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C行不行?(1 / 1)

愚园路218号,极司菲尔路转角处,百乐门通天灯火不休。

丝竹绕梁,舞榭歌台繁华,上海贵族声色犬马之处。

租界外炮火连天,租界内歌舞升平。

有人生来富贵,一生不愁,体面洋车出行,西装洋裙加身。

租界内不只是有钱人,也有穷人。明明都是人,却活在两个世界。

哪怕是所有有钱人聚集在一处,也会分出富贵贫贱,家产百贯是为贫穷见肘,腰缠万贯方是富贵泼天。比不得,没法比。

需得有穷人衬托,方显富人冠冕。

夜深光灯灿,正是靡靡长夜开始时。

“卖花……卖花……”细小少年音在车流轰鸣中被淹没,进口洋车在百乐门前洋洋洒洒地停下,顾客将车钥匙扔过去,由穿制服的门童开往停车处。

黎怀玉挎着篮子在百乐门前叫卖,只盼今日能将这篮花卖上,赚点微薄银钱。

刚刚十九岁的少年,不怎么识字,性格也温吞些,不比那些年纪比他更小的孩子会来事,哄得客人心花怒放果断买单,一天下来,卖烟也好,卖散装酒也好,能卖两轮。

而他只有花。花有保鲜期,当天刚摘的花,第二天打折卖也卖不掉了。什么人会买呢。

穷人不会有闲钱买花,果腹是当下唯一活着的理由。富人为什么要买焉掉的花呢,连装饰都不能。

夜刚刚开始,不知今晚的花能不能卖掉。

说起来,他卖花其实没有什么竞争者的,其他孩子兜售的都是比较实用类的物品,只有他的花,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用,只能用来看。

像他一样。

黎家穷苦,四个孩子死了两个,如今只剩姐姐和他,他在家中最小身体最差,等到能上学的年纪时,家里已经没有闲钱供他上学了,姐姐刻苦,无论如何也要上学,自己坚持半工半读。

他心疼姐姐,又不想给家里负担,大一些身体好了才出来干活。

黎怀玉蹲在百乐门门口旁边,琉璃彩窗里,澄黄彩光晃眼,里头莺莺燕燕,尽是各界有身份的少爷小姐,贵妇大佬。

一扇窗,两个世界。

中央广场的钟又响了。

黎怀玉在心里数着,一声,两声,三声……

响到第十声停止不再报点,黎怀玉知道,现在十点了。

他看着篮子里几乎全满的花,揉揉眼睛,站起来,继续叫卖。

“卖花……卖花……”他鼓励自己,无论如何今晚要交易几单,大声些叫卖不会有人打他的,想到这里,他鼓起勇气,声音响了些,“卖花……卖花……”

“哎。”不远处一寸头少年叫住他,已注视他许久。

黎怀玉一喜,回过身,以为有人要买他的花,却见是这附近常见的那个卖烟小子。

这小子看不出年纪,嘴皮子很利落,一天下来不知道挣多少钱。

黎怀玉不觉得他会买他的花。他不是富人,应该没有闲情逸致买花。

“有什么事?”他和人说话时总是不自信,带着怯感,也是他小时候被保护的太好,不怎么和外头的孩子打交道,不善言辞且内向。

寸头少年笑笑,露出一口白牙,“你这花怎么卖?”

他脖子上还挂着烟箱,摆出来的烟包已经没几包了,这还是他今天卖的第三箱。

黎怀玉一听,喜上心头,赶紧报价,“五分一枝,都是五分……”

少年挠挠头,“这么贵啊?”

