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2)

从医生口中证实她得了血癌后,绘蓝的眼泪没有停过,她在路上哭、在超市垂泪,做菜时,泪替代盐巴增味,止不住的泪水,直到送便当时,她才喝令它停住。

敲敲门,一声请进,她走到他面前。

“你来了。”他已经连连看了十几次手表,猜不透,从没迟到的绘蓝为什么会延宕近二十分钟。好几次,他忍不住想打电话回去问问,问她是不是平安。

“我来了。”她没有意义地重复他的音节。

“脸色不对,你哭过?”他踱到她面前,细细审视她的表情。

她摇头“我没事。”扑进他怀中。

她很难不失控,算命阿姨的话是真的,每句话都应验了,她会克父母长辈,她会活不过三十,不,她连二十五岁都活不过,一年怎么够让她爱他,怎么能让她看够他,她要把爱他的心带进天堂、带进地狱、带进虚无缥缈间啊“你有事。”想推开她,可是她的手紧紧缠住交握著,不放、不放,她连一秒钟都不要放!放了手就断了线,他们再也接续不起前缘。

“没事、没事,只要你牢牢的抱住我,不要松手,我就会没事。”她耍了无赖,就容许她任性这一回吧!

他也舍不得放开她啊!叹日气,他将她圈在怀中,瘦瘦的身子,在他身上微微颤抖,她受委屈了?不!自嫁给他后.委屈,她哪里少受过,她不一直都是挺著胸熬过来?

“你碰上困难,无法解决吗?告诉我,我帮你。”

讨厌,为什么他要一眼看穿她?只是朋友、只是朋友,他们只是朋友啊!他不该那么懂她、不该那么透彻她的心,不该让她爱得连死都不甘愿。

在他怀中摇头,她的泪水泛滥成河。

亲亲她的额头,拍拍她的背,他不懂得怎么帮她把受伤的心缝补起,不懂得怎样安慰她不想告知的心。想起和季昀深谈,他知道自己必须松手,虽然不舍

“绘蓝,把事情说出来,让我帮忙好吗?”他在她头顶上方说话。

“我没事,真的,只要出借你的胸膛让我靠上一靠,我就会没事。”不明白为什么要对他说谎,大概是她已经把“不造成他的负担”奉作圭臬。

“好啊!胸膛免费出借,纯粹的友谊赞助。”他把友谊拉抬出来,证明自己的心没变化。

“友谊是啊!我好糊涂,我老是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忘记。”小脸再贴贴他的胸怀,她逼自己离开,这里不是她的地盘。“对不起,我失控了。”

伸指抹去她颊边的泪,泪水离开她的脸,却一串串挂上他的心。

“想不想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再问,他不想她一个人哭泣。

“没事,只是多愁善感。吃饭吧!我做了你最爱的炒三鲜。”

她转身,却又让他拉回来面对。

“朋友应该坦诚以对,何况秋天还早,不是多愁善感的好时机。”

“我几位朋友来台湾找我,太久不见,所以”她下意识说谎。

原来如此,担上半天的心放下。“我要开始吃味了,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朋友?我这个朋友要排到第几顺位去?”拨开散在她颊边的发丝,发觉她好可爱,可爱得像日本娃娃,只是太清瘦。

他从来就不在朋友那个行列,在她心中,他是她唯一的爱人

“我不是先帮你把饭菜送来。你还不清楚自己站在第几位?”

“说得也是,好吧!朋友来台湾,你就尽尽地主之谊,这几天别再帮我们送餐送饭。

他的话给了她绝佳籍口,因为,她和医生约了时间做化疗,听说做化疗会虚弱得下不了床,听说化疗会杀死正常细胞,听说有人受不了这种治疗,再也没醒来,听说不想、她不要在这里、在他面前想,她会崩溃

“那这几天我就不过来了,你帮我跟季昀姊说一声。”

“放心去玩吧!屏东垦丁很漂亮,你可以带他们去那边走走,要不要我的车给你开,你的小奥斯汀装得下那么多人吗?”

