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州州治,霁阳县,霁阳城。
暑热正过,蝉嘶终了,早晨气候舒爽微凉,月前随着自家小姐来到霁阳城周府内的婢女绽梅,正细心地为甫成为周家大少奶奶不久的唐雪梳理一头乌亮青丝。
她服侍的唐家大小姐家境本就富裕,唐府老爷甚至还是当今太后远房一支表亲,而小姐如今嫁入霁阳城内首屈一指,克I南北货的广顺行内,两家权贵联姻,更是富上加富。
绽梅才将小姐发髻盘好,唐雪忽地微转了脸容,状似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绽梅,你随我嫁来周家已有月余,不知对你主爷可有什么想法?”
“姑爷?”绽梅簪钗的动作顿了顿,琢磨了会儿,言语恭敬地回道:“姑爷是位好良人,对小姐很是疼爱。”
“何以见得?”唐雪柳眉微挑,不以为然地问。
“绽梅本以为姑爷照看着商号中几十家店铺,定然无暇顾及府中大小事,没想到姑爷却几次向奴婢问道,小姐可有喜爱些什么吃食零嘴儿,或是些杂玩小物,说是下月出外办货时要替小姐带回来,要教小姐大大地高兴一番。姑爷很体贴小姐,自是位好良人。”
唐雪唇角勾了勾,笑意却没进到眼底,夫君私下向她的陪嫁丫鬟打探她的喜好,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唐雪冷哼了声,偏眸打量起素来服侍她的绽梅。
这绽梅自九岁入了唐府,跟着她到现在已经七年有余,近几年来出落得益发灵秀标致,伶俐聪慧,夫君会看上她,倒也不是太令人意外。
只是,她才新婚月余,就连新房内的大红囍字与红布纱都尚未拆除,夫君便向她开口想收偏房——不是需要伺候正妻的通房丫头,而是偏房,未来若她有了孩子,孩儿还得称呼一声“二娘”的偏房对这个微不足道的下人绽梅,夫君当真是疼爱得紧。
唐雪不是滋味地道:“绽梅,既然你也认为你姑爷是位好良人,那么,你姑爷昨夜向我提及要收你入房之事——”
“小姐,奴婢不敢,奴婢对姑爷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唐雪话还没说完,绽梅便屈膝跪下了。
虽说,她是小姐的陪嫁丫鬟,习俗上是安排给姑爷的通房丫头,但是,她并没有存着任何跃上高枝变凤凰的念头,而且,当初小姐出嫁前,唐老爷明明四处打探过姑爷的品行啊。
据闻,近几年接下广顺行主事大责的周万里,雄心壮志、经商有成,不上妓院,不喝花酒,人品才德皆为上乘,而广顺行底下几十家克I南北杂货的买卖,从粮食稻米、茶叶香粉、面粉油糖、布匹绸缎货品更是包罗万象,应有尽有。
便是因为广顺行的商誉如此良好,而周万里的风评也是极佳,于是唐老爷才放心地请人托了媒,安排她随小姐出嫁,怎么小姐与姑爷才新婚不到月余,姑爷竟就想收偏房了?这叫打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姐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绽梅垂首,心中存惑忐忑,语调却仍是持平守礼、神色恬静,殊不知,她如此淡然的神色却惹得唐雪更为不欢快。
“你没有非分之想,这么说,倒显得你姑爷一厢情愿?”奴婢不敢?她哪里不敢?瞧她现在脸上的神色,不惶不惊、不惧不怕,即便是如此时刻,她的回话依旧谦恭有礼、柔嗓徐徐。
想从前在唐府里时,爹、娘直夸绽梅聪明伶俐,就连到唐府教授她琴棋诗书的夫子也总夸绽梅资质好,一听便会,而现在,竟连她新婚不久的夫君也想收绽梅入房?!
绽梅有哪里好?她不过是个下人!虽是容貌姣好,气质出众,仍是个下人!
唐雪越想,越感到无比难堪,又忿忿道:“绽梅,你本是我的陪嫁丫鬟,将来要靠一子半女捞个身分不是件难事,更何况现在你姑爷还没要你伺候,便想为你安个身分,这样,你也不愿吗?”
“小姐,姑爷是人中之龙,奴婢万万不能高攀。”绽梅回话依旧回得平静,言谈间拿捏极有分寸。
又是这样!绽梅身上老有股宁静悠远的氛围,有股耐人寻味的特质,教人站在她身旁,即便再如何风华绝代,都要成为她身后不值一提的风景。
唐雪瞧着她,恨恨地道:“你既为仆婢,想做什么可由不得你!”
“奴婢言语僭越,已然知道错了,小姐觉得怎么办好,奴婢但凭小姐发落便是。”绽梅停顿了会儿,明白自个儿真的惹小姐生气了,答得有些无奈、认命,与自我放弃。
是啊她本为仆婢,想做什么、愿或不愿,又怎么能由得她呢?
命运总是不由人,更何况,她在尚未成为奴婢之前,也从未能掌握过自己的命运与去留。哪里走?哪里留?又何妨呢?浮萍无根,飘飘无依,又如何?
唐雪居高临下地站在绽梅面前,摇首仅笑。
她还能怎么发落?丈夫已然向她开口,难不成她能在这当口撵绽梅出府吗?一条善妒便能令她犯上七出之罪。
“起来吧!我今日想去城内逛逛,你去找和香,要她待会儿随我出门。”
“是,小姐。”绽梅起身,望着小姐背对她的身影,思及这几年来都是她随小姐出的门,小姐如今不要她陪,想来是决心与她划清界线
绽梅提裙欲走的步伐一顿,心中突生惆怅,复又旋足,在唐雪的身后跪下,朝她磕了几个响头。
“小姐,奴婢蒙您不弃,让您照顾了好些年,绽梅很承小姐的情,谢谢当年小姐帮助绽梅葬母之恩,还望小姐日后多加珍重,健康安泰,与姑爷百年相好,万年富贵。”
她以为自己无依无求,早已没有感情,却原来,再怎么无情,对日夜相处之人,也会心生不舍。
绽梅举步离开唐雪的房间,从容步伐依旧优雅,方寸间却有股说不出的沉重,隐约有种即将离府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