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独自一人坐在一面。叶抚和敖听心坐在另一面。他们相对着。
本该最为激动的胡兰却一句话不说,闷头坐在那里,时不时以一种怪异的眼神看向叶抚,后者回以目光时,她又立马躲开。看样子,她在等叶抚解释。
叶抚会解释吗?他不会。
“这几天,你们在干嘛?”叶抚问。
胡兰没有说话,她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
“胡兰?”叶抚叫道。
胡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说不出的哀伤在里面。
“有在听我说话吗?”
胡兰点点头。
敖听心坐在一旁,没有参与到他们之间,神游天外似的微微仰着头,看着阁楼的一角。她幻想着自己找到恩人时,该如何去感谢,不对不对,要先问名字,上一次连名字都还不曾问来就不见了。
“那为什么不回答我?”
胡兰抿着嘴,“第一天,师姐带着我们在拜访神秀湖几个家族,之后,就一直在洞天里。在洞天里等你回来。”
她憋着气说了出来,末尾的时候带着抑制不住的颤音。
叶抚看了她一眼,没有就此多说其他。他用长钳翻动火坑里的灵炭火,零碎的火星知啦啦地飞出来,窜到空中然后迅速湮灭。
“她……她是谁?”胡兰最后还是没有憋住,颤抖着问了出来。
敖听心听到谈论起自己,低下头看了看。与胡兰不同,她的目光里是天性使然的好奇。
“前几天认识的,发生了一些事,我帮一位友人照顾她一段时间。”
“一段时间。是多久?”
“一个月。”
“一个月……”胡兰重复一遍。
叶抚皱了皱眉,他觉得她有点奇怪。
“只有一个月吗?”胡兰问,有些迫不及待。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叶抚说:“兴许会久一点。”
“久一点是多久?”
“不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
“胡兰?”
“什么?”
“我不在时,有认真做功课吗?”
“有,师姐在看着。”胡兰说着,陡转语气,“为什么要转移话题?”
叶抚语气愠怒,“胡兰,你有些失礼了。”
这不是一个学生对先生说话用的语气。叶抚听得出来,胡兰在质问自己。
“我没有!”胡兰情绪激动起来,噙着泪,似乎对叶抚冤枉她感到委屈。
敖听心缩了缩脖子,看不懂现在的局势,不敢开口说话。
“老师!”秦三月的呼声打破了僵持与尴尬着的局势。
胡兰偷偷地把眼角的泪花抹去,然后立马吸了两口气,平静一下心情。
曲红绡和秦三月从院子里进来。她们一下子就察觉到气氛的异常,将目光在敖听心身上停留了片刻。
“这位小姑娘是?”曲红绡看了看敖听心额头上的微微凸起的龙角,问道。她皱着眉,觉得有些奇怪。
敖听心以同样的目光看着曲红绡,瞪大的眼睛里满是一种探求的意味。她像是在曲红绡身上寻找什么,目光渐渐变得炙热起来,但又没有带着分毫恶意在里面。
叶抚稍稍看了看,然后说:“前两天认识的,帮一位友人暂且照顾一段时间……”他说着,看了看胡兰,然后改口道:“照顾一个月。”将最后三个字咬得分外重一些。
胡兰抖了抖身子,下意识地抓住身旁曲红绡的手,寻求一丝依靠。
曲红绡对胡兰的小动作出意心知肚明,便撰紧了她。她看着敖听心又问:“她是龙族的吗?”
“龙族……”秦三月和胡兰同时抬目看了看,确目地看着敖听心头上那一对微微凸起的角。
“嗯。”
“气息有些熟悉。”曲红绡转目想了想,轻声道。
“你也觉得熟悉吗?”敖听心忽然开口说话,分外激动,眼中几乎要涌出星辰来,一双手握得紧紧的。
曲红绡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敖听心站起来,同坐着的叶抚差不多高。她脸上画满了美好,欣喜地问:“你两年前是不是经过了中州南边三百里的黑匣海域?”
曲红绡在脑海里一番探索后,点点头,“是经过了那个地方,你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什么,“你是那条小龙?”
敖听心兴奋得蹦了起来,两边眼角的金色卷叶状印记泛起浅淡的光,变得生动起来,“是我,是我!”
她激动得忘了形,迫不及待地从叶抚背后绕过去,然后整个身子扑进曲红绡怀里,抱得紧紧的,然后抬起头,笑满了整张脸,“恩人,我终于找到你了!”说着,她觉得自己用“终于”这个词似乎不太妥,毕竟并没有怎么寻找过,立马改口,“我找到你了,恩人!”
