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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极其不寻常的一个新年,原本的春节天气预测是多晴天宜出游,但年三十这天开始,几十年难遇的大暴雪突然南下袭击了这座城市。春节的最后一班归家列车晚点,许多人没有赶上团圆饭。
到了新年,医院只会比平日更忙碌,在医院吃团圆饭已经是所有医疗工作者的常态。
无论如何毕竟是新的一年,日子被赋予意义,总比平常的畅快些。
陈点无知无觉,他虽从梦境中抽离,灵魂却好像已经留在了那里。这个密闭的病房同样惨白,他望着白色的天花板,若非视线中的输液瓶一点一滴地落下来,他会觉得这个空间也没有时间的概念。
严戥守在他的身边,无论如何叫他的名字陈点都没有回应,他不吃不喝,严戥问他要怎么样才肯吃东西,陈点不说话。
“要我走吗?”严戥问他。
陈点睁着的眼睛闭上,他已经盯着天花板很久,闭上眼的瞬间干涩的眼睛流下泪水。坐在他身边的男人拖沓着起身离开,时间一分一秒拉长,严戥从起身到离开,用了很久。
接着他的母亲走进来,陈若素双眼红肿,她说:“点点,吃点东西吧。”
妈妈…陈点张嘴想叫他,但喉咙异常干渴,他突然想到这两个字是大多数婴孩学会的第一句话,陈点的心脏像被一把钝刀凌迟一般痛,他和自己的母亲四目相对,陈若素不忍地用手掌抚摸他的双眼。
“不想了宝宝,我们不去想那些。”
他吃了些东西,然后很快又全部吐完,陈点的消沉显而易见,他稍微鼓起一点的脸颊凹陷下去,失去孩子让他的激素再一次发生猛烈的波动和紊乱,蓄乳的胸部像被瞬间抽空一样干瘪,他的身体真的变得怪异难看。
严戥彻底消失了,他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再也没有见到严戥。陈若素和江茂山轮流守在他身边,宋敏华也来过,但他的父母完全不欢迎她。
很快,外界传出严戥婚变的消息。有知情人士披露他是彻头彻尾的同性恋,在节目上大秀恩爱不过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他家有贤妻也不妨碍他在办公室养有同性情人,情人和正室相争,严戥在除夕夜逼死了自己妻子肚中孩子。也有人透露其实情人和妻子就是同一人,严戥的妻子是个罕见的双性人。
再联系到前些日子严戥的妻子在世纪大道出车祸的新闻,严家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同样被翻出来,他们成为了这个春节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陈点全然不知,出院后他回到父母的新家,蜗居在自己的小房间内。外面的暴雪不止,世界像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什么都想不到、也不想要。
某一天他终于有了想要的东西,他说想要养小鱼,在网上搜索了图片给自己的父母看,像孩子一样稚气。
这让江茂山十分犯难,陈若素说为什么,你给他弄好不就好了吗。江茂山说这并不是买一个盆、放几条鱼那么简单的事情。
鱼缸要开缸,陈点给的图片上还有造景,包括其他零零散散的东西,他询问了自己的好友,但大多是养大鱼的,没有陈点想要的东西,春节去配置这些所有的东西并不是一件易事。
陈点知道后也不强求:“好吧,没关系。”
某一天家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和他想要的一模一样的鱼缸,小小的一口空气缸,养着一条透明的鱼,和他想要的一模一样,陈点蹲下来看了一会儿,陈若素和江茂山在一旁看着他,很小的一条鱼,因为透明所以看得到他的鱼骨,是粉色的。
他又闹脾气一般说不想要了,拿走吧。
江茂山和陈若素没办法,他们不知道陈点究竟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在发脾气。
江茂山走进楼道里,零下的低温裹挟着大风,严戥站在黑暗处,只有猩红的一点烟蒂。
“他说不想要了,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江茂山低声说。
