诚意,连战功与之相比都显得逊色了些。何况战死归乡是无上殊荣,死者必定得以被乡人赞颂,想必其家人此后在乡里都能受到优待。
这番话实实在在地安慰了士兵们,帐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多谢将军”。
贺平楚又转向帐内的郎中,视线掠过我,落在孟尧光身上,朝他作了一揖:“久闻孟大夫大名。能得先生相助,贺某感激涕零。烦请先生劳累这几日,事后必有重赏。”
孟尧光连忙回礼,道:“不敢当,此乃分内之事。将军为国出征,击退贼寇,保一方安宁,某只尽微薄之力,实在惭愧。能得将军垂青已是万幸,不敢言辛劳。”
两人客气了几句,贺平楚又一一谢过其他郎中,把我也算进去了。
他最后对士兵们道:“近日我们便在此处扎营,诸位只需安心养伤,有什么需求尽管提出,我当全力满足。”
慰问完伤员,他还要去操练其他士兵,没待很久就走了。
晚上回家的时候我偷偷问孟尧光:“你说贺平楚今天说的那番话,是真情实意,还是逢场作戏?”
孟尧光说:“无论出于何种心态,把这话说出来、把事情做出来,已属难得。人心幽微,你只需看他做的事,不必深究他的心。”
他说起大道理总是头头是道,我总是有些听不懂,但我也总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只可惜我脑袋空空,平日里也总是爱看些话本,孟尧光给我找来的四书五经被我放在床头,已经落了灰。
也罢也罢,我也不太在意。我只是一只狐狸呀,懂那么多人事干嘛?每天开开心心的就好了嘛。只要能分清谁对我好,谁对我坏,人类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又与我何干?
连着几天去伤兵营,我渐渐和他们都熟悉起来了。
我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先前伤了腿、咬着粗布不吭声的那位。他的伤口恢复得挺快,几天之后已经没那么吓人了,虽然留疤不可避免,但总归是不会变成瘸子。
他说他叫鱼渊,“池鱼思故渊”的鱼渊。我说我叫言攸,言语的言,“熠熠枝上露,攸攸竹杪风”的攸。这诗是我从书上看到的,见里面有我的名字,就顺口背了下来,这时派上了用场。
鱼渊很年轻,明年才满二十。他性格很好,很喜欢笑,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找他聊天。有时他一个朋友也会来看他,我见过两次,年龄看着比鱼渊大不了多少,却总是一幅苦大仇深的样子,眉头总是皱着,沉默寡言。
鱼渊说这是他老乡,叫做杜子忠,比他早两年从军,平日里很照顾他。杜子忠只受了轻伤,很快就痊愈了,所以每天都要操练,和鱼渊这些伤员不住在一起。
我随口问:“仗不是打完了吗?怎么还要去操练。”
鱼渊解释说:“操练是不能松懈的,一天不练就会退步,要趁着没受伤多练练。”
我突然想到贺平楚,就问:“那你们将军呢?他也天天练武吗?”
鱼渊点头:“我们将军每天都练的。”说起贺平楚,他简直崇拜得不得了,眼睛里都要放光:“我们将军特别厉害,他教过我们武艺,给我们演示过。他挥刀时身姿矫健,射箭能百步穿杨,我要是能练成他那样,死也无憾了。”
他这么一形容,惹得我也好奇了,想亲眼见识一下那场面,便问:“那我能不能也看看你们将军练武?”
鱼渊有些为难:“啊……我们将军练武时,不喜有人打扰的。”
我眼珠一转,说:“那我偷偷看,总行了吧?快说,你们将军在哪里练武?”
鱼渊还是一脸为难:“可是……”
我急得去捂他的嘴:“没有可是!谁叫你把他说得那么厉害,我要亲眼看看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放心,我一定躲起来不让他发现,行不行?”
鱼渊被我捂着嘴,不知为何好像有点脸红。我腾出一只手摇晃他的肩膀,问:“行不行?你点头我就松手。”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点头了。我松开了他,他咳了两声,微微侧着头不敢看我,说:“……应当是在西边竹林背后的空地上。”
我一拍他肩膀,说:“多谢!等我看完回来给你形容一下!”
没等他回答,我就窜了出去,直奔西边竹林。
绕过一个个帐篷,我看到了那片竹林。走在竹中小径里,还未靠近前方荒地,我就听到了一阵破风声。
我放轻了脚步,躲在竹子后,探出头去看。
贺平楚在练剑。
重剑在他的手中仿佛轻如鸿毛,翻转如流水。他随招式移动身形,长剑或刺出或横劈,动作快如闪电。我突然想起书里说的“舞若游龙”,似乎在此刻有了具体的映像。
他出剑的速度极快,也极有力,破风声不绝于耳。长剑带动气流,附近的风好像都汇集在那剑尖。
剑尖所指之处,一时间竹叶如雨落下。
他就在雨中挥剑,把那竹叶当作活靶子,将它们切割成碎片。竹叶太多,他的动作愈发快,我还没看清他上一个劈砍的动作,下一秒他竟是直接在半空中翻转起来,身姿轻盈如飞燕。
我的眼睛逐渐睁大,感到不可思议,看直了眼。
那些竹叶被尽数斩于剑下,却一片也没碰到他。又一片叶子恰好从我头顶飘落至眼前,贺平楚正背对着我,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转身、出剑,直直地向我冲过来。
原来他早就发现我了,我心想。
我的心脏不知为何,开始狂跳起来。
他一剑刺穿了那竹叶。
风声不知何时止息了。
竹叶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被击穿,他的剑锋正指我眉心,不偏不倚。
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的风。
我愣在原地。那片竹叶被撕裂成两瓣,缓缓飘落在地。
片刻后,他才收剑入鞘,道:“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见被戳穿,只好从竹子背后走了出来,说:“我就是……想看看你练剑。”
他略微一挑眉:“看我练剑?”
我“嗯嗯”两声,面上强装镇定,心里有点发怵,怕他训我。想着这时候夸一夸准没错,便腆着脸说:“你好厉害。”
他大概没碰上过我这么莽撞的,眉头挑得更高了,打量着我,一时无话。半晌才问:“那现在看完了?”
我点点头:“嗯嗯!”接着抢答道:“那我先回去了。将军回见!”
