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抚和井不停各自落座。
这里是井不停的棋盘世界,所以随手化出一盘棋来很简单。
井不停执黑子,叶抚执白子。这场莫名其妙的棋局便开始了。但其实正如同叶抚所说的那般,下棋就是图个乐,好使说话的时候气氛尴尬了,手头有点事做,不至于手足无措。
“叶先生。”棋盘上黑白二子各落下十数颗的时候,井不停开口了,“你是学府那边的先生吗?”
叶抚摇头,“我说了,我来自三味书屋。”
井不停有些莫名其妙,他哪里知道什么三味书屋,而且叶抚这个说话的方式也让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学府的人。不过想来,能够随意进入这棋盘世界,应当也是触及到了道意的存在,至少也得是个半圣吧。而明显的,叶抚不是戈昂然和石祝,所以这让井不停猜想会不会这青梅学府里出现了第三个半圣,如果是的话,那青梅学府将一跃成为这东土的第一大学府了。一位半圣带来的文运,是相当可观的。
“那先生有什么事想同小辈说?”
“你不必拘礼,也不须用什么谦称,像平常一样说话就好。”
“那还希望先生不要见怪。”
叶抚摇摇头,“昨天晚上,你在平望楼见到了那守塔人,感想如何?”
井不停手一顿,抬目看了看叶抚,但叶抚目光在棋盘上。他不奇怪叶抚知道自己昨晚去过平望楼,但奇怪的是为何刻意提起了守塔人,而又问起了感想。说起感想,那自然是一言难尽。
“其实,我并没有见到那守塔人,终其到底也只是听了个声音。”井不停分寸未乱,自然淡定地说:“毕竟他一直站在黑暗当中,没有光进去。”
叶抚摇摇头,“这跟光无关。是他不想让你看到他。”
“照这么个说法,那先生你见过他?”
“见过。”叶抚点头。
一句轻巧的“见过”让井不停确定了叶抚非凡的本事。
“如果我告诉你,守塔人准确来说应该叫守灯人,你作何感想?”叶抚放下一子,抬起头来看着井不停。
“守灯人……”井不停想起平望楼上那三盏灯,眉目转动,片刻后反应过来。因为演算能力强,所以他能考虑到很多种情况,“守的是平望楼上那三盏灯吗?”
叶抚点头。“守灯人和你说过一句话,‘身负罪业之人才应该来到这里’。”
井不停忽然有些怀疑,他怀疑这叶抚是不是就是那守灯人,他顿了顿,然后点头说:“他还说了,需要赎罪的人才该去那里。”
“那你觉得需要赎罪是去那平望楼里,还是去取下挂在楼上的灯?”叶抚问。
井不停想了想,然后说:“是那灯吧。毕竟先生你也说了,他是守灯人。”
“你觉得你需要赎罪吗?”叶抚又问。
井不停忽地停了下来,凝眉看着叶抚,“先生这般言语是什么意思?”他总觉叶抚的话有点针对自己,但有感受不到任何敌意,这很奇怪。
叶抚没有回答他,面无表情,看不出什么来。
井不停沉默了一会儿后说:“赎罪也要讲一个所以然的,为谁而赎罪,为何事而赎罪,为什么要赎罪。在这三个里面,我找不到任何理由支持我去赎罪,即便我有过罪孽,但如果不是那些和尚,又有谁甘愿讲求一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亦或者了了然然一句‘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所以,我觉得我不需要赎罪。”
“你很明白。”
“多谢先生夸赞。”
“但现在的你明白太多反而不好。”
井不停眉头一皱,“此话何意?”
叶抚看着井不停双眼,从其中看到了一片无尽的星空,“你曾思考过天地无量,思考过人力如何胜天,思考过天地是怎么看待人的,思考过星空是否无垠,却从不曾思考过自己现在到底需要什么。”
井不停眉头微颤,张嘴欲言,但叶抚伸手阻止了他。叶抚继续说:“天地伟力,时代浩瀚,纪元世难,命星运数这些都是你在考虑的东西,但在考虑这些时,你从不曾想过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分神期一层修士。自古以来有人站在山巅望远,有人站在山巅望高,而你却是站在山脚下望远望高,你目力好,比其他人都看得远,看得高,但怎么不去想一想,站在山巅时,比那些山巅之人看得还高,看得还远是如何的感觉?”