严戥嗯了一声:“那我拿走。”
“你们当初结婚,确实是我们有求于你。但是这一年你也看到了,陈点是我的孩子,我也会心疼…”
江茂山觉得自己无能,“您高抬贵手…”
严戥机械地转过头,他意识到江茂山要说什么。
“你们…离婚吧。”
“我作为父亲…钱会慢慢还的,陈点他还太小…
“就放开他吧。”
严戥只觉得浑身冰凉,冷风刮在他的脸上,像是陈点那天打他的巴掌,他抬头看了一眼江茂山,冷漠且心狠:“不可能。”
不可能。
他绝不会放开陈点。
他从陈点那儿又拿回这个小小的鱼缸。
海市的花鸟市场春节休息,这不算一座很有人情味的城市。人脉在此刻没有任何用处,一条小鱼着实难住了他。他冒雪驱车赶往临市的集市为陈点凑齐装备,回程的路上在高速上遇上连环追尾,严戥如果早一分钟上高速或许也会遭此横祸,他将一切都视为上天在给他补救的机会,那小小的鱼是他现在的救命稻草。
想起陈点醒来后问他他的小鱼在哪里,严戥立刻意识到了这对陈点意味着什么。
雪停的那一天陈点出去走了走,陈若素挽着他。他下腹的酸痛已经消失不见,但走路的姿势仍然很变扭,这是他刻意为之。
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离开了,甚至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陈点知道自己留下了偏执的执念,他刻意让自己痛一些,记得深刻一些。
整个世界都是白色的,这让陈点感到心安。
严戥就那样慢慢向他走过来,陈点愣愣地看着他,陈若素见儿子如此这般,挽着他的手慢慢松开,她走远了离开,将一切选择权交给陈点。
“冷不冷?”严戥弯着眼睛握住他的手,哈了一口热气,“我陪你走一走好吗?”
他没拒绝,这时候他们已经一个月没有见面。
一年只有十二个月,他们一个月没见面了。陈点穿得很严实,胖胖的羽绒服让他走路的时候像一只企鹅,严戥这么想着,也这么说了。
陈点笑了一声:“如果宝宝四个月了,我走路的时候真的会像企鹅一样吧。”
气氛骤然冰凉,陈点摸了摸脖子上价值不菲的无事牌,他自然知道严戥担心他、喜欢他。但他们之间到了这一刻,已经不再需要去纠结他的丈夫是否接受他的畸形这样狭隘的事情,他不会再因为丈夫的冷落而自我厌弃自我怀疑,那真的太幼稚了。
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一条生命,陈点恍惚地想道。
是一条生命。
这要怎么修补呢?
这真的是地壳运动造成的世界上最高的山峰那样不可逾越的珠穆朗玛,他们被分开,需要从南坡和北坡各自登顶才能重新在一起,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严戥低下头:“我们还会有的,我们还会有的。”
陈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凭什么还要再次为你生孩子呢?严戥,说让我去做缝合手术的是你,知道我怀孕后不想让我生下来的是你,现在孩子没有了,你说我们还会再有一个孩子?”
“凭什么呢,严戥,凭什么啊?”他笑得比哭还难看,“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愿意为了你,那么做…我做的很多了,严戥,我真的做了很多了。”
他说不出话,他悲伤的妻子向他哭诉,但严戥无法安慰,因为一切都因他而起。
沉默蔓延,话题陷入绝境,陈点抹去脸上的泪,他知道严戥过来只有一个目的,他今天拒绝,严戥就会一次又一次地过来,直到他同意。
他讨厌麻烦,也讨厌多余的感情浪费,如果事情最终都只有一个结局,那么陈点甘愿早一些接受。
“我会跟你回家的,我是你的妻子。”陈点声音渐渐小下去,“我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的可能了。”
严戥睁大了眼睛,陈点的前一句话仿若一道光,严戥大喜过望,他刻意让自己忽略陈点的后一句话。
只要还有可能性,只要他们还在一起…
陈点想不到自己的人生还会有什么可能,只看到一望无际的黑色浪潮。
他认命地接受严戥的妻子这一身份,甘愿做一朵枯萎濒死的牵牛花,附着在严戥的身边。
这一年他二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