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冲虚后不久,待身体转好,景元便每日与彦卿去云骑校场锻炼,为不知何日来临的地府一日游作准备。
晨练第一日,校场外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吃瓜士卒看他们俩比试。师父教徒弟常见,前罗浮将军教现联盟剑魁少见。更别说自从景元离世、彦卿调离罗浮云骑,这等规格的比试尤为罕见——罗浮剑首之位再次空悬,离了故乡的彦卿没有收徒,爱子景行又弃武从医,将士们只有在其他仙舟剑首造访时方能一饱眼福。前些日子,景元未死的消息乍由丹鼎司传来,将士们的欢呼声几乎掀翻屋顶,而今晨景元与彦卿并肩进入云骑驻地的那一刻,消息便不胫而走,很快传遍了整个军区。
是日天朗气清,带着初夏暑热的湿气,景元彦卿皆着云骑将领夏日武服,上身短袖、下身裤子束进布靴里,两人招式起,溅起洋洋尘土。
彦卿出远门爱用兵器亦不离身,景元还阳前最常用的刀却在罗浮博物馆展出,要物归原主还得写申请打报告,行政上的流程免不了时间,他只得去军库里挑选了把趁手的刀姑且先用着。
师徒二人先以掌短暂过了几招热身。彦卿听出景元呼吸不稳,去武备架上取剑时便动了心思。
他回身,背持燕啄剑,另一手掐剑诀,景元则单手抱刀,略一点头,两人双目相对,同时出招!
彦卿挥剑向景元冲去,嘴里怒喝一声,手上却放慢动作,虚晃一抹,见景元出刀欲拦,他这才手腕一转,又朝前刺去。
“——你在做什么?”
景元挡下彦卿攻击,后撤半步,两人短暂错身,在周围士兵们的喝彩声中,他以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轻声问彦卿,语气里带着些许责备。
彦卿知道景元将他的手下留情误会为习武懈怠,却又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拂了景元面子,大脑飞转,正犹豫着编个什么借口,景元却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拎刀撞向彦卿,横劈而去!
彦卿一惊,心神回体,提剑、接招!
兵刃相接,彦卿虎口发酸,咬牙运气,堪堪停住景元的刀锋。
景元膂力过人,这点彦卿自然是清楚的:二百年前,他年少无知时偷拿他师父的武器耍,空中舞动刷刷刷,那叫一个威风,第二日起来时肩背酸得不行,又不敢让景元知道他双手软软如面条的原因,只得无理取闹了好久,才逃过那周的剑法训练。
彦卿大喝一声,拨开抵在面前的寒光。
景元有些用不习惯这玄铁刀,手臂飘了两寸,也不再逼彦卿,却是收刀再砍。彦卿有了准备,以剑去击景元的下盘,景元见招拆招,腾空飞跃、躲过彦卿一击,并借着落地的势头朝彦卿直劈而来!
彦卿翻身躲闪,堪堪避过景元这力敌千钧的一击。金鸣一声,景元刀刃击中地面,围绕彦卿左右的飞剑从中折断、被生生震碎一杆!
“好——!!!”
周遭人群山呼般爆喝。
“再来!”