说完,我转身就跑,跑出了四脚着地的速度。快跑出竹林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贺平楚重新拔出了剑,正拎在手里随意地挽着剑花,对我的出现和离开浑不在意。
可我却在想,在方才那么近的距离,我看清了他的眉眼,一双极清晰的眉眼。双眸盛着堪称温柔的褐色,偏偏眼尾又骤然收窄,近乎锋利,叫人禁不住心想,这真是好生矛盾的一双眼。
我回了鱼渊那,他见到我就问:“你看到了吗?”
我点头,在他身边坐下,说:“你们将军是挺厉害的。”
鱼渊笑起来:“我没说错吧!我说的一点都不夸张。”
我看他一眼:“你好像特别特别崇拜你们将军啊。他对你们很好吗?”
鱼渊说:“当然了。贺将军是最好的将军。杜大哥曾在别的将军手下当过兵,他也说贺将军是他遇到过的对将士最好的。”
我想起屠城的事,差点要脱口而出去问他,但想了想还是作罢了。他从军没几年,想来那件事发生时他还没入伍,不一定知晓。况且看他对他们家将军极度盛赞的样子,怕是问起来也会极力维护,不一定真。
于是便附和着他说:“好好好,你们将军是天下第一好。”把他逗得哈哈直笑。
士兵们的伤都在恢复,孟尧光渐渐不用去军营去得那么勤了,去的话也不用花太久。镇上的居民生病的也需要治疗。
自从他们在这里扎营,我就找到了一个新去处,有时在家里帮着孟尧光,有时就跑到军营去和士兵们聊天。到日暮时回家,吃孟尧光做好的饭,在外面玩一会回去,然后听孟尧光给我念几页书,累了就洗洗睡。
守卫渐渐都认识了我,我去他们也不会拦着。我有时会带些糖葫芦豆腐脑之类的过去分给大家,总是把山楂最大的那一串留给鱼渊,因为他和我关系最好。
一天我照常打着哈欠听孟尧光念完书,洗漱完后就去睡觉了。
我特别困,几乎是一沾上枕头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睡梦里隐约闻到一阵馥郁的桂花香。
奇怪,这附近有桂花吗?我迷迷糊糊地想着。但过了片刻,我又觉得不对,这花香里,怎么好像还掺和着一股血腥味?
我还能没清醒过来,突然又听到有人在敲窗棱。
房间在二楼,墙体上没有任何可以攀登的东西,是谁在敲?
我猛地坐起身。却见绿纱窗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夜风正呼呼地灌进来。窗外悬浮着一张惨白的女子人脸,血泪正从眼眶中流出。
我着实被这场景吓了一跳,加上夜风呜咽着吹拂,沁着丝丝寒意,顿觉手脚冰凉。在人间待久了,我差点忘了自己不是人,张口就要喊救命,好在硬生生憋住了。
那窗外悬空的女子目光悲戚地注视着我,缓缓动了动唇。
她说,能不能帮帮我?
我缓了缓神,终于清醒了些。
这女子是妖,这点显然无疑。方才过于浓郁的桂花香已经淡去许多,但仔细闻也能闻到。那么她是桂花妖。
通常来说,妖精在化形时都会把自己的妖气藏好,法力愈高,愈不易被察觉,甚至有些还能骗过法力高深的道士。但这位突然造访的桂花妖显然不处在寻常状态——她周身萦绕着的妖气实在太过醒目,我怀疑就连孟尧光都能用肉眼看出来。
这异常显然来源于她糟糕的状态。没了桂花香的掩盖,方才的血腥味便变得极有存在感。加上她苍白的脸色和向我求救的举动,想必是受了重伤。
我下床打开窗户,把她让了进来。
她露出全部身形,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还要凄惨。她眉目清秀,面容温婉,但此刻却脸色苍白,满是血泪,嘴唇发青,发丝凌乱。身上的淡黄衣裙,本该是十分素雅的,此刻却染上了污泥,有些布料皱成一团,且半数都被浸染成了猩红色,血腥味便来自于此。
她一进屋,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求大人相助!”
我见她准备弯下膝盖时就连忙伸手去拦,却没有拦住。眼见她朝我行了个大礼,我十分头疼,想把她扶起来:“别跪着呀,快起来!”
我拉扯了半天,她才终于起来。我拉过扶手椅子让她坐下,查看了她的伤口,见已全部愈合,并无大碍,只是衣裳上残留了血迹。外伤已经自愈,但她状态却如此糟糕,怕是深受内伤,一时半刻我也无法医治,又见她急着求援,于是说:“你先别急,先说说,你这是怎么了?”