曲红绡想来,禁不住笑了起来,她也的确没想到,会在这里再碰到那条小龙,“倒是没认出你来。”
那个时候的敖听心是龙形的,未化作人形,曲红绡第一时间只是感觉气息熟悉,倒并未去细致想过,没想到会是她。
“我可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一直没有忘掉你的样子。”敖听心满足地笑了笑,“那个时候你还是长头发,脚踏祥云而来,又帅气又漂亮。”
曲红绡伸手摸了摸敖听心的头发,心里颇为感慨,感慨的同时却忘记了,自己抚摸敖听心头发的手是牵着胡兰的那只手。
这里是敖听心和曲红绡重遇的美好场面。对于胡兰而言,却是晴天霹雳,雪上加霜。
她的眼神里满是死掉一般的悲怆,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先前牵着曲红绡的那只手还悬在空中,无处安放。她痴痴地低声喃语,“什么啊,抢走了先生,又抢走了师姐……”
叶抚的目光从敖听心和曲红绡身上转移到胡兰身上,他听见了胡兰的喃语,也确切地看到她脸上如同死灰般的苍白。上一次,她这般神情,是在叶抚告诉她胡至福的真相时。
他轻轻开口,“红绡。”
曲红绡应了一声,“先生。”
“你和三月带听心出去走走。”
秦三月在一旁没怎么说过话,一直充当看客的角色,所以她将每个人的表现都看得清清楚楚,不待曲红绡多说,便率先开口,“曲姐姐,还有听心,我们走吧。”
曲红绡这才反应过来,猛然回头看向胡兰,看到她无神的双眼时,心里忽地一阵刺痛。她沉顿片刻后,带着秦三月和敖听心出了火炤,然后离开洞天。临走前,秦三月以御灵气息将几天前发生的事同叶抚说了一遍。
火炤里只剩下胡兰和叶抚。学生和先生。
胡兰将披风裹得很紧,看上去很冷的样子。她眼睛没什么神采,即便是秦三月她们都出去了,也醒动不大。
“胡兰。”叶抚轻轻呼道。
胡兰抬起头,看着叶抚。
“你在想什么?”叶抚问,“能和我说说吗?”
胡兰没有说话。叶抚也没有着急,安静地等待着。
火坑里的灵炭噼里啪啦地响着,窜出许多火星子。叶抚偏头看向火炤外面,雾气还很浓厚,四周的一切都沉在朦胧当中。
“师姐说……”胡兰开口,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她说在这件事上,我想要什么答案,你就会给我什么答案。”
“什么事?”
“在我说之前,先生能不能答应我,答应我不要给我我想要的答案,说你心底真实的想法。”胡兰似在渴求,语气很低微。
在以前的日子里,她从不会以这种语气和叶抚说话。这种语气只会在害怕失去,想要挽留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
叶抚没有急着去答应,而是看着她的双眼,轻声问:“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想要的答案,就是我心里真实的想法呢?”
胡兰直直地看着叶抚,然后连忙躲闪开,“想过,但是不能确定。毕竟,毕竟,先生你,你那么……”
“那么什么?”
胡兰说不出来,她说不出来她对叶抚的看法。只得悲戚地说,“对不起,先生。”
叶抚弯了背,手肘抵在膝盖上,“我回来的时候,你很开心,但是见到敖听心的时候,你有些不知所措,有些惶恐,平日里你是话最多的,最有活力的,但是却闷了声,沉了心。”
“先生是觉得我吵闹吗?”胡兰有些悲观。
叶抚呼了口气,“所以啊,人在悲观的时候看待什么都是凄惨惨的模样。敖听心拥抱红绡只是因为她找到了期待已久的救命恩人,而你却觉得她会抢走你的师姐,以及,你的先生。”
“先生是觉得我小气吗?”胡兰有些没回过神来。
许久之前,叶抚就曾思考过三个学生的事。曲红绡已经有了自己的路,找到了方向,是最不需要他去操心的,只需要在背后看着她成长便是,偶尔给她一些指点,让她沉下心来;秦三月前途未知,未来一片迷雾,考虑她的未来是最为艰辛和困难的,但是她很懂事,很贴心,能在照顾好自己的同时,去照顾三味书屋里的每一个人,叶抚不需要去操心她的情感与心思;胡兰是最让叶抚操心的,她还小,难以处置好自己的情感,而留给她成长的时间又不多,不要看她平时里活得最开心,过得最轻快,实际上只是叶抚还不曾给她压力。
如果说考虑秦三月的未来很艰辛,那么胡兰的未来便是**裸的很艰辛。正是知道胡兰要面对的太多太多了,所以叶抚是对她最好的,是最疼爱她的,甚至有些时候叶抚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偏心了。
“我不觉得你小气。”
这其实是正常的,女孩子在情感上会敏感,叶抚并不觉得奇怪,不是人人都能像秦三月一样,对人的心思拿捏得那么分明。就像曲红绡,在两个师妹眼里,在外人眼里,那么的神气,那么的无可匹敌,也还因为温早见而犯愁,以至于不得不来请教叶抚。
若是在以前,还不需要胡兰尽快成长起来的时候,叶抚会把她现在的表现当作吃醋,安抚几句后便作罢。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有必要让胡兰迈出更大一步了。
“你问吧,我会告诉你我的真实想法。”叶抚说。
胡兰拽着披风的一角,有些艰难地问:“在先生心里,我……我是独一无二的吗?”