黎怀玉耳根发烫。他在这从早站到了晚上,花早就没有清晨那样新鲜多汁,这会子还是原价卖,好像有点不合适。

他迟疑着改口,“那就三分吧,嗯,三分一枝。”

寸头少年走过来,黎怀玉后退一步。

这人明明年纪比他小,虽然也瘦瘦的,身形竟然比他高大,平时大家都不怎么说话,知道对方的存在,遥遥地看一眼,不会一起相处。这会突然靠近,身形上有压迫感,黎怀玉有些不安。

寸头少年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低头在他篮子里瞧了瞧,挑了一枝蔷薇捏在手里,“就这个吧。”

他弹了三个小镍币在他篮子里。

黎怀玉没想到他真的买了,欣喜不已,“啊,谢谢谢谢。”

寸头少年倒是有些惊讶。只是挣了三分而已,眼前人就这么高兴。

他把烟箱收起来背到背上,把蔷薇放到鼻尖下嗅了嗅,“你叫什么?我叫方驰,我看你最近刚来,之前没见过你。”

“黎怀玉。”他小声报自己的名字。

“黎怀玉?”方驰上下打量他,“人看起来穷,名字还挺讲究的。”

黎怀玉侧过身,避开与方驰正视,他胆小认生,还不太敢跟陌生人说太多话。

买完花交易就结束,黎怀玉往边上走开几步,等待新顾客。

谁知那方驰又大步上前来,挡在他身前。

“哎,我买你全部的花,钱按五分算,一分不少的照付,你答应我个条件怎么样?”明明告诉了他名字,他还是叫他“哎”,黎怀玉并不生气。

听闻他想买他全部的花,他眼睛一亮,“什么条件?”

他笑的爽朗,“你陪我睡一觉,我操操你,行不行?”

黎怀玉从耳根登时红到脸颊,如夕暮红霞。

他又羞又恼,怒骂,“你……下流!”

他是个男人,男人怎么可以被别的男人做那种事呢?这超乎他的思想了。

方驰没有生气,见他情绪激动,挠挠脑袋,“你没做过这种事吗?我还以为你做过了。”

黎怀玉生得一副好皮相,眼仁漆黑明亮,容貌姣好,不说话垂眸时,眉眼一股清俊味道,在人群中一眼就能望到的存在。又因为打小身体差,身体不像正常孩子那样到了年纪个子疯长,是以身形瘦小,身高中等还没抽条,但年纪没到顶,还有长的趋势。

他说的坦然,不像是羞辱,这反而更伤人。

黎怀玉一把推开他,走的远远的,看不见他才好。

被方驰这么一说,黎怀玉心里愤怒后是低落,越发觉得自己没用,只有皮相勉强可看。

方驰见他不开心,不再追上去,抿抿唇离开。

篮中的花已经有耷拉头的趋势,黎怀玉心里越发难过。今晚又卖不掉了,他蹲下身,差点淌眼泪。

不行的。这样不行的。

虽然家里不指望他来挣钱,但他也不能拖后腿。

黎怀玉眨眨眼睛,隐去泪光,站起身来,继续叫卖,“卖花……”总要努力的,努力才有饭吃。不能再让姐姐妈妈担心了。

他再次靠近百乐门门口,方驰已经不在了,黎怀玉舒一口气。

夜色越深,来的人越是达官显贵,最容易卖出去的时候就是贵族们刚下车还没进门,或者刚从百乐门出来准备离开的时候。

但这种事他知道,其他人也知道。

大家都涌上去推销自己的东西,黎怀玉又不会挤又不会说,被挤在外围,连少爷小姐的脸都看不见。

花在夜灯照耀下,看起来更焉了。

今晚肯定卖不出去了。

又要拿回家一篮子几近枯萎的花。

他争不过别人,也不敢去争,只呆呆地等他们散了才敢上去推销,但是那个时候客人准备进门,不会为他半枯萎的花停留了。

百乐门里的音乐悠扬,传出门外。音乐无国界,人人都可欣赏。

门前又驶来一辆洋车。

这辆车似乎与常见的洋车不同,看起来更高大气派。叫卖的小贩都瞪起了眼,车上人一下车,呼啦围上去推销自己的东西。

黎怀玉这次倒是看清了下车人的模样。

那人一身黑西装,披着件风衣,戴绅士帽,眉目深邃俊美,一双眼睛如深潭让人捉摸不透,但是举止君子有礼。他很有耐心地听这群孩子说话,然后让身边的随侍付钱。

如此大方的客人,让所有的叫卖小贩都热血沸腾了。

“爷,看看我的,我这是西洋进口蜜酒,入口柔,不贵……”

“爷,看看我,东洋新来的一批烟,味道浓厚不辣喉……”