彦卿从地面上一跃而起,抹了把脑门上的汗,不服气道。
景元也不客气,彦卿只是将将站稳身形,他便再起攻势、挥砍而去。
景元在战场边上是个擅长以少胜多的将才,上了战场却是个千斤扫四两的勇夫。师门上下皆用剑,唯独他爱用破阵刀,出入敌军如切瓜切菜一般,也可见一斑。彦卿则同时承袭了师祖镜流与师父景元二人的特色,年少时张扬恣意,年岁渐长则愈发收敛锋芒,喜好以退为进,乍一看去,反倒显得比景元更柔和些。
刚柔相济,阴阳相生,看得围观者好不兴奋,连连叫好,更有甚者,上头眼睛还挪不开,下头身体已难自控、跟着场上招式比划。
两人酣战数场,清晨至正午,渐渐的火伞高张,沙地上满是二人飞溅的汗水。景元已经解了前襟,袒露出紧实的胸腹,他的肌肤因先前流浪时的曝晒而不再苍白,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一层健康的光泽。
彦卿也热得不行,满头满脸是汗,但他不能脱,只得运气给武器镀霜,指望这点可怜的人造冰给他带来一丝夏日清凉。但景元漂亮性感的胸肌腹肌又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摇来摆去……彦卿越战越心猿意马,越战越汗流浃背,满脑子都是昨晚他挂在他师父身上时,他大腿内侧与那精瘦结实腰腹摩擦的感触,他晕晕乎乎地想: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如今黉学禁止师生恋……
终于,彦卿忍不了了,他看准景元攻击间隙,向后连撤三步,朝前一拱手:“受教了。”
周围不少将士也有些看疲了,一手搭凉蓬,一手捂饥肠。见彦卿点到为止,立刻有人窜至场边,一棒击响斗大的铜锣——那锣平常是用来报时传令的,敲一下是解散,敲两下是放饭,连敲数次则是集合——一声震响,跨越整个校场。
于是景元也不好意思再比试下去,他正了正衣襟,朝彦卿行了抱拳礼,接着又向周围的将士们一一行礼,彦卿见状,丢下擦汗的毛巾,跟着景元一起谢过捧场的云骑军人们。武人们皆是心直口快的性子,不住夸口将军威风不逊当年、教徒有方,又上来对着彦卿一阵又揉又搓,不少人是看着彦卿长大的,今昔对比,宛若昨日重现,一群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行礼道谢半晌,景元终于半搂半抱地将彦卿挟出人群,去浴场沐浴更衣。
彦卿来时朝门房要了一间单间,本是为了隐藏他异于一般男性的胴体,此时却歪打正着,行事颇为方便。
——彦卿迫不及待地关上淋浴间的门,将自己扒了个精光,又要转身去扒景元,景元却早已三下五除二,光着两条长腿、开了龙头调水温。彦卿眼睛毫不掩饰地瞟来瞟去,一手摸上景元胸口,另一手在下腹流连。景元闷哼一声,将莲蓬头调转了方向,喷了彦卿一头一脸。
彦卿发出不满的抱怨声,随手抹去面颊上温热水珠,草草在水流下抓了抓头发,又忍不住将手放回景元身上,借着水的润滑反复摩挲。
景元呼吸一窒,将彦卿整个人提溜过来搓洗,动作无比熟练,毫无情欲色彩。洗完彦卿,他方才开始清洁自己的身体。
彦卿两手沾了皂液,嘴上说着帮老公搓背,手上却顺着景元优美的脊背线条一路往下,揉搓他紧翘的双臀。
景元正在洗头,双眼眯着低声警告彦卿:“别胡闹。”
彦卿正玩得爱不释手,手指戳来戳去,颇有开疆拓土之意。景元转身冲洗满头的泡沫,问:“想上我?”
彦卿只是戳着玩,景元臀肌放松时软软弹弹的,摸起来颇为舒服。但这样一问,他不禁恶作剧心起,故意一手包住景元一边屁股,将两人身体拉近,肌肤相贴,亲密无间。
景元身上热且光滑,彦卿舒服得几乎要呻吟,他竭力忍住,抬头用鼻尖蹭景元的下巴:“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上面那个是怎么个滋味呢,您教我嘛……好不好?”
景元深深看了彦卿一眼,说:“好。”
彦卿一震:“……!”
他讪讪松了手,有点无措地观察景元表情:生气了?好像也没生气……但景元脾气一向很好,是只笑里藏刀的大狐狸精。
景元转过身去,大大方方地将后背展示给爱人,他向后递了一块毛巾,示意彦卿帮他搓背。
彦卿将景元的长发拨到一侧,手指划过脊背上的斑驳疤痕,又听见他男人说:“今晚就试试。”
两人洗完又抱着腻歪了一会儿才出来,念在是公共场所,浴场又不隔音,只能这般点到即止。
浴场外树荫下,景行捧着脸蹲着等父母,起身时腿都麻了,一个趔趄歪在景元身上,嘟囔着抱怨:“你们俩好慢……”
彦卿弯腰给儿子按腿,顶着一头湿发扭头朝景元偷偷作了个鬼脸,景元用手指了指彦卿,又指了指自己,无声地作了个口型,意思是下次要抱回去再抱别拖拖拉拉的,彦卿看懂了,正要打手势反驳,这边景行却有所察觉,只得收了动作。
景行一扭头,瞥见彦卿动作后半段,狐疑道:“你们俩背着我打什么哑谜呢?不会又是十王司的事情吧?”