说罢才发现她已经提前施法将这房间封闭起来,外人不闻声响,不见内容,难怪敢直接悬浮在半空,不怕起夜的人撞见吓破胆,闹出人命官司来。
我安抚她片刻,她倒也没有我担心的那样哭得稀里哗啦,很快压抑了情绪,将事情原委道来,还算是有条有理。
我猜的不错,她确实是一个桂花精,名叫姜延,来自临县。
世人常常把妖精混为一谈,不作区分,久而久之大家也都将他们归在一处,统称为妖。就连我们这些真正的妖和精都习惯了,也跟着这么叫。比如眼前这位,我就既可以叫她桂花精,也可以叫她桂花妖。
但若真要追根溯源,照最开始的叫法,动物得神智所化者为妖,草木得神智所化者为精。草木要想成精,相比动物成妖是要难上许多的,因为动物本就有灵智,但草木无知无觉无感,但是要修炼出那一抹神魂都是难上加难。
想要成精,不仅要几百上千年如一日地修炼,还得能有机缘巧合,否则只凭一股脑地修炼,也不成大器。说白了,要看造化。常常是两种情况,一是一出生就长在一处福地,享天地之精华。二是碰上了哪个散仙,闲来无事拿仙露仙酒浇花草。
但姜延的身世,却颇为复杂,连我也是头一次听说。
她自言一百年前曾是一名寻常女子,那时的她就叫姜延。
姜延的家乡在江南。水乡的姑娘都操着吴侬软语,说话细声细气,常常结伴去采莲蓬。
姜延也不例外。她在水边长大,从小熟知水性,是姑娘中游泳的好手。每到莲蓬成熟的季节,她就和女伴们泛舟湖中,在长到人高的荷叶里嬉戏打闹。
她生在寻常家庭,但父母健在,且只有她一个女儿,对她无限宠爱。她这样无忧无虑地过了十几年,出落地愈发水灵。年方二八时,开始有媒人来说亲了。
但媒人来了一个又一个,她却在闺中闭门谢客,一律不答应。母亲便悄悄问女儿,我们姑娘是不是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姜延羞红了脸,一头埋进被褥里,责怪母亲乱说话。
但和她关系好的女伴们都知道,姜延喜欢唱歌,许多曲子都会唱,常常一边划着竹篙一边唱,歌声婉转悠扬,大家都喜欢听。但每当湖边站了一个少年,痴痴地望着她的方向,被她发现时,她就背过身躲起来,模样有些气恼,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唱了。
姜延的母亲打听来了这件事,立刻去打听那位少年。原来少年是山那头村中的人,一日路过这里迷了路,恰巧遇见了坐在屋前剥菱角的姜延,便向她问路。
姜延给他指了路,见他风尘仆仆,面容疲惫,还给他倒了一碗茶。
哪曾想这碗茶一直慰贴到了少年心里。少年回去之后便对巧笑倩兮的姑娘念念不忘,常常翻过山跑来看她。
母亲便去问姜延,你觉得这少年怎么样?姜延正刺绣,闻言针头一颤,在手上刺出了血点。她把手放进嘴里含住,半晌才不好意思地说,也就那样。
父亲母亲见她的样子,心里大致有了定论。又打听到少年虽家境不甚好,但为人善良,乐于助人,乡里人都称赞。更重要的是,公婆也是好相与的人家。于是便放下心来,对女儿说,父母不求你嫁个达官显贵,去攀高枝,只求你觅得良缘,幸福安康。你若是喜欢上了谁,不必藏着掖着,若是对方为人好,也愿意真心待你,只管大胆说出来。
一番话说得姜延热泪盈眶。一年之后,她便和少年成了亲。
成婚当日,双亲坐在高堂上都红了眼眶。父亲对少年说,我把女儿嫁给你,你若是敢辜负她,我扛着锄头都要翻山去揍你。
一番话惹得堂上众人都大笑起来,少年也确实做到了承诺。
成婚之后二人举案齐眉,婚后多年也依旧甜蜜。男耕女织,虽不富裕但也吃穿不愁。公婆也都是热心肠,十分关心年轻媳妇。
唯一的遗憾是几年过去仍是无所出,所幸家人虽觉遗憾,但也看得开。毕竟即使没有孩子,他们也一样过得很幸福。
可成婚不过四载,男人被征兵队招走了。
临行那天,姜延没有哭。她拿出给男人缝好的新衣裳,嘱咐他天冷多穿。给他做了最后一顿饭,拥抱过后目送他远去,看他一步三回头。
后来她收到男人托人寄来的信,和公婆一起兴奋地拆开。男人没读过很多书,字迹有些幼稚,但字里行间全是情谊,姜延看着看着就热泪盈眶。在信的末尾,他说年尾就回来。
全家人都喜出望外,每天都数着日子过。可到了年尾,他们守着一大桌凉掉的饭菜,没能等到人。
他们以为男人死了,姜延在屋里哭得死去活来。行尸走肉般过了两日,才终于收到一封新的信,男人没有死,还活着,只是受了伤,没法回来了。
姜延终于笑了。活着就好。她继续等。
一等就是好多年。
期间信件往来断断续续,常常因路途遥远而散佚,甚至有时一年半载音讯全无。到后来,她已经不再提催他回来的事。
急景凋年,她送走了公婆,又送走了父母,丧事全是一人操办。送走青丝,送走笑容,她数着被霜雪染白的长发,听邻居劝她说,他死啦,别再等啦。
她还要等。日夜站在门槛上远盼,日夜等。
一直等到门槛被踩得凹陷,等到了他的衣冠和一纸通告被送回来,死讯一锤定音。
一口心头血吐出,飞溅在门前和他一起种下的桂树上。
待到姜延再睁眼,她惊觉自己没上那奈何桥饮那孟婆汤,竟是附在了一朵桂花上。想来是那一口心头精血落溅上了桂花,竟就这样将她的魂魄附在了其上。
尽管觉得匪夷所思,但她倒也接受了,开始学着去做精怪。也受过风寒,也挨过冻雨,但她未曾有一日偷懒懈怠,日日勤加修炼。悠悠百年逝去,她已然能化形了。
双腿落地后,她便立刻临水照形。脸还是那张脸,只是已经恢复了二八少女的模样,恰似她与他初见。
百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姜延举目无措,茫然四顾,心中还念着逝去的亲人爱人,便想到去地府看看生死簿。地府的大人倒也好说话,找给她看了前世故人如今投胎何处。她一一记下,先去找了父母和公婆,见他们这一世都已各自成家,儿女成群幸福美满,便未去打扰。
而后她又去寻她夫君的转世。这一世,她的夫君名唤赵晋,投胎在富贵人家,含着金汤匙出身,备受宠爱。但他却并不骄蛮跋扈,而是知书达理,文质彬彬,生得又仪表堂堂,是城中一众年轻女子梦寐以求的郎君。
但要寻过去时,姜延又犹豫了。
百年过去,对方已不再是那个青涩的穷小子,早已不记得她,更何况姜延还阴差阳错成了妖,两人身份天差地别。他会认她吗?抑或是找个道士来收了她?
她尝试放手,但前尘往事历历在目,重新为人,只想和他将前世的遗憾弥补。更兼之赵晋至今未娶,似乎也并无中意之人,此时前去还不晚。她最后煎熬了几日,才终于鼓足了勇气,趁夜色潜入他房中,将前尘往事一并道来。
常人听了这么一段疯话落在自己身上,多半觉得荒谬不堪。但这位赵晋也算个奇人,见屋中突现一女子,丝毫不惊,心平气和听姜延将故事讲完,也立即就消化、接受了。
姜延喜出望外,没料到这么顺利。两人很快就坠入爱河,姜延也了了再续前缘的夙愿。
尽管赵晋和百年前的少年性格迥异,但姜延却觉得自己总能在他身上看到那人的影子。在她心里,他们就是同一个人,而这一世他们不再会遭遇离乱,可以长相厮守。
她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打断她:“那么是那位赵晋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和你在一起后又把你抛弃了?”