那人一一应着,叫侍从挑拣着付钱。

他从人群中抬步而出。

黎怀玉也心动了。这人这么好说话,会不会买他的花?他犹豫迈了几步小碎步,不留神被后面的蜂拥而来的小贩撞到,篮子打空,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散落,紧接着,是他这个人。

黎怀玉扑倒在西装先生的脚前,挡住了他进百乐门的去路。

全场静默。

百乐门门口铺的是红地毯,是而栽到上面也不会太痛。

黎怀玉吃痛抬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擦得漆黑瓦亮的黑皮鞋,再向上是熨帖的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裤脚。

黎怀玉一慌,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挡了大佬的路。赶紧爬起来,慌慌张张道歉,“抱歉……”他扶着地面准备站起身,没扶稳一滑,按在了花上,碾出花汁,黏黏腻腻粘在手掌上。

“没关系。”西装先生弯身,指节分明的手握住他的手扶住他,黎怀玉抬眸,和他的眼眸对上。一汪清水对一口深潭。

黎怀玉蓦地红了脸。

“抱歉……”他又道歉,手上的花汁把他的手也弄脏了。他想给他擦一下,身上也没有干净帕子,手尴尬的要伸不伸。

“没关系的。”西装先生温声安慰,从怀中掏出一方黑金色小帕,帕子一角用金丝绣着青竹。他没有给自己擦手,托起黎怀玉的手心,轻轻擦拭他手上的花汁。

黎怀玉受宠若惊,慌忙抽出手,“没关系的,先生先擦……”

西装先生笑笑,“没关系的,我可以进去洗手。”他把帕子放进黎怀玉手心,俯身捡花,门童见状赶紧帮忙。黎怀玉也攥着帕子蹲下去收拾,脸烫的厉害。

花一支一支重新拢在篮子里,西装先生说,“这一篮子花多少钱,我都要了。”

黎怀玉怔了怔,他竟然全要?

脸颊温度还未褪去,大脑又有些转不动了,他有些结巴,“三,三分一枝……不贵……”他学着那群小贩推销自己的东西。

西装先生笑笑,“很实惠。”他把篮子交到黎怀玉手中,摘下帽子,进了百乐门。

侍从上前来结算花的价钱,将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放到他手里。

黎怀玉恍恍惚惚,后知后觉被人提醒站在门口挡路了,才匆匆离开。

简直不敢想,从他开始卖花以来,这是第一次把花全部卖光。

巨大欣喜冲击后,黎怀玉才想起来,他刚才连道谢都忘了。

他回头望百乐门里面,就听见百乐门老板周晴婀娜迎上来,“傅署长,您来了,大驾光临呐,雅座已经安排好了,快里面请……”

原来他是军政部陆军属署长傅永斯。

黎怀玉虽然识字不多,但是听街上广播新闻的时候有听过这个名字,总之是很厉害的人物。

简直想都不敢想,这样的人物竟然这么温柔。

黎怀玉脑子有点昏昏沉沉的,手里还捏着那方帕子。

一定很贵吧,要不要洗干净还回去呢?可是他应该不愿意要了吧。黎怀玉纠结着。

空空的篮子搭在手臂上,重量从来没这么轻快过。

卖完了花反而有点茫然,只是欣喜过后有很快沉静下来。

不是每天都有这种好运气的。

“咕噜……”肚子适时响起来,他在这里站了一天还没吃饭。百乐门前面那条街是小吃街,黎怀玉挎着篮子脚步轻松往夜市去。

他馋刘记包子很久了,咬一口流汤汁,别人吃他在边上偷看,好像只看一眼那包子就进了肚子。

此刻包子小小一只捧在手里,只是吃到不必饱腹都觉得幸福。

剩下的钱他小心装进口袋,打算回家一半交给姐姐上学用,一半交给妈妈贴补家用。

虽然不多,但黎怀玉还是很欢喜。

小口吃完包子,傅永斯给他的小帕还在他怀里小心揣着。黎怀玉想了想,还是去了百乐门门口,看能不能看见傅永斯把手帕还他。

百乐门内热闹不减,交际舞开场,舞池中男男女女执手起舞,翩翩盈盈。

他在门口望穿秋水,徘徊犹豫,攥着那方帕子几乎要攥出汗。

周晴在舞池边缘看见门口的卖花少年,和身边人柔笑道一声失陪,打着羽毛折扇出门来。

“哎,小花。”她不知道这卖花少年的名字,胡乱给他起了个代称。

黎怀玉闻声犹豫看看周晴,又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才指指自己,“您在叫我吗?”