和冲虚商谈的内容,自然是天机不可泄的,景行这几天缠着两人问了许久,都没问出点头绪来,于是对父母关起门来商量事的模样格外敏感,几乎成了条件反射。彦卿有时看着景行,心里想起很多年前的他自己,那时景元也是这样,总是什么事情都不告诉他,使他几乎有些恨景元了,但此时此景恰如彼时彼景,只是他从被蒙蔽真相的小孩,摇身一变成为了和景元一起隐瞒事实的大人。这使他心里一面可怜起哀求的儿子,一面又可怜起孤独的爱人来,不被信任的感受很酸楚,但欺瞒所爱之人同样苦涩,他有些心力交瘁,几乎有些害怕和儿子独处了。
景行的学籍已暂时调来了罗浮,用了公务必需的理由,白日里常常去丹鼎司里实习,晚上回到住处时却说在医馆食堂吃过了,一次两次还好,连续一周皆是如此,两位家长都明白:这是半大小孩耍脾气呢。
——所幸,景元及时填补了彦卿的缺位,他太习惯这样一个不被理解的高位者的身份了——或是扮演一个不善表达爱意的父辈。彦卿和景行产生隔阂后,他自然地成为了家庭内的润滑剂。
景元捧着一碟餐后点心去景行房里找儿子聊天,头两次是还没待上一分钟、便被赶回彦卿身边了,他倒也不气馁,更不端长辈架子,每日雷打不动端着一碟甜品去敲门。所谓诚心所至、金石为开,更别说景行心里还存了几分亲近他的心思,很快景元便获得了儿子给予的豁免,以及每日饭后的甜点时间的畅聊权。
但景行对真相的执着又极其像彦卿,父母不说实话,他心里始终横亘着一条沟,一家三口晚上散步时,他和彦卿几乎像互斥的两极,一旦并肩行走,景行便自动向外弹开两丈去。
小行就是因为太亲你,所以才更不能接受你不说实话——景元这样安慰过彦卿过好几次,但彦卿还是很沮丧。他和儿子向来都是最要好的,因为他既是景行的父亲,又是景行的母亲,自己还是少年,却又成了家长,自然观念上不像那些四五百岁才生儿育女的仙舟人一般老顽固,又受了景元育儿方式的影响,在物质上也从不委屈儿子。以前彦卿最喜欢景行带黉学里要好的同学来家里作客,他会竖起耳朵偷听儿子向同龄人们炫耀他有一个多么开明的爸爸,并独自坐在书房里傻笑。
更何况,他当初可是连景行的出身都隐瞒了,事到如今,他只是不能透露一些政治上的伎俩,这孩子怎么就这么犟呢?
“你们俩到底在说什么悄悄话呢……!”景行又问了一遍,语气有些上火。
景元单手撑着儿子肩膀、眺望远方回答:“没什么。”他感受到儿子的炯炯视线,开始跑火车,“我没和你们一起长期生活过,所以你大概还不知道……我头发太多了,洗澡向来慢,你爸爸刚刚在骂我,让我干脆夏天剃个寸头,又清凉又方便,还不用担心长痱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彦卿想笑,又想跳起来亲景元一口。
景行甩了甩腿,高兴道:“我好了!去吃饭吧!”
三人在云骑食堂用午饭。军队饭分量都大,景行吃得直打嗝,摇摇晃晃去隔壁丹鼎司上班了。景元和彦卿饭后则开始犯懒劲儿,头挨着头,屈膝坐在校场边看士兵训练体能。
碧空灿阳,青草芬芳,景元有些睡意,头一点一点的,彦卿便抱着他的头到自己怀里,示意景元眯一会儿。
景元挣扎睁开双眼,努嘴朝场中央乌泱泱一群人:“没关系?”
两人举止亲密,毕竟,爱意难以自控、更难以掩藏。
彦卿心知景元担心外人看出点什么,乱说闲话。景元退休了不要紧,但彦卿还有着一官半职,之后在军队里怕是难做。
彦卿用手将景元双眼一遮,在他胸口一抹,从怀里口袋抄出一条手帕,盖在景元眉眼前挡太阳,道:“您就睡吧!我想开了。”
——说是想开,不过是他某夜在房里等景元和儿子谈心回来和他睡觉等得无聊,又忍不住跑去阳台偷听,却听见景元一本正经地给景行开情感小课堂。
儿子和那在罗浮当兵的曜青小姑娘互相有好感,却又担心异地恋、年龄差等现实问题,踟蹰不前,迟迟没有下一步。
那时景元在给儿子上助攻:“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你才二十不到,年轻人就该多折腾,别怕,只要你与她是你情我愿,妈妈就支持你。”
这句子彦卿自然也读过,只是那时正是景元离开他的岁月,他沉湎于悲伤中,只能被“人生长恨水长东”这般慨叹命途多舛的诗句打动些许。
但如今再听,彦卿终于听出另一层意思来——这诗本该传达的意思来。
景元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而他又是常在死生之境出入的人,他连生死都无所畏惧,为何要那样畏惧世人的眼光?