“目前不需要,等有需要时,再跟你借。”她轻描淡写带过。

“好,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说著,他的表情变得凝重。

他的表情让她扬起一阵不安,是坏事吗?那么不要跟她谈,今天,她承受的坏消息够多了,不要再加上一条,受不住的,她真的会受不住。

“我们以前谈过只要季昀点头愿意嫁我,我们就马上办离婚手缤”

“请你”她倏地大声截下他的话,两个人同时愣住。

季昀答应他,他们要结婚了?黎太太马上要易主?怎么办她要怎么办:噩耗不要一桩接一桩来啊!就算要判她死刑,也请给她喘息机会。

绘蓝苍白的脸色让他说不出口,他忽地想起,她要抱著他们的结婚证书才能入眠,想起她求他慈悲,求他给她时间,让她学会死心,她的心还没死透,他就要加上一脚,把她碾碎了吗?

可是,事情终是要解决的,他答应季昀在六月中办妥结婚典礼,好在扬扬的幼稚园毕业典礼上以父亲姿态参加。

“绘蓝,我和季昀”

“请你不要现在谈。”绘蓝第二次截下他的话。“有事情,可不可以等我的朋友回美国再谈,他们这几天就会离开,到时,你打电话给我,我一定会面对问题,不逃避。”挤出一丝笑容,骗他也骗自己,她根本不知道他要谈什么。

“好吧!等忙过这几天,我和你找个时间、找个地点谈。”拍拍她的肩,但愿他能少伤害她一点。

“嗯,就到那个”

“有抹茶蛋糕和焦咖啡的店。”他们异口同声。

“你看,我们还是很有默契的。”绘蓝抢著说,为他们仅存的默契快乐。

“当然,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黎儇接下她的话。

“朋友是一辈子的事,是不是?就算婚姻没了,朋友情还是在的,是不是?这份友谊和爱情一样,都会天荒地老的,是不是?”一连串是不是,问得她自己惊心动魄,她就要失去他了呀在她失去生命之前。

“对,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搅住她的身子,他抑制住爱的感觉。

圈住他的腰,她再度投身到他怀中,汲取他的体温,是的是的,她要和他一辈子,虽然她的一辈子短得好可怜,叫是她能拥有他一辈子,是真真实实、童叟无欺的一辈子啊她在他怀中又哭又笑,为她的一辈子高兴,也为她死去的爱情悲戚,再见了,她的爱情,再见了,她的一辈子

住了几天医院,精神恢复一些。绘蓝在清晨时分回到黎儇的大坪数公寓,推开门,一室清冷,有点落实,却更多的无可奈何。

“本来就是这样,难不成你还在期待什么?”她自问。

摇摇头,先进浴室洗澡,洗去一身医藥味,她换上粉色睡衣,坐在梳妆台前面。提起笔,将桌历上已走过的日子划去。

四月十七,今天是四月十七了,她和黎环已经结婚整整一周年,好快,三百六十五天,在一掐指间流逝

这一年,她做了一千零四十三顿饭,洗了他八百三十七套衣服,送上六百二十六朵花为他做的,这样算不算多?

拿起发梳,刷几下洗净的头发,头发竟缠满梳子,靠近镜子,她可以看到头皮上几个光光的洞,叹口气,早晚要掉光的,放下梳子,连吹乾它们都懒。

这几天,人在医院,闲暇多想得也多,一定要想开、看开,生死由命不由人,她能抗争什么?不服什么?时间到了,任是叱吒风云的人物,也不能不对死神俯首称臣。

她哭、她嚷、她怨尽世界不公、她放不下情孽恩怨又如何?生命终是要往前走、继续走到尽头,然后化成一缕轻烟,消失在茫茫人世间。

害怕吗?当然!谁知道死亡是怎么一回事?绘蓝告诉自己,她害怕的不是死,而是死后的世界,不过,她比谁都来得幸运,因为宠她、疼她的父母就在那个世界相候。

叹口气,她拿出抽屉中的结婚证书,和摆好久的离婚证书,一直以为用不著的,谁想得到,终是用得到。

再叹气,要不要签下自己的名字?黎太太早已离她好远。抱起她的结婚证书,不管未乾的长发,她蜷缩起身,躺进棉被中。

那天,他就是要跟自己讨论离婚事宜吧!耗了一年,也该让事情圆满落幕苦苦一笑,她的泪染上红色的结婚证书。说得冉豁达,她仍然无法放手爱情,她爱他啊!不想放、不愿放她多希望自已有权牵绊他一世