“当然啦,这里除了你还有旁人吗?”她操着一口地道上海话,绵绵黏黏,如温热的春风。

她冲他招手,“过来嘛。”

黎怀玉捏着帕子过去。

眼前的姐姐是百乐门的人,他想拜托她把帕子还给傅永斯。

脏不脏的不重要了,关键这帕子肯定不便宜。要是按照平常人家的洗衣法怕是会把青竹绣花毁了。那时要是赔的话怕是一家子赔不起了。

“姐姐,能不能拜托你,帮我把这个还给傅先生?”

周晴执扇遮面,噗嗤一笑。

“你这孩子好实诚,送出去的东西,人家怎会拿回来?”

啊,居然是送给他了吗?

他也没有明说,黎怀玉也不明白这些人的想法,只知道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拿。

他正疑惑着,周晴拉着他到一旁。黎怀玉闻得她身上馨香,不由夸赞,“好香。”

周晴轻打羽扇,“我呀,这几天注意你很久了。”

黎怀玉闻言一慌。

她是觉得他在这附近打扰到她的生意了吗?连忙道歉。“抱歉,我以后不在门口站了,姐姐,不要赶我走,我不会耽误你这里的生意的……”他语调有些急,带着哀求。

这里是整个上海最繁华地带了,离开这里都是技术活力气活他根本干不了,更是一分钱赚不到了。

周晴伸出食指,指甲是染好的凤尾花色,在他脑门上按了一下。

有些嗔责的意味,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责怪,黎怀玉有些茫然了。

“谁说这个了。”她嗔道,“我是想问你,想不想来我这里做工。”

黎怀玉眨眨眼,“你那里做工?可是我什么都不会……能做什么呢?”他又觉得不对,稍稍有警惕之心,“嗯……为什么要找我呢?”

能在百乐门做工的绝不是他这种字都不识几个的青瓜崽。

周晴用拇指擦掉他下巴尖尖的一滴汤汁。黎怀玉心头温热,觉得她像家里的母亲姐姐,她们也是会在这种小事上关心他。

周晴不多说,单刀直入,“做我这的花魁,你愿意吗?”

黎怀玉睁大了眼,惊愕不已,“花,花魁……?可我是男的……”

周晴笑笑,“傻孩子,谁说一定得阴阳相合呢。等你再大些,你就懂了……”她看中他这副皮相价值,定会引得好这口的高官感兴趣。

她继续抛下诱饵,“做花魁能挣很多钱,你不用每日都站在这里卖花。看你的穿着,家里也不富裕吧,有了稳定的工作,单凭你一人就能养活你全家……”

她说的实在有诱惑力,可黎怀玉仍被自小所受的教育固限,且他也知道做这个其实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活计,一时犹疑,不能决断。

周晴拍拍他的肩,“没事啦,好好想想,我这里的人都是清清白白自愿来的,你不想来也没关系,想通了虽是来找我就行……”

周晴轻摇羽扇离去,留黎怀玉在原地思考。她临进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黎怀玉,笑一笑消失在门后。

拉黎怀玉进百乐门,对她对黎怀玉都是互利相好的事。黎怀玉相貌不说,单凭今天傅永斯对他青眼,将来她这里有个傅永斯的可心人,还能打一层微薄关系引陆军属照应。

黎怀玉犹豫着回了家。

“阿母,姐姐,我回来了。”他在院子一方大石头上放下篮子,走到他辟出来的小花园前看了看自己的花,长势良好,明天清晨可以采集一波继续卖。

他舀一瓢水扬手洒在花瓣上,脑子里却在想周晴的话。

其实生存面前名节什么的一文不值,饭都吃不饱了怎么会在意这些呢?可他心中纠结,一时拿不下主意。

回过神来才发现,刚才叫的姐姐和母亲都不在。

黎怀玉心中空落,去了厨房给她们做饭,收拾完把饭盖进锅里保温,坐在小板凳上等她俩回来。

这么晚了,姐姐和母亲还能去哪呢?