更别说,景元与他们回曜青后总归是要住在一起的,一家门迈不出两家人,景行与景元又生得那样像,明眼人一看就知是怎么回事——只是大约不会想到这孩子不仅仅是景元的亲骨肉,更是他与彦卿爱情的产物之一。旁人大概只会觉得神策一家贵府真乱,将军风流又无情,捡来的徒弟又当继子又当小情人,养大了娶过门给亲儿子当小妈,真是方便。
景元闭着眼睛问:“真没事?”
彦卿恼道:“您再不睡我就要亲您了啊!”
景元这才闭嘴,动了动脑袋,耳朵枕在彦卿柔软的大腿上,鼻尖蹭来蹭去,深深呼吸,侧过身睡了。
一阵斜风吹过,吹来天边几朵淡云,霎时晴转多云再转阴,彦卿被吹得很舒服。那日头被云一挡,也不狠毒了;他低头看了看怀中酣眠的爱人的侧脸,心中有点莫名的悸动,就好像他青春期那会儿一样。那时他每天早上推开房门前都要耳听八方,以免在走廊上撞见晨起的师父,只披着一条长袍半醒的景元慵懒又性感,对情窦初开的他来说简直是行走的芳心收割机,看见了、眼睛就钉上去了,恨不得像小孩子一般飞扑上去,但又想像个大人一样,向他的师父索取情人式的拥抱。
真是有趣——他年轻时总听人说,两个人相爱久了,激情就淡了,罗浮在一起几百年的伴侣,没有哪个不是亲情多过爱情的。彦卿以前也想过,是不是百年之后他就不是那样喜欢景元了,但这样也没关系,他们俩本来就是家人、是师徒,相爱只是多了一种身份、多了一种对他们俩关系的诠释,他无怨无悔。
但现在他还是这样喜欢景元,分开的二十年岁月没有磨灭他对景元的爱,反而只让失而复得后的心重归初恋时的本色。尽管相处模式愈发老夫老夫,几乎到了心灵相通的境地——景元一动,彦卿就知道他只是睡得辗转,还是要醒了——彦卿心里却仍然像那个推门前要平复心境的少年一般爱慕着景元。
景元睡醒了,扭过身子、面朝上仰望着彦卿。
彦卿洗过澡后头发就没再束起来,他低头,长发在景元脸上落下一片阴影:“嗯?”
景元注视彦卿双眼,忽然笑起来:“老婆,带你去买剑?”
彦卿这才想起来他的剑碎了一把,他摇头:“之后再买,你睡就是了。”
景元又说:“我想亲你。”
彦卿耳朵红了。景元坐起身,手却还放在彦卿大腿上,捏来捏去的。他说:“走吧,不买也走,这边人太多了。”
景元手掌的温度透过一层薄薄的武裤传来,彦卿只得别扭地起身,身后跟着景元。工造司就在丹鼎司旁边,两人也不消代步工具,并肩慢慢走了过去。
工造司内熟人不少,也几乎都听闻了景元之事,见师徒二人迈入武铺,倒也见怪不怪。
彦卿的飞剑成套售卖,当值工匠先来看了断剑受损情况,见整支剑裂得像龟壳一样,显然不便修补,这就找出了替换飞剑为彦卿安装、调试。
智剑连心,彦卿解开领口,露出后颈,工匠戴了一次性手套的指尖摸上他的脊椎骨棘突,那处皮下穿刺了两个黑色的神经电信号接收器,需要与新的飞剑连接。
彦卿被戳弄得有些难受,工匠显然不敢冒犯了剑首大人,动作格外小心,却因为过于紧张而迟迟建立不起有效回路。
始终站在一旁安静观看工匠动作的景元开口:“我来吧。”
“大人,这不合规定……”工匠嚅嗫道。
景元抬眼看了工匠一眼:“你手上按着的那两个穿孔还是我帮他打的。”
工匠只得让开,景元戴上手套,以70%浓度异丙醇消毒双手,再以镊钳从匣中取出微电极矩阵,空着的那手拇指按住彦卿大椎穴,食中二指将刺入皮肤的信号装置抽出,另一手平稳地将电极贴了上去。
“痛吗?”景元问。
彦卿知道这不是在问电极装置,仙舟科技千年进步,使得真气操纵单元的侵入性极小,不再需要外科手术切开人体、植入脊髓灰质内,只需要穿刺真皮层,将信号接收器植入皮下,实际操作起来则与打耳洞相似,短痛那么一瞬,后续好好保养防感染、便与常人无异。因此,也有剑士选择穿刺耳骨或眉弓,武器与耳环、眉钉一起,成为个人装饰的一部分。
——景元是在问早上剑被震碎时他痛不痛。
彦卿不敢摇头,怕扰了景元动作,只能发出一个否定的鼻音。
“刀不趁手,没把握好力道,幸好刀只开了单边刃,没伤到你。”景元声音里带着歉意,他将一字形接收器穿回彦卿体内,“好了,站起来试试新剑。”
工匠如临大敌地站直身体,掏出玉兆打开智剑程式,配合彦卿操纵飞剑的反馈、实时调试电极灵敏度。
彦卿试了几招,不禁笑道:“还是师父熟悉我的身子,和原先那把的操作感简直一模一样!小师傅,您也不用调了——倒是您还记不记得我师父常用阵刀的制式?快为他找一把趁手的来!”