姜延拼命摇头:“并非如此!他待我极好,怎会将我抛弃?”
我问道:“那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姜延想到这里,眼泪又汹涌而出:“这都是因为一个多管闲事的道士!他不知是从哪冒出来的,突然就站在赵宅大门前,高喊‘此处有妖’。名门正派的道士,向来都是讲规矩的很,只收为非作歹为祸人间的妖,对好妖不会多加干涉,可这道士却不守规矩!我百年来本本分分,从未杀过生,只想和我的夫君白头偕老,他却喊打喊杀要来抓我,将我伤成这副模样……”
原来是道士所为。我想了想,便问:“那这道士说赵宅中有妖,你便被发现了?”
姜延点头道:“那道士高喊之后,惊动了赵家人。赵郎此前一直将我藏在院中,私下在城中为我安排良家身份,商议等时机成熟就与我成亲。本来下月他就要带我去见他家人,将我明媒正娶,偏偏这道士要来横插一脚,一嗓子喊得赵府全家在府里抓妖。我慌忙藏匿于桂树上,那道士却一路搜进了赵郎的院子,信誓旦旦说妖就在此处,一张符咒烧得我现形,当下就被他拿住了。”
我问:“那位……赵郎呢?”
“那道士来抓我时,赵郎不在家中。许是有人将家中变故告知了他,他急忙回家,此时我已被擒住,还被打成了重伤。那道士当场就要了结我,是赵郎将我护在身后,不让那道士杀我。但我的身份已经被人知晓,赵家人都对我憎怖至极,喊打喊杀,赵郎只得将我送出府,含泪与我告别,叫我再去觅个好人家。我修行百年才修来再续前缘的福分,却竟被那道士毁了!我心有不甘,可法力又不及,才前来求大人相助,多有叨扰,还望大人海涵!”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和赵公子还真是一对苦命鸳鸯。不过我还有一事不解,便问:“你是如何知晓我在此处的?”
姜延道:“一日出门时,于市朝听见两只喜鹊交谈,说大人您在绵上县安家,这才知晓。”
两只喜鹊……我觉得太阳穴有些隐隐作痛。喜鹊一族向来喜欢打听些小道消息,又是有名的大嘴巴,说话也不甚好听。照姜延的意思,翻译成喜鹊的原话多半会是“听说了吗?最近绵上镇来了个狐狸精,住在人类家里!”
另外,照他们这么乱说,岂不是附近精怪都知道我在这儿了?臭喜鹊,尽会给人添麻烦!
不过眼下这不重要,要紧的是姜延的事。虽然我法力也不算很高,但姜延求到了我这里,这个忙我不能不帮。
我问:“那道士现在何处?”
姜延恨恨道:“那假道士将我赶出府中,在赵府上下布置了结界,阻挡我进入。我在大门外徘徊,见假道士和赵郎都未曾出现,想来必是赵家人阻拦赵郎来寻我,又对那假道士感恩戴德,留他在家中吃睡。身着道袍,懂些术法,仗着有点本事就欺压好妖,借此蹭吃蹭喝,他也敢自称道士!”
姜延说到这里,情绪又激动起来,显然是对那道士恨之入骨。
我心里不知那道士的底细,不知若是打起来能不能打过,便说:“姜姑娘,不若这般,我随你一道前去会会那道士。先以理服人,将你与赵公子的故事原委道来,如果他只是对你有误会,还算个明事理的,兴许能让他网开一面。若是他顽固不灵,的的确确有辱道门风范,那我便和他打一架,打得他哭爹喊娘,叫他不敢再多管闲事,如何?”
至于能不能打过……见了那道士再说。
姜姑娘喜形于色,连连点头,说:“那我们现在便动身吧?”
我拦住她:“别急。还有两件事。”
我让她坐在椅子上,绕至她身后,双手结印,以灵力灌输。她的内伤不至于危及性命,但也伤及了肺腑。好在我灵力还算充沛,将她经脉接好倒也没费什么功夫。
她连声道谢,我说:“应该的。还有最后一件事。”
姜延不解地看着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毕竟是住在人类家里嘛,出远门的话,还是要提前和他说一声的。天也快亮了,让我想想,要编个什么理由糊弄他。”
姜延“啊”了一声,神情有些羡慕:“大人能与人类交好,为人类所容,真是好。”
我想她明明是人,却阴差阳错成了妖,还因此遭遇劫难,心里也有些同情。便有意绕开这个话题:“不若我就说在城中待得有些腻味了,想出去玩好了。”这理由比较简单,孟尧光应该也不会怀疑,反正我性子向来如此,爱玩。
姜延也说可行。于是不多时天亮后,我算算时辰差不多了,便下楼去吃早点。孟尧光已经在洗米了,准备煮粥。我凑上去说:“孟大哥,我今天想出去玩玩,可能得晚上才能回来,中午就不到家里吃饭啦。”
孟尧光看了我一眼,说:“我就说你今日怎么起个大早呢,往日都是我扯着嗓门喊才能把你喊醒。敢情是急着出去玩。”
我嘿嘿地笑。
他又说:“出去玩时小心些,别让人逮了。”
我只当他说的是叫我防备人贩子,便说:“人贩子都是挑着小孩子逮的,我都这么大了,谁会逮我?”
孟尧光只说:“反正你小心些。若是有人要和你打架,千万记得打不过就跑。”
我点头,十分赞同这个道理。
喝过两口粥,吃了条油炸桧,便出了门。姜延已隐匿身形在门外等着我了,我和她一同去往了临县。
我们都能缩地千里,不消片刻就到了地方。姜延告诉我,该县名叫东訾县,比绵上县要大上许多,也要富上许多,有许多地方豪绅,赵家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径直到了赵家大宅。门前果如姜延所言镇上了符纸,我观察了一下其上用朱砂绘就的咒语,心里便有了底,指尖掐诀凝火,登时将那两张粗制滥造的黄纸烧得一干二净。
姜延神情欣喜,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救星。其实这倒不是我多厉害,我对自己什么水平还是心里有数的。实在是这道士水平实在太次,画的符连我都能解。只是姜延毕竟不是天生地长的妖,半路出家,修炼的速度难免慢一些,也不太懂法术,这才会被这道士欺负。
我抬手就准备去叩那大门,却被姜延拦住。她神色有些为难,道:“我们……就这么进去么?”