这两句话蕴含的信息很多很杂,杂乱到让井不停这个当事人都几乎愣了许久。细细地将叶抚的话听到脑海里去了,然后回想起来才发现,他两段话便将自己从小到大的一生给说完了。
井不停坐在位置上发呆,棋盘里的棋子已经许久没有动过了。他们没在比赛,不讲究个手棋时间,如叶抚所说,这些事情才是正事。
“你很聪明,计算能力很强,强到几乎是绝无仅有,但是你很好奇,而且太过于好奇了,以至于你快忘记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不是生而知之,又何必在这个大好的年龄懂得一切。”叶抚声音渐渐缓了下来,“何况,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其实是前进路上最大的负担。站在山脚的人总希望能和山巅的人一样看到一些大道理,却不想站在山巅更加在乎的是发生在山脚之下的小道理。”
“先生……”井不停低着头,“和我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叶抚笑了笑,“我是个先生,为人解惑并不需要什么理由。”
“可是,特意来此,应该并不是这个原因吧。”井不停吸了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试探着问:“或许,这只是顺带的?”
“那么,你能从我的话里明白些什么吗?”叶抚没有否认。
对于井不停而言,不否认那就是肯定。
井不停没有回答叶抚的问,“若是在外人瞧来,先生刚才对我说那些大抵就是爱才惜才的一种表现吧。先生希望我能够明白自己到底该做什么。”
“那么,你觉得你是天才吗?”叶抚笑着问。
井不停忽然不知道如何去回答叶抚这个问题。我是天才吗?他在心里问自己。他是观星崖抬星人,是除了崖主以外身份最高的人,是阴阳家正守位第一人,拥有着一对可装下星空的双眼,能够看到的星空有多大多远,他的双眼便有多浩瀚多深邃,无疑,他是天元纪史上一颗璀璨的明星,在世人眼里,他毫无疑问是天才。但是叶抚问的是他自己觉得如何。
叶抚见井不停给不出回答,便说:“我换一个方式问。你觉得你所拥有的是天给你的,还是你自己从天那里拿来的?”
这个问题问出的瞬间,井不停怔住了。他忽地就明白了,如果只是看成就,看身份,看本事,毫无疑问自己是个天才,但是那些东西一大半几乎都是上天所赐予的,不论是那一对可以装下整个星空的眼睛,还是无与伦比的演算能力,都是天生,都是一生下就拥有的。他从未体验过,没有这些东西的日子。这般瞧来,似乎离了这些就会泯然众人了。
“先生。或许我走错了路……”井不停语气有些低沉。
叶抚当即摇头,“不,你没有走错。不论是对天地神妙之处的探寻,还是寻求内心的知解,都是你最应该去做的。你只是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而已。就好比现在,你创造这个棋盘世界,为了什么?”
井不停眼皮微动。
叶抚说:“我不是为了知道什么,而是想问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于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必和我说。”
即便是听叶抚这么说了,井不停也还是觉得叶抚应该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井不停,你应该如同你的名字,不能停下来。就好比你到东土来,是为了曲红绡,便不应该等她回来。”叶抚重新落下一颗棋子。
井不停没想到叶抚居然还知道自己这个目的,还是难免惊讶到了。他恍惚间有一种感觉,就是不论做什么似乎都只是在人的眼下。这一刻,他有些理解叶抚前面说的山脚与山巅之说了。站在山脚的人即便可以像在山巅一样做到抬头望高,望远,但是永远做不到望下,只有那些身居山巅的,才能对山脚一目了然。
“先生,莫非你要同我说的正事,便是曲红绡吗?”井不停还是想到了这一点,当然这也是叶抚所希望的。
叶抚点头,不同他做什么弯弯绕绕,在他这个层次,也不需要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
“我问你,你是喜欢曲红绡吗?”叶抚笑着。
井不停缓缓摇头,“我哪里知道这些。我只是对她好奇而已,好奇她没有命星这个情况,对于她本人……实在是不知如何说下去。”
“或许,好奇一个人便是喜欢的开端。”叶抚笑着说,“当然,也可能是厌恶的开端。”
“曲红绡那样的人,说不上所有人喜欢,但大概是所有人都厌恶不起来的吧。她太纯粹了,一心求道。”
“所以,她走在了你们每一个人的前面。”叶抚接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