“当然,在我心里,只会有一个叫胡兰的学生。”叶抚语气平淡地告诉他。他不需要带上其他复杂的语气,只需要像平时说话一般同她说明便是。
“但是,三月姐姐告诉我,我当初成为先生的学生,只是因为我交了入学费。”
“是的,不禁是你,你的大师姐也是如此。”
“所以,我们之间就是被几贯铜钱所联系着的是吗?”胡兰悲戚地说。
叶抚温声同她说:“为什么你会这样简单地划上联系呢?起初的时候,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几贯铜钱将我们联系到一起,那只能说明,这是我们认识的契机,并不是我们之间关系的印证。”
“几百个日日夜夜的朝夕相处才是我们之间的印证。一起在桌子上吃饭,我们之间的每一句话,你从我这里,我从你那里得到所有感触,每一个动作、神情,每一份心思、念想,日日夜夜里所滋生着的存在于心里面的东西,才是我们之间关系的印证。”
他轻声说:“而那些,是不可替代的,是几贯铜钱所买不到的。这才是独一无二啊。如同你和三月,每一次的枕间细语都是你们之间不可替代的,是日久以来,所发生的,所影响着你们的东西;如同你和红绡,你对她的每一次念想牵挂,她于你的每一次教导和照顾,都是你们之间不可替代的,是你们独一无二的东西。”
胡兰的心里如同涌进了滔天的洪水,灌满了所有所有。她将叶抚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分明地听在耳朵里。这些话语使她振聋发聩,使这个年纪本该天真烂漫嬉笑欢愉的她懂得了许多,这些所懂的,本该是随着年龄,随着思想的深度去拥有的,而现在被叶抚用话语同她说明了。如果真的是十岁的,不曾经历过情感变迁的小姑娘,定然不能去理解到叶抚的话。
胡兰不同,她只是年龄是十岁而已,与那些一口一个“我心理年龄大于实际年龄”的幼稚小孩不同,她的心理年龄真的不止十岁。所以,她听懂了叶抚的话。她明白了,先生不仅仅是在安抚自己,也不仅仅是在说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如何,而是在告诉自己一些道理,在告诉自己去观想和发现身边的一切。
上一次这样的教导是发生在秦三月同井不停对弈后,陷入了昏迷的时候。那个时候,胡兰从叶抚那里知道了自己不能走在大师姐的背后,要走自己的路。
而这一次,胡兰知道先生在同自己说每个人都是独立存在的,没有谁是为了谁而存在的,人与人之间所存在的,只不过是相互之间的牵连,这种牵连或许是日夜的相处,或许是一份思念,或许是人群中的一眼……
“你是我的学生,但不会只是我的学生。我是你的先生,也不会只是你的先生。”叶抚笑了笑,“你不会因为没有我而无法存在,我也不会因为没有你而无法存在。”
他说得很现实,现实很残酷。他将这个现实的道理讲述给胡兰,不会因为她年龄小便去顾忌,她需要明白这一点,需要迈出这一步。
“但是,你于我而言,的确是无法取代的,只因为是你而已。”
“先生……”胡兰的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明亮,一如既往的富有生机,但已经不再是孩子那般纯真。
“如果有一天,你失去我了,你会怎样?”
“哪一种失去?”
“任何一种可能,反目成仇、死去、恩断义绝……”叶抚一连说了许多胡兰失去自己的可能,每一种都是消极的悲观的。“你会活不下去吗?”
胡兰有些害怕去回答这个问题,不知道如何说。
叶抚笑了笑,“那我先回答我失去了你是怎样的。”
胡兰有些紧张。
“若是有一天,我失去了你,我会伤心,我爱你这个学生有多深沉,就会有多伤心。但是,我一样会生活下去,一样会教导学生,一样会同其他人交往相处,一样的,即便失去了你,也不会有人能替代我心中的你。唯一不一样的只是我身边没有了你。”叶抚平淡地说了出来,一如同她陈述一个事实。
胡兰伤心了。这是人之常情,听到一个现实的答案会伤心很正常。但是她接受了,接受了叶抚给她的回答。
而叶抚也深知,当胡兰接受了自己的答案时,她便不再是小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