我心下一想,贸然进去确实不太好。姜延所求的是让那道士承认自己并非是伤天害理的坏妖,还要让赵家人接纳自己,好堂堂正正地进赵家的门。若是这么气势汹汹地闯进去,更显得我们不占理了,姜延想进赵家也就更难了。
我道:“啊,确实不妥。”可是要怎么办呢?
有了。我计上心来,与姜延商议:“不若我先进去把那道士引出来,再拿他好好问个清楚,如何?”
姜延点头称是。我便化出原形,翻过院墙进了赵家。
赵家确实有钱,是我目前见过最有钱的了。
院子很大,道旁栽满了树木花卉,西边还有一方池塘,一处亭子。我隐匿气息,在宅子中寻找那道士,一间间厢房找过去。
我避开府上丫鬟小厮,从门缝往里看,其中一间里面安置得富丽堂皇,各种古玩字画数不胜数,房中还点着熏香,散发出醇厚绵长的气味。
我虽觉得那道士不至于住这样的屋子,却也觉得真是开了眼,心生好奇,便多看了几眼。只见那大床上躺着一个中年妇人,面色蜡黄,咳嗽不止,竟像是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她身边立着两个侍女,正在给她整理衣物,准备扶她起来替她更衣。
那衣物十分华丽,刺绣工艺十分精细,想来价值不菲。只可惜这么好的衣服,穿它的人却将要不久于人世了。
我暗叹一声,继续往其他屋子里寻。
又找了几间房,终于被我给找着了。那道士正在床上呼呼大睡,睡得十分之香甜。我钻屋子,凑近了瞧,他看上去年纪已经挺大了,两缕细长的胡须垂在嘴上,长得让人不太敢恭维,怎么看都有些贼眉鼠眼。
我想了想,化出人形站起,轻轻拈起他的胡子,给他塞进了鼻子里。没过多久,他鼻子抽动了两下,接着打出了一个巨大的喷嚏。
我就站在一旁看着,他却眼都不睁,骂骂咧咧一阵,揉揉鼻子又睡过去,丝毫没察觉我的存在。
这老头怎么这么能睡?都日上三竿了。我正要再想办法把他弄醒,房门突然被叩响了,我连忙钻进桌下。道士闭着眼说了声“进”,便有两个侍女推门进来,一人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的碟子里装着鸡鸭鱼肉、各色时蔬,外加一壶酒。侍女退出去后,道士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开始大口吃肉喝酒,吃得津津有味。
那头姜延说不定正站在大门外哭,这道士却在赵府里过得如此滋润!思及此,我顿时有些生气。又见这道士半点仙风道骨的样子也无,吃肉的样子也极其不雅,满手是油,心下便更加认定了这是个不讲操守唯利是图的骗子,多半也无甚误会可言,不过是为了在赵府谋富贵,就做出这等违背良心的事,将一对有情人生生拆散。
我原本只想捉弄他一下,此时便不再客气,直接钻了出来,袖子一挥,打碎了他的酒壶。
他正低着头去拿酒壶,突然被我一把打碎,顿时又惊又怒,猛然抬起头,开口便要骂。但他见了我,却突然露出好似痴傻的表情,眼睁大,嘴微张。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听他结结巴巴地问:“公……公子为何突然出现?……来自何处?”
他这反应实在奇怪,见了生人突然出现竟无半点防备,真是废物一个!我张口便骂:“你个老不死的东西,仗着点三脚猫的功夫招摇撞骗,还平白坏人姻缘!你要不要脸!”
说罢,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当着他面化出原形,四只狐爪一跃,跳上桌子,把那些碟子全部踢了下去,一时房内稀里哗啦作响。我还用尾巴狠狠抽了他一巴掌。
那道士这时才清醒过来,顿时勃然大怒:“哪来的妖孽,敢在我面前撒野!”
我从窗户一跃而出,径直向大门跑去。迎面撞上了一个侍女,她惊呼一声:“哪来的白狐狸!”
身后那道士追了出来,将拦路的侍女推开,冲着我大喊:“站住!你这妖孽!”
我跑得飞快,穿过庭院到了大门。大门紧闭,我三两下爬上墙头,瞄准位置朝下一跃,正掉进姜延怀里。她见了我的原形,一时也有些愣,似乎还下意识地在我背上撸了一把。
我此时也顾不上想男女授受不亲,对姜延说:“你先去北边树林等着,我引着道士,随后就到。”
姜延点点头,把我放在地上,身形隐去了。我怕那废物道士追丢,还特意等了等,见他出门才继续跑。
我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吊着那道士。那道士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大有不追上不罢休的气势,正中我下怀。
不消片刻,周边人流渐渐稀少,我将道士引进了树林里。
待望见姜延的身影,我刹下脚步,猛一转身,窜出人形,横在道士身前。
那道士倒也没直接扑上来,在离我三尺远处停下,目光防备地看着我。
姜延从树后转出,目光带着愤恨幽怨,死死地盯住道士。道士一见她,顿时明白过来,指着我喊:“你们!你们原来是一伙的!”
我说:“没错。我请你来,是希望你能解释一下,这位姑娘虽然是妖,却从未害过人,只不过是想和爱人白头偕老,也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平白无故要将她重伤,害她罹难?”
那道士眼珠一转,并不作答,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陶罐状的法器,高喊:“妖就是妖,向来为非作歹,哪里有从未害人的妖!看我今日就收了你们两个妖精,好为民除害!”
我有心给他机会,他还要冥顽不化。到人间这么久,我还是头一次生气!我一个石子飞出,打烂了他的陶罐,又飞身上前把他踹翻在地,法术都省了,直接一拳一拳往他脸上招呼。
他年岁已大,又疏于锻炼,哪里是我的对手。不仅身上道袍画的符咒对我无效,我的拳头他也完全抵挡不住。不过挨了五六拳,他就鼻血直流,直呼饶命。
我一脚踩着他胸口,卡得他喘不上气,揪着他的领子说:“你现在就带这位姑娘去赵家,告诉他们你看走了眼,这是位好姑娘,不仅长得如花似玉,还心地善良,不是那害人的妖精。”
道士捂着鼻子,目光躲闪,脸色为难:“这……这……”
我扬起拳头:“不按我说的做,那我就再打你一顿!”
他慌忙抱头,高喊:“大侠饶命!大侠饶命!”