工匠又喏喏地跑去仓库里为景元找刀去了。
买完武器,看天色景行也该下班了,两人便徒步回校场取船,开去丹鼎司门口接儿子,儿子却没接到,彦卿把星槎停在路边打电话过去问,才知道景行今天要跟着老师值夜班。
彦卿挂了电话瞪景元:“他闹脾气,值班不和我说就算了,也没和您说?”
景元坐在副驾上看着他:“……宝宝,小行说过,是我忘了。”
彦卿也看着景元,心里忽然一阵难过。
景元看出他表情波动,又开口道:“我走之前不也常这样?别哭鼻子。”
彦卿咬着下唇:“我还以为这也能痊愈呢,您怎么之前也不告诉我?我让白露再想想办法……”
景元无奈地笑起来:“你知道刚刚在工造司,我心里想什么?我在想你长大了,我把你的剑弄成那样,你都没冲我闹脾气,也不成天想着买剑了,只让我多睡会儿。”
彦卿竭力扭过头去不看景元,双眸闪烁,映着窗外地面上的霓虹灯万点:“您别说了,我没长大呢。”
——他没长大,景元也没有老去。
景元笑了笑,没说话,将舱内音乐调高了些许,刚好掩盖住彦卿吸鼻子的声音。
夫夫俩在客栈吃了索然无味的一餐,彦卿情绪低落,景元却忍住了没去安慰他:生老病死,天意使然,无论他还能停留在人世多久,他与彦卿的年龄差距都无法缩短。不过,彦卿曾经只是不能接受他死去,现在却连他老去都不能接受了,这孩子脾气倔,容易想不开,按照持明那族的说法,就是只知苦的表象,却不知如何息苦——在这件事上,唯有彦卿自己放下执着,景元帮不了他。
回房后彦卿却又忍不住黏着景元,连景元上厕所都要跟着进去。
景元见爱人像个小狗儿一样委屈巴巴地跟着他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终于心生恻隐:“我只是记性不行了,人还好好的在这儿呢,别缠这么紧。”
彦卿冷笑一声:“您白天说的话还算数吗?”