黎怀玉等的直迷瞪犯困,差点从小板凳上栽下来,就听得木门吱嘎声,他清醒过来,出门去迎。

“阿母……”

姐姐扶着母亲,母亲脸色不太好。黎怀玉一看赶紧上前,“阿母你怎么了……”

阿母笑一下,脸色苍白,“没事……”

扶着母亲坐下来,黎怀瑾拿着药包去厨房给母亲煎药。黎怀玉给母亲倒上温水拿过去。两人虽什么都没说,但气氛压抑,黎怀玉感觉得到。

他进到厨房,帮姐姐生火。

“姐,阿母怎么了?”

黎怀瑾搅着小煎锅中的药材,脸色哀伤疲惫,“阿母身体越来越差了,得每日服药才行。”她不想让黎怀玉有太多负担,又勉强笑笑,“上学太累了,我不打算继续上学了,过几天等退学手续办好了,我就找个厂子专心赚钱了。”

黎怀玉添柴的手顿住。

他知道她在说假话。曾经那样艰苦姐姐都坚持不废学业,可那时的前提是他和母亲身体康健。

黎怀玉心堵,周晴的话又在他脑中响起来。

他定了定心神,说,“姐,你先别退学,我有办法弄钱。”

“嗯?”黎怀瑾不太相信,有些迟疑,“你哪来的钱?”

黎怀玉把今天赚的钱拿出来,摆到灶台上,“有个先生心善,把我今天的花都买下来了,还说让我一直供应。”

他抿抿唇,又添一句,“除了给他供应鲜花,还要在他那里当管花的人打理他的院子。”

如果要接那样的活计,可能晚上白天不着家,那时姐姐阿母要是问起来要是找他也麻烦,不如把话说全了圆起来。

“真的?”黎怀瑾眼中透出一丝光亮,顿生希望,“太好了……”她垂下眼眸,遮掩眼中泪光。

阿母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已经不能终日劳作。她读书占用时间太多,打工时间少,钱也少。现在弟弟能有稳定经济来源再好不过。

黎怀瑾细心叮嘱,“那你可要好好珍惜机会,这些富贵人家怕不好相与,你说话行事要小心,别得罪了人家……”

“嗯嗯,不会的,那个先生脾气挺好的……”

绝望阴霾驱散,两人心情终于松快些,端着药和饭回到正堂,和母亲也说了这一好消息。

母亲也很高兴,叮嘱了黎怀玉好些事,黎怀玉听着,不时回应几句,心里乱乱的。

第二天一早,黎怀玉采了新鲜的花挎了他的小篮子,继续去了百乐门门前叫卖。

只是今天的心境不同以往。

虽然决定了要做这里的花魁,可黎怀玉还是犹犹豫豫黏黏糊糊,叫卖几声什么心思在花上,不时往百乐门里看。

白天的百乐门人不似夜晚的繁多。日光下难以体现彩灯华美。白日,这里看起来不像享乐销魂窟,更像体面人交谈闲聊的暂歇地。

黎怀玉在日头下,鼻尖沁出了汗。

伸头缩头皆是一刀,不如干脆些。

他默默定下心神,正要提步进去,却听到远处有人叫他,“哎,黎怀玉!”

黎怀玉回头一瞧,又是昨天的卖烟小贩方驰。

他今日穿一身干净褂子,清爽不少,不似昨天汗湿透衫子,将衫子染的颜色深浅不一。

黎怀玉疑惑着站定,“嗯?”

方驰挑眉笑笑,“干嘛,装不认识我?”

“不,不是……”

他好奇看看他周身装扮,总觉得少点什么。

方驰见他眉头微蹙,眼色迷茫,伸手抚平他的眉头,“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肢体接触来得突然,黎怀玉下意识后退一步,脸上浮一层薄红。

“哦……”方驰见他退开,尴尬放下手,脸色不太好。

黎怀玉毫无所觉,“哦,我想起来了。你今天不卖烟吗,怎么没背箱子?”