我扯他的领子,将他从地里拔出来,扯得他半身悬空,现出狐狸的妖瞳直视着他:“我、再、问、你、一、遍!你——”
瞳孔散出妖异的金光,锁着他的双目。我话还没说完,他就被我的眼睛吓得快尿裤子,抖得像筛糠,吊着嗓子高喊,连声调都变了:“这事不能怪我!要怪、要怪就怪赵公子!是他要我这么做的!”
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姜延先开口了:“你休要胡说!你害我和赵公子离散,却要反过来污蔑他,是何居心!”
方才她一直在一旁一声不吭,我都快忽视她的存在了。想来是见了我堪称野蛮的一顿狂殴,被惊得说不出话。想到这里,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手里的道士顿时急了,扒拉着要来抓我的手:“我说的是真的!这位公子,你一定要信我!”
我嫌弃地打开他的手。这道士刚才一口一个“妖精”,这会叫“公子”叫得比谁都好听!
我呵斥他:“你说是赵公子让你这么干的,口说无凭,你有什么证据?”
道士又发起抖来:“我……我……赵公子给我的银两,还在赵府上,我的房间里……这个能不能算是证据?”
我说:“谁知道那银两是不是赵家人给你的‘除妖’钱?不能算!”
那道士哭丧着脸,五官全部皱在一起,像干橘子皮:“苍天明鉴!我说的都是真的!分明是那赵公子来找我,要我与他一起做一出戏,将这位……这位姑娘赶出府,还答应事成之后给足我银两,让我衣食无忧,我这才答应的!不然我为什么要做这种败坏名声的事?”
他说着说着,居然还委屈上了:“我做了这桩生意,在道上算是声名扫地了!想当年我也是师从名门正派,初下山时也是雄心壮志,哪曾想老来一事无成,沦落至此,我真是……”
我不耐烦听这些,揍了他一拳:“闭上嘴!”
姜延又气又怒,简直要上来再给他一巴掌:“你、你真是,满口胡言!赵公子怎会要将我赶出府!”
道士用袖袍挡住脸:“你去问他嘛!我说的都是实话!倘若有假,天打雷劈!”
我见这道士信誓旦旦,觉得这事情还有些蹊跷。照理说这道士再蠢也不会蠢到给赵公子泼脏水,再者他一幅如此贪生怕死的模样,被我威胁时却也不敢去赵家说明原委,这其中怕是另有隐情。
我拦住又气又急的姜延,思忖片刻后问她:“你被这道士赶出赵家后,赵公子不曾出门,也不曾寻你?”
姜延满心都是心上人,自然下意识为他辩护:“他被赵家人关在家里,如何能出得来?”
我突然想起在赵府所见的那位卧床养病的妇人,便换了个问题:“赵府中有哪些人?”
这问题过于跳脱,姜延愣了一愣,说:“赵公子父亲早逝,府上有他的母亲、他的三个姊妹和两个弟弟,以及弟妹姊婿,再就是一应奴仆。叔伯之类,前些年已分家出去了。”
我心里一盘算,问:“我于赵府见一病重的妇人,想来就是赵公子的母亲了。按辈分算起来,赵公子在男丁中排行最大,母亲又病重,那么他应当是当家人,”我觑了一眼姜延,见她脸色已开始变得不好,心知她大概也猜出我的意思,却还是狠心把话说出了口,“那么如果赵公子真心要寻你,怕是也无人拦得住……”
眼看姜延的脸色越来越白,我连忙说:“此事定是有是什么误会。不若我们也不绕弯子了,直接去找赵公子,让这道士与他对质,方知孰真孰假。”
说罢,趁姜延还未回神,我提溜起道士,揽过姜延,二话不说向赵府飞去。
甫一落地,我把道士扔在地上。那道士捂着头蹲着,一幅要吐的模样。想来凭他这点修为,这辈子怕还是第一次上天,不适应也是难免的。
姜延还在愣神,脸色也没有好转。我等道士缓过来了些,便对他说:“你进去,请赵公子出来。”
那道士又有些犹豫,,我佯装要抬手揍他,他便屁滚尿流地推门进去了。
没过多久,也不知那道士用了什么办法,真的把赵晋骗了出来。
赵晋打开大门,见了我之后一愣。他的确气宇轩昂,形容不凡,只可惜那张称得上俊逸的脸在视线偏移看见姜延后瞬间变得铁青。
姜延再度见到他,一时又喜又悲,泫然欲泣,就要上前。那赵晋却急忙将大门往中间一拉,把身后的道士往里撞,口里喊着:“快快,快进去!”
姜延一时如遭雷劈,怔在原地。我见此情景,哪里还会不知道道士说的是真是假?这姓赵的看着人模狗样,原来竟真是个负心人!
我怒火中烧,一把推开大门,拉着姜延就往里走。
那赵晋扯着道士往里跑了几步,一回头见我们进来了,急得冲道士大喊:“我不是让你在门口镇符吗?符呢?!”
我听了这话更气了,右手下意识一挥,也不知怎得,一道火球突然自我指尖飞了出去,正正撞在了赵晋的身上,随即迅猛地烧了起来。
姓赵的爆发出一阵凄厉的惨叫,疾奔到院中池塘边,扑通一声跳了出去。道士被灼热气息扑中,一回头吓得魂飞魄散,明明那火光半点没挨着他,他也嗷嗷叫唤着往一旁跳开。
赵家人闻声赶来,见了这场景骇得说不出话,指着我哆哆嗦嗦,复又屁滚尿流的逃进屋,连头也不敢回。还有几个可能是惊吓过度,就地晕了。
一时间赵府里除了赵晋还在惨叫,无半人出声,安静得很。
别说那道士一脸惊愕惶恐地看着我,我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我这套动作一气呵成,像是突然被从久远的记忆中捞起,复一上手便无半分滞涩。
不过,我暗暗捏了捏自己的右手,心想这是好事。
这么闹了一通,赵晋的身上的火已经被池水浇灭了,只是身上的锦衣已被烧得焦黑,灰头土脸,蓬头垢面,正扒在壁边一脸惊恐地看着我和姜延。
姜延此时的心情,想必是颇为复杂。一面难以置信,一面心存侥幸,还有一面,大抵是悲痛欲绝。
我往旁边让了让。他们的事,还得是他们自己解决。
姜延一步步上前,赵晋则是瑟缩着想往后退,差点脱手呛水。
姜延最终在他面前站定,声音里带着悲怆,却又问得小心翼翼:“赵郎……这是怎么一回事?”