景元一愣。
彦卿提醒道:“我要上您。”
景元心里打了个突,当时他只当是玩笑说出口,心想最差不过手把手教这小处男上自己,可没料到晚上彦卿会怒上心头,一副要强奸他的模样。
他忐忑地躺上床,下一秒就被彦卿扯了裤子,接着他年轻的爱人用那双纤细而带着薄茧的手三两下撸硬了他前头那根,自己扒开屄便坐了上去。
还真是强奸。
一点润滑都没有,只有景元前端渗出的一点清液,两个人皆是痛得满头大汗,房间里头的风扇调到最高挡摇头晃脑依旧无济于事。
景元闭眼缓过了痛劲儿,睁眼,立刻想起一件要人命的事:“彦彦!快下来!我没戴套。”
彦卿闻言,一屁股坐到底。他骑在景元身上,一手撑着景元漂亮的腹肌,另一手摸自己肚子,表情沉浸又迷离,双颊泛红:“出不来了,您都进去这么深了……顶到了……”
他边说边在自己肚子上比划。
景元太阳穴直跳,彦卿没有说谎,他下面那根确实感觉顶到底了,还有张软软的小嘴在吸吮他的顶端。他想蛮力推开彦卿,又怕伤到他夫人金贵的肚子,只能尴尬且无力地哀求:“下来……宝宝,你下来……”
彦卿俯视景元,这让他感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初识云雨情时太小了,因而景元自然而然地掌握了他们在床上的节奏与规则:安全套是一定要戴的,景元的阴茎是不能整根插进去的,做完爱无论多困多累彦卿都得去小解一次——一切都以保护彦卿的身体为先。
彦卿是个很听他师父话的小孩,因此景元让他在床上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但他现在是个大人了。
彦卿双腿跪在景元两胯旁,骑在爱人的阴茎上摇屁股。也许只是心理作用,但和景元毫无阻隔地合为一体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他能感到血管的跳动,以及汨汨涌出的前液正在填满他的小腹。
景元仍在别扭地挣扎,他用指甲掐自己大腿,指望疼痛能让自己软下来,却被彦卿发现了这点小动作,啪一声把他的手打回去。
彦卿握住景元双手,与他十指相扣,俯下身亲了亲景元的嘴唇,露出一个餍足的微笑。
景元无力道:“宝宝,别折腾自己,你会怀孕的。”
彦卿嘲笑道:“您总是这么口是心非……硬得都快顶穿我肚皮了。”
景元尴尬无比,下体却兴奋得抽动不止。
彦卿乘胜追击:“您明明就很喜欢养孩子……我再生一个,我们一起养大,好不好?”
他引着景元的手摸上自己平坦的小腹。
景元怔愣几秒,忽然闷哼一声,射了出来。
彦卿傻了,他只是嘴上说着玩玩的,没想到歪打正着,戳中了男人隐秘的繁衍欲。景元的阴茎一抖一抖,龟头拍打在他的宫颈口上,彦卿顿时又软了腰,按住景元下腹让他别抽出去。
景元也傻了,不再任彦卿胡来。他坐起身,手忙脚乱地将爱人抱下来、平放在床上,用手去清理彦卿体内,心里盘算着该买哪款紧急避孕药最不伤身。
彦卿张开腿,故意挺腰去蹭景元的手掌,他男人两根手指插在他屄里——他可还没高潮呢!
景元被他弄得简直满头大汗,下头还在一股一股往外喷精,手上彦卿湿漉漉的阴唇又吻上来。他怒了:“景彦卿,躺好!”
彦卿被景元一吼,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整个肩膀都在抖:“您别怕……哈哈哈哈……您回来后我就在吃避孕药了……忘记和您说了哈哈哈哈!”
久别胜新婚,两人几乎每天都要亲热,很多时候并不插入,只是互相抚慰,但正是这样的边缘行为,反而更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彦卿好几次光着身子抱着景元为他打出来,对着一手粘腻才想起来没用套子,便去丹鼎司私下找白露开了处方,却又怕景元对他长期服药的行为有微词,便没有声张。
景元动作停滞一瞬,抽出手指,瘫倒在床尾,如释重负:“……心脏病都要被你吓出来了。”
彦卿一骨碌翻身,手脚并用地爬到景元身上,摸他的心口,顺便揉了揉他觊觎已久的胸肌:“怎么样?喜欢吗?”
“少做这种先斩后奏的事情。”景元皱眉。
彦卿不动,趴在景元身上盯着他看。
景元只得难堪道:“喜欢,你怎么样都喜欢。”
彦卿心情终于好些,拉着景元的手去摸自己乳头挺立的胸部,景元坐起身来,环抱住彦卿。两人深深接了一个吻,景元呼吸急促起来,又有些勃,问:“这次还要上我?”
彦卿笑了笑,将景元按倒在床上,借着先前体液的润滑,再次坐了上去。
两人又做了一次,做到一半彦卿终于骑不动了,景元便抱着他侧躺下,从后慢慢顶弄,过一会儿又抽出来,将彦卿转过来,与他反复亲吻。
这般姿势快感并不强烈,只是慢慢从下腹涌上来,彦卿被干得在高潮与梦境间反复徜徉。景元亦是如此,他有意控制快感延后,直到黎明时分才尽兴,为已经困得东倒西歪的彦卿做了清洁,这才抱着爱人睡下了。
地府内。
森罗殿上,地藏菩萨坐在正中,锡杖斜靠在一旁的墙上,手里不慌不忙地把玩着一颗碗大的珠子,流光溢彩,无光自明,简直把坐在两侧的二帝与十殿阎王们闪瞎了双眼。祂丝毫不察,笑道:“……这时候倒想起我来了?”