不懂得为什么有人在死前会叮嘱亲密爱人另觅幸福?那种胸襟气度她做不到!她想他握住她的手,陪她度过一次又一次的磨人治疗;她想在离开时,有他陪著走过最后一段。是不是她太自私?或者是爱他不够?她就是想待在他身旁每分每秒,直到死亡来临。

自私!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从不顾黎儇意愿,硬要嫁给他开始,她就是自私。自私地参与他的生活、自私地介入他的工作、自私地假爱情之名行掠夺之实,她是全世界最自私最自私的女人,现在她还能再为自己自私?

不行!她要是继续自私,会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湿泪侵上被褥,她的心化成寸寸相思

放手是该放手成全是该成全。说不定哪一日,他和季昀会连袂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一声“多谢成全”他们的幸福会是她生命尽头的安慰。

闭起眼睛,刘若英的歌声在她脑中盘旋。

看着你和她走到我面前,微笑地对我说声好久不见。

如果当初没有我的成全,是不是今天还在原地盘旋?

我对你付出的青春这么多年,换来了一句谢谢你的成全,

成全了你的潇洒与冒险,成全了我的碧海蓝天。

她许你的山盟海誓蜜语甜言,我只有一句不后悔的成全,

成全了你的今天与明天,成全了我的下个夏天

成全她早没了下一个夏天,自私她也没了时间再自私怎么做才是对?不知道朦朦胧胧间,她几乎要睡著了,好累身体累,心也累

电话铃响,她挣扎半晌,才从床头接起电话。

“喂!绘蓝吗?我是黎儇,你还好吗?”

是他,他终于打电话给她,生平第一次,她在空中接住他的声音。

“是我。”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累,你还在休息?”

“嗯昨晚没睡”再撒谎,她不成为他的负担。

“为什么?你的朋友回美国了吗?”

朋友?美国?她想好久,才想起那是她上一个谎言。

“今天一早的飞机。”

“难怪你没睡,是不是聊一整个晚上?你多休息,我下午再打电话给你。”

“不要!”不想挂上话筒,她想多听听他的声音。“你有事找我?”

“我想约你出来谈谈,不过不急,等你休息过”

要谈了?也好,早点谈开,谈开他的意,成全他的情,有朝一日他会感激她吗?不知道,但势在必行。

“就今天下午好吗?两点!两点在”

“在我们的咖啡馆。”黎儇接下她的话。

默契还在,可结束已成定局。他们将在今日划下end

“一言为定,不见不散。”挂上电话,她的唇角漾起一抹笑容,他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她不是孤单。

穿著薄外套,戴上呢帽,绘蓝坐在咖啡馆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穿梭往来的人群。大家都好忙,为生活、为工作尽力,只有她是悠闲的,因为,冉没有东西是她必须努力的部分。

把餐巾纸摺摺叠叠,叠成长方形,拆开,再摺成正方形,再拆开,一条条横横直直的线在纸面上交错。

“我是这一条线。”她画画纸上最右边的线。“他是这一条。”她再摸摸最左边的线。“我们在最遥远的两端平行,有一度,我还以为我们已经垂直交错,弄清楚了,才知道那只是错觉。”

“你自言自语在说什么?”黎儇不知何时在她面前坐落。

几天不见,她更瘦了,手背上的青筋浮现,苍白的脸孔隐在浓厚的化妆品之下。

“你很冷?”

“还好,不过感冒刚好,不想再染上。”轻描淡写,她不想他担心。

“是应该小心一点。”他知道,她的苍白有一部分因他,她早猜出今日的谈话内容。“一杯咖啡,谢谢。”他对服务小姐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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