事已至此,她还叫他“赵郎”。
赵晋一开始似乎打定了主意不吭声,但架不住头顶姜延灼灼的视线,咬咬牙,还是开口了:“就是你所见的这样。我找了这道士,让他把你赶出赵府。”
他这话像是一把尖刀,直直扎进了姜延的心脏。眼见她双腿一软就要跌坐下去,我连忙捞住她。
她压抑着哭声:“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们过得好好的,你怎么突然就变了心?”
赵晋沉默片刻,忽然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好好的?你是妖,我是人,我们能好到什么时候去?以前那些不过是做做戏,现在我不想做了,懂吗?”
姜延惊地说不出话,简直要直接昏阙过去。我在一旁旁观,听他居然说出这种化,也觉得气血上涌,忍不住插嘴道:“她把一生托付给你,你就是这样待她!”
赵晋冷笑一声:“一生?妖能活几百上千年,还谈什么一生?待百年后我死了,我还指望她给我守寡不成!人妖本就殊途,相逢一场是缘分,好聚好散不好吗?”
姜延在一旁哭红了眼睛,哽咽着说:“可你明明说过,要娶我为妻……”
“娶你为妻,如此十年过后,便让旁人都见我白发苍苍,而你容颜依旧?我可受不住那样的闲言碎语。浓情蜜意之时说的话,你那么认真做什么?”
这姓赵的怕不是脑子也进了水!明知道我是妖,还敢说出这等人面兽心的话,就不怕我杀了他吗!还是说,这混账见事态已经无法挽救,索性破罐破摔,闹个鱼死网破,谁也别好过?
姜延已经涕泪满面,模样凄惨至极:“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难处可以告诉我呀,何苦要用这种法子逼我走?我们从前,我们从前那般好,你怎么就全忘了呢?我寻了好久才将你寻到,我们前世那样难,在一起的时日那么短,这一世我们好好过不好吗?我可以为你生儿育女,上一世我们没有孩子,这一世……”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赵晋打断:“你到底懂不懂?我不是你百年前的夫君!难道转世轮回了不知多少次的人,还能算是最初的那个人吗?你扪心自问,倘若我不是那人的转世,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说到底,你不过是把我当替身!等我死了,你是不是又要马不停蹄地去寻我的‘转世’?那到底是不是我,谁又能说得清!”
未等姜延反应,他又说:“难处?难处也是有的。我母亲年岁不久了,仙逝前最后的愿望就是亲眼看我娶妻,我把你赶出府正是为此。我没让道士将你直接打死,就算是念着昔日旧情了,你莫要再纠缠!”
姜延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叫,直直地晕了过去。
我吓了一跳,猛掐她人中也不见好转。
这是真真被伤透了心,打击太大,承受不住了。我气极怒极,冲赵晋喊:“我杀了你!”
赵晋梗着脖子:“你杀!我早就知道,遇上妖精准没好事,她来的第一天,我就不该心软,直接让人把她打死多干净,也不会落得如此境地!”
我恨不得撕了他这张嘴,伸手就要掏他的心,那一旁的道士却又突然窜出来,扑通一声跪在我身前:“公子手下留情!赵家是地方豪绅,你若是杀了赵公子,来日必将遭祸,杀不得!杀不得!”
我一手把他拽起:“我还用得着你替我着想?再啰嗦连你一块杀!”
刚把道士丢到一边去,地上躺着的姜延却突然拉住了我的衣摆。我低头一看,问:“你醒了?”
姜延点点头,说:“公子,放过他吧。”
我一愣:“他这样对你,你还要放了他?”
姜延露出一个苦笑:“或许他说的也不错。从始至终,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自顾自地把他的转世当作了同一人。世人魂魄在奈何桥上走了一遭,饮了那孟婆汤,想必也是想忘掉前世苦的。是我错了,本不该强求。”
我正色道:“这是两码事。若他真一开始就这样想,那便一开始就不会留你在府中。不过是见你貌美,骗你姿色,变心之后又编出这些堂皇话术来文过饰非,你切莫被他骗了!”
那道士又窜出来:“话虽如此,但他罪不至死啊!”
我踹了他一脚:“让你闭嘴!”
姜延却又拉住我:“道士说得对,无论如何,他罪不至死。还是算了。”
我看她实在坚持,心里怎么也气不过,却也只好作罢。
姜延看着地上晕过去的赵家人,对我十分过意不去,轻声说:“我请公子来帮忙,却是连事情原委都没弄清楚,害公子卷进了赵家的事,往后公子若是被赵家人寻仇,这可如何是好?”
我想了想,说:“姜姑娘不必担心。”说着给道士飞了一记眼刀。
这道士虽然学艺不精,丢他门派的脸,但好在脑瓜还算机灵,当下领会了我的意思,跑到赵晋面前说:“赵公子啊,听我一句劝,今后断不可提起今日之事,你也看见了,这位……公子法力高强,你我都不是对手,他这次不杀你,你也不要再追究此事。对旁人只需说妖怪已经被在下除掉了就好……”
距离虽远,声音虽小,但我听得真切,白眼翻上了天。
赵晋脸色铁青,一语不发,但想必是被唬住了。
我心有不平,实在不愿就这么放过赵晋。临走前我偷偷对他说:“我在你身上施了法,你只要一出这池子,全身上下都会燃起大火,将你活活烧死。法术到翌日日出时方可解,别怪我没提醒你。”
我看着他被吓的像纸糊一般的脸色,心里满意了些。这天虽说不上冷,但在池子里泡一宿也怪折磨人的,如果恰恰好能染上个风寒,那就再好不过。
没办法,谁叫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妖,对于惹着了我的人,我断不会手下留情。
出了赵家,分别之际,我问姜延:“姑娘此后作何打算,何去何从?”