事件的中心鬼之一、劈腿皇帝兼地府实际最高掌权者之一酆都大帝忙赔笑道:“你是外来者,所以公正。所谓,‘当局者迷’嘛,嘿嘿……”
地藏瞠目怒道:“北阴玄天酆都郁绝大帝,你昏了头了!已是脱离三界之身、不入六道之体,怎么还看不破苦因?因你三位玩忽职守,因果颠倒,轮回失序,人间大乱,千人哭、万家徒生烦恼障!你还不认错?!”
说着就将手中的摩尼宝珠直推出去,正中酆都大帝面门。
酆都被砸断了鼻骨,一声痛呼,将碎了的宝珠一点点从脸上揭下来。
三角恋的另两位主角,东岳大帝与秦广王皆坐在酆都大帝的对面,分列一头一尾,中间特意隔了五位阎王,怕的就是这二位一言不合打起来。
秦广王莫名其妙当了三,气不打一处来,但见酆都被砸破相了,却又不禁心疼起祂那死鬼前任。
另一头,东岳大帝则是差点就要奔上前去为酆都擦脸。
其余阎罗与地藏皆将三者神情、动作看在眼中。初江王不禁道:“剪不断、理还乱,这事推后私下再议也不妨,眼下紧要的是:人间天子不想放归诸魂魄,谈判使节不日便到,我等该如何应对?”
殿内顿时一阵喧哗、阎王们七嘴八舌地各抒己见:
“生死簿乱得无从下笔,要我说,干脆就让它们留在人间得了!”
“这哪能成呢?轮回秩序不可乱。”
“分批接回如何?工作量确实太大了,咱们今年业绩本来就不好,快发不出给冥差的加班费了。”
“说起来,当初因果殿内还滞留了一批人,到时候别忘了一并接回来。”
“别管那些魔阴身没发作的了,判官们会收拾,再不济人间地衡司也能制服。倒是我这里跑了几个喝过孟婆汤的,必须要捉回来——轮回转世跑错方向了,如同排泄弄反了出口,这还得了?”
“转轮王,此话不妥。我掌管下枉死城跑了几十个恶鬼,要论对人间威胁,自然是先把我这丢掉的鬼捉回来才是。”
“秦广王忙着谈恋爱搞出这幺蛾子,你与我争先后有什么用?”
……
地藏菩萨锡杖轻响,震醒了十分不团结的阎罗们:“错误既已酿成,不想着弥补,却相互攻讦,怎么对得起人间每年的供奉、祈求与崇拜?”
地藏与二帝、阎罗非出同宗,因而说话完全不留情面,此次地府大乱,请祂这个挂名的外人前来一同决断,也正是处于这个原因。
阎王们皆俯首称是,地藏又让一旁的牛头马面鬼去将罗浮执政者提前递来的文书取来,殿内这才渐渐有了工作的气氛。
地藏将那卷轴读完,又递给酆都大帝,酆都读完又传给东岳大帝,接着按照十殿的顺序传阅,阎罗们各自了冲虚起草的谈判书。
殿中一片寂静,只有万千烛火燃烧时蜡泪滴落地面的声音。
“这景元……是谁来着?怪耳熟的。”平等王率先打破沉默。
秦广王小声差身旁判官去取生死簿,只是稍作查阅,便找到“景元”的名字:“生前曾任罗浮将军,堕入魔阴前便自行前来因果殿,后随鬼魂一并出逃,现下仍居罗浮。”
“难怪呢——想起来了,上上周他还来过幽囚狱。”
“那人间都该一两百多年过去了。”
阎王们小声议论。
谈判书传了一圈,又传回地藏手里:“他莫不是此次出使的使节之一?”
地藏不参与地府内实际工作,对阎王们的谈论感到十分陌生。
酆都大帝顿时愣住了:“人间尚且论‘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怎可将他扣下?”
东岳帝却道:“扣下他,换地府对鬼魂完全的自由处置权,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何况按照秦广王所说,他本就已经濒临魔阴,又曾自愿抵达因果殿,此举不过提前送入轮回而已,未尝不可。”
秦广王继续看生死簿:“那使节名录上,好像有一位叫‘彦卿’的?”