“哦,那个啊。”他漫不经心笑笑,“今天不想卖。”

好随意。

黎怀玉只有羡慕的份。

也是了,他一天赚的钱搞不好能赚他一个月的。

方驰一把拿过他的篮子,“你这样卖,卖不出去的,我教你。”

“哎……”

他未经他同意便将他的篮子揽过去,拉着他走到人流密集处,将手放在嘴边做话筒状,“卖花嘞,新摘的新鲜的花——”

黎怀玉跟在他身后,有些尴尬。他叫卖叫出了这花天底下无双鲜艳美丽的气势,搞得他略略心虚。

“来,你也喊呐。”方驰拉着他的手,从篮子里捞出一只花蕊含露的含苞月季别在他耳边。

“真好看。”方驰看的入迷,面上尽是清朗笑意。

黎怀玉脸色更红了。支吾着跟着他喊,“卖花……卖花……”

“卖花咯,小姐,买花吗,”他抽出一枝狐尾百合,“这花粉粉嫩嫩,太适合您今天的裙子了……”

“先生,买花吗,玫瑰代表永恒爱意,正适合送给爱人……”

他油嘴蜜舌,哄得少爷小姐心花怒放,干脆结账,碰到犹豫要买不买的,他拉过黎怀玉,以他做模特,“您瞧瞧,花戴在头上也很漂亮呢……”他手指轻拨黎怀玉耳上嫩花,花枝摩擦耳根,黎怀玉心中一麻,从脖子红到耳根。

不消一会功夫,篮子见底,只剩绿枝叶,还新鲜带露。

方驰满意晃晃篮子,“喏。”黎怀玉还懵懵的,接过篮子。

他半个身子凑近他,细细打量。“脸还红着呢,你脸皮也太薄了……”干燥细长指节轻轻抚了抚,嫩滑如豆腐。

他怕黎怀玉又躲,趁他没反应过来,赶紧撤回手。直喇喇看着他笑,好似每天都有欢喜事。

黎怀玉将耳边那只花摘下来,清点篮子里的碎银钱,他拨出一半,“这些,是你的。”

方驰倒是一愣,眼中似是桃花流水般灿烂,摇头一笑,把他的手推回去,“我不要,这些都是你的。我帮了你,你可得记着,欠我一个人情了。”

“可,可是……”

“没什么可是啦……”他把所有的钱塞到他的口袋,“你真要谢我的话……”他瞄准他耳边那只含苞月季,抽下来,望着黎怀玉漆黑湿润的眼珠,“就把这个送给我做礼物吧。”

黎怀玉犹觉不够,“我请你吃饭。”

“好啊。”他笑得欢喜,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走吧。”

经过这么一遭,黎怀玉对方驰稍微松懈了些。他肯帮他卖花,是个好人。

他引着他到刘记包子铺前,“我请你吃这个,这个很好吃。”

方驰张了张嘴,“啊,吃这个吗?”又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这样说不合适,“啊,太好了我也喜欢吃这个。”

黎怀玉笑得开心,像一只乖乖小狐狸,“你喜欢就好,好贵的,我只吃过一个呢……”

刘记包子的物价对他来说属于贵,方驰心头转圜,不忍他赚了一点钱就全请他吃饭了。

他心思浅,也实。

他对他稍微好一点就这样不计报酬的报恩,真不知道别人对他这样他要报答到什么地步。

两人刚要坐下,方驰“哎”了一声,黎怀玉回头,“嗯,怎么了?”

“我想起一个地方,我想吃那个,要不你请我去那里吃吧。”

“嗯,行。”

方驰最终只是带着黎怀玉去了夹角一处的面馆,比起刘记包子便宜许多,两人相对而坐,方驰笑吟吟,只是看着黎怀玉,不知道何处来的心满意足。

黎怀玉不觉怪异,亦对着方驰不好意思笑笑。这番相处熟悉下来,他已经拿方驰当朋友看待。

一顿饭功夫很快消磨,方驰腹中并不饥饿,只是见他吃得香便觉可爱。

从面馆出来,不远处不知何时停着一辆洋车。方驰看一眼,对黎怀玉说,“花都卖完了,今天你可以早些回去,不用那么晚那么辛苦了。”

黎怀玉低头望望空篮子,“我想再回去摘一些。”

方驰笑他,“那你今天又卖不完了。”

黎怀玉不好意思地低头。他确实没法和方驰比。

方驰抚了抚他白皙的后颈,“好了,快回去吧。”

他驱赶着他,往巷子外走。

黎怀玉走一步回头,“嗯,那我走啦。”他冲他挥挥手。

眼见着黎怀玉身影消失在巷中,方驰几步走到那台洋车前,冷声问,“你们来干什么?”