姜延脸色依旧苍白,但好歹是缓过来了些。
她露出一个笑容,道:“往山里一躲,随便找棵桂树修炼去。我的道行太浅啦,要好好努力才行。情爱之类的,就暂且放下了,好好修炼成仙才是正道。”
修炼成仙?虽说大多数妖精所求皆在于此,我倒是没往这方面想过。也好,倘若真能有那么一天,也是个好归宿。
正值日落,远山托举着金辉,天地交际之处黄灿灿一片,映在眼里倒是暖意很盛。
我学着人类的礼节,朝姜延作了一揖:“姜姑娘保重。”
她亦回礼:“劳烦公子了。”说罢,她拿出一样东西,送到我手中。
是一个极精美的簪子,通体由黑檀制成,打磨得光滑透亮,其上镶了金银丝线。顶端是一簇桂花,花瓣精致小巧,纹理分明,底下还有几片墨绿的叶子,都栩栩如生,也不知是什么材质,质感很好,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这是……?”我惊讶道。
姜延莞尔一笑:“这是谢礼。公子务必收下。”
我向来是个直来直去的,讨厌虚与委蛇,也不懂得含蓄谦让,心里喜欢这簪子,也就自然而然没有拒绝。
这么一来,我心里那点没真把赵晋怎么样的愁闷也一扫而空。夸道:“这簪子好看得紧。”
姜延见我喜欢,道:“若是将来公子有了中意的姑娘,可把这簪子送与出去。公子这样的人,所中意的姑娘,想必定是十分貌美贤淑有德行的,这簪子能戴在她头上,也算是物有所值。”
中意的姑娘?我觉得这件事离我很遥远。但簪子确实好得很,我把它妥善收好。
姜延要走了。临走前,我想了想,说:“切莫再将此事挂在心上。忘怀虽不易,但还是早日释然为好。”
姜延再拜:“谨记。祝公子余年安康。”
我目送她离开。
道士方才就一路跟着我们,这会在我身后为畏畏缩缩,声如蚊蚋:“那个……公子,不知在下是否可以走了?”
我瞥了他一眼,心里盘算着,他伤了姜延,我也揍了他一顿,算是两清了。他不是主使,没必要对他不依不饶,不是不能放他走。
但也不能就这么放他走。我说:“走之前,你要发誓,此后再也不昧着良心去欺压小妖。”
道士立刻举起手:“我发誓!这次是因为赵公子给的太多了,我鬼迷心窍,以后绝不敢再犯!再做这种事,我天打雷劈!”
我问:“如果没钱了呢?”
“自己去挣,绝不赚亏心钱!”
我见他信誓旦旦,连“天打雷劈”的毒誓都发了,便说:“你走吧。”
他喜形于色,立刻跑着离开了。
但没出两丈地,他又折返回来,哭丧着脸:“公子,我的盘缠还都在赵府上呢,可我这下算是把赵公子给得罪了,回也回不去,你看这……”
我横他一眼:“你方才是怎么说的?没钱了怎么办?”
他嗫嚅了几句,灰头土脸地走了。
这番下来,总算是尘埃落定了。
我看了一眼西边低悬的圆日,心想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吃孟尧光做的饭。
我回去时,夜色刚刚好涌起,双层木屋前挂着两个灯笼,映得门前那副楹联上的字模糊不清。
大门敞开着,我一脚刚踏进去就喊起来:“我回来啦!”
孟尧光正站在桌前上菜,见我进门就招呼我:“回来得正好,坐下吃。”
我闻见一股浓郁的香味,走近了看见桌子中央一个大坛子,凑近看后,顿时又惊又喜:“怎么炖了鸡?”
孟尧光正盛饭,闻言说:“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自己吃一整只。”
我心道这也忒过分,幸好是我赶回来了。但有鸡吃,我还是很高兴,就不跟他计较。
鸡肉很嫩,炖的有些烂,一嚼就咽下去了。汤也很香,我喝了一碗,又盛了一碗泡饭吃。
这么嫩的肉,多半是从平安巷口那家专卖小公鸡的店买来的,那儿的小公鸡卖得忒贵。
我眼馋那些鸡很久了,有时路过会忍不住吞口水。但孟尧光除了那堆药材,身上其实也没几个钱,我就不会跟他提。但他今儿怎么突然就买了?
我问孟尧光:“今天怎么想到要买鸡吃?”
孟尧光笑了笑,笑着笑着却又叹了口气,表情的转变实在是突兀。他有时候就会有诸如这样的奇怪举动,我不明白,他也不解释。
他叹着气说:“怕呗。”
我问:“怕什么?”
“怕你死外边了。”
我拍桌子:“说什么呢!”
他终于不叹气了,哈哈笑起来。
我瞪着他,过了片刻,他终于笑够了,正色道:“我说真的。”
我说:“我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出个远门就死了吧!”
“我哪清楚。就你这直来直去的脑袋,怎么看都特别容易上当受骗,谁知道哪天就被骗去宰了。”
我不服气,要跳起来和他争论,他按住我的脑袋,又说:“还有就是,怕你就这么走了,不回来了。”
他神色竟有几分怅然。
我愣了愣,坐了回去,想了想说:“我肯定不会就这么一声不吭的走了。哪天我想走了,肯定是会提前告诉你的。”
孟尧光勾了勾嘴角:“好啊。”
我觉得不可思议,问:“就为这个啊?你一天到晚都在操些什么心?”
他夹了一个鸡腿放进我碗里,对我的疑问避而不谈,只说:“总之,庆祝你全须全尾的回来。”
好吧,看在鸡腿的份上,我不和他计较。他有时候就是这样,不知道一天天的瞎操什么心,有时候我都怀疑他不是把我当弟弟,是把我当儿子养。天知道,他不过而立之年,有时的举止却像个老头子。
一坛子鸡我吃了大半,啃鸡腿啃的满手是油。但我还是有良心的,碟子坛子都是我刷的,鸡骨头也是我收拾的。
吃饱了肚子之后歇了会,我去后院打水洗漱完就上楼了。
躺床上的时候我还在回味那肉酥骨烂的鸡,心里幻想着天天都能吃到。想了一会,我从袖子里摸出那支簪子,拿到油灯下细瞧。
对着澄黄的灯光,那簪子的质地看上去愈发温润细腻,造型典雅又不失大气。
我想着姜延说的话。中意的姑娘?怎样才能叫中意?这词我从前听人说过,却是头一次被用在自己身上。
我想着想着,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索性熄了煤油灯,盖上被子睡觉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听到几声高昂的公鸡打鸣。我又在床上闭着眼睛赖了会,这才起身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