出了小吃街巷子,百乐门仍然矗立。

方才和方驰在一起,差点忘了今天要做的事。

做花魁于现在的他,于现在的家而言已经最好的选择了,他左不过被别人轻贱低视而已。万物都比不上家人温饱健在。

黎怀玉深吸一口气,踏进百乐门中。

他穿的是平凡人家的粗布褂裤,进了百乐门仿佛踏进另一个世界。

处处华丽昂贵,处处摩登明亮。

他站在波斯进口的地毯上,仿佛是一团脏东西闯进了金染缸。

黎怀玉有些无措,抱紧了篮子,环顾了一周不知道该对谁说话。周晴这会并不在这里。

他身着打扮不应该是出现在这里的人,闲谈的客人稀稀两两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奇打量。

有身着制服的侍从上来,温声询问他的来意。

“我来找那个姐姐,嗯……”他想一下她的特征,“穿深蓝真丝旗袍,推波头,持一把白羽折扇,指甲染了凤尾花色,身上很香……”

虽然形容的较为具体,可这种打扮如今在女士间很是常见,特征并不突出。

“您还有更具体一些的信息吗,只是这些的话我们并不能帮到您。”侍从耐心回答。

黎怀玉苦恼,她没有和他告知她的姓名。“她说,想让我来这里做工,我可以随时来这里找她……”

这是他最后能提供的信息了,还是不能找到那个姐姐真的束手无策了。

黎怀玉有些后悔了,若是一直找不到她,那他就错失这个做工的机会了。昨晚他刚和家里人夸下海口,自己可以赚钱了。

现在,到手的机会飞走了。

篮子的篾条被他攥的温热潮湿,他无措地站在大堂中央。靡靡音乐还在流淌,好似温柔的嘲笑。

侍从一听,终于明白。原来是找老板。

能在百乐门拥有招工权力的只有老板周晴。

侍从将黎怀玉引到角落的椅子上坐下,远离大堂中顾客的目光。“您稍等,我这就去通传我们老板。”

黎怀玉抱着篮子乖乖点头。

屁股下的椅垫柔软有弹力,垫面柔滑不知是什么料子,椅背是西洋雕花样式,涂的漆料是泛着珠光色彩的米白色。不知这样一把椅子价值几何,而这种款式的椅子遍及整个大堂。

黎怀玉心咚咚跳个不停。

他深知自己与这里的格格不入。

同为人,却分两个世界。以金钱权力为划分,将人划成上等下等。他就是这仰仰天地间的下等人,微末尘埃。

哪一日在人间消散,无人在意,只有他的至亲会悲痛。

人,这样渺小,又一文不值。

复古金钟走着摆,一下一下。

黎怀玉不知等了多久。他不会看钟表,只会听声音。

或许过去了很久,又或许过去了没多久。

等待的时间,他越发确定自己需要这份工作。做什么都好,只要可以多挣钱就好。

他忐忑着,怕片刻后,来人的通报是让他离开,他们已不需要他来做工。时间等待的煎熬中,黎怀玉有些想哭。

不会真的不要他了吧?

他垂着眼睛,自己脑子乱乱的,不知道作了多少设想。

“哪呢哪呢?”女子朗声由远及近传来,在乐声中清晰。

周晴高跟鞋在地毯上并未踩出哒哒声,却也走得利索,在侍从的指引下看到黎怀玉,眼前一亮,扬脸灿笑,“你终于来了。”

黎怀玉站起来,“姐姐……”

周晴拉着他的手笑得合不拢嘴,“我就说你这孩子聪明,总会想通的,快跟我过来……”

黎怀玉先前诸多不安自疑在周晴的笑容下化解,终于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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