地藏道:“彦卿没有,景彦卿倒是有一位。”
秦广王哂笑一声,心想这亦是个荒唐痴情种,还冠上夫姓了!祂嘴上却说:“据生死簿记载,那人正是景元之爱人,东岳大帝若不怕当面棒打鸳鸯、生离死别的惨状,自可将景元扣下。”
殿内空气有些微妙,酆都帝轻咳一声,暗示两个情鬼给祂些面子。东岳却已开口反驳道:“大局为重,损一人而换取人间、地府二界安宁——算了,这道理你向来是不懂的。”
“别吵了。”地藏出言打断,“何谓‘大局’?你三者既已生七情六欲,为何不懂人间贪爱从何而起?维持人、鬼二界秩序,是谓大局,但烦恼障已生,凡人见眷属还阳,执着便起。无明烦恼,凡人轻易无法断除,何况罗浮本就远达摩,更是连我所执这般尘缘都难以斩断。
“在我看来,灭苦才可谓大局,而如何灭苦——是随缘尽份,还是依照冲虚所提要求行事,权请各位定夺。”
景元从睡梦中醒来,天花板有些陌生,他想起这是他和彦卿搬入新居的第一日夜晚。
说是‘新居’,不过是因为地府人间时间迥异,谈判迟迟不开,冲虚看不下去他和彦卿要连续三月留宿客栈,便在长乐天洞天找了一处宅邸,安置他们一家老小。
景元坐起身来,他是被冻醒的,也许是因为魔阴的影响,也许只是年纪大了,火气没有以前足了。哪怕这是七月流火的季节,他夜里仍要盖一条薄毛毯。而彦卿却热得不行,之前在客栈时两人睡一间房一张床,景元让他冷气照常开,彦卿却说没事,但每晚睡觉时又不住乱蹬被子,景元便将彦卿踢过来的被子盖在自己身上,又分出一个角来,给彦卿将肚皮盖好。
搬到这临时的新家来,恰好碰上景行上夜班,彦卿便提出要和景元分房睡,冷气开大、凉席铺上!徒留景元一个人在双人床上空虚地辗转反侧。
景元起身去关了窗,这房子虽不是临时装修的,但确实是很久没人住了。他还做罗浮将军时,这宅子是用来接待长期访问罗浮的使节的,但显然这个传统并没有被延续下去:彦卿扫描虹膜打开门的那一刻,他站在彦卿身后一丈,双手扶着两只快撑破的行李箱,却已经闻到房内长期无换气导致的异味。
因此,全家的窗户都是开着通风的,包括他和彦卿的卧室——喔,现在暂时只是他的卧室了。
关上窗,景元趿着拖鞋,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真真是被冻着了。
他掏出玉兆,看智能家居的监控系统报上来的数字,他这屋和儿子的卧室一样,都是十六度。
景元心里有点说不上来的异样感,但又说不上来。因此,他决定先去看看彦卿,冷气开太低了,要拉肚子的。
他蹑手蹑脚地打开自己的卧室门,热风扑面而来,他小心不发出响动,穿过走廊,又蹑手蹑脚地打开彦卿睡着的卧室门。
房内冷风将他吹了个激灵,景元悄咪咪探头,空调遥控器就在房门口,他将冷气调高到二十六度。
彦卿难得的没有被他吵醒,只是翻了个身,将盖在身上的薄毛巾被蹬掉了。
——这孩子长年军旅生活,又做了母亲,对夜间任何细微的动静都格外敏感。但今天白日里搬运行李、打扫新居太累了,哪怕是两个人分工也是一样——所幸,这宅邸内有基本的预置家具,否则,彦卿怕是累得连翻身都不会有。中间景行回家吃了个晚饭,又和彦卿以饭菜口味不合为由头拌了几句嘴,更是让彦卿委顿不堪,饭后简单洗漱便闹着要睡觉。景元只得放着桌上的一堆碗筷、剩菜不顾,先去儿子卧室拉平床单,抖开凉席,又将睡倒在沙发上的彦卿抱回床上。
景元叹了口气,赤足走进房间,给彦卿拉好被子。
彦卿呼吸均匀,在睡梦中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景元在黑暗中看得不甚清楚,却嗅见了彦卿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混杂着他天生的一点肌肤气息。景元从彦卿儿时起,便很爱将脸埋进他的肚皮大腿吸这种香气,他觉得这是一种很可爱的奶香味,但彦卿却不承认:“我不是小孩子!小孩子才有奶香!”
闻到彦卿身上的气息,使景元有种本能的冲动,想俯身低头亲一亲他的爱人,可他又怕闹醒彦卿,最终还是忍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在门外穿上拖鞋,又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家中客厅与走廊内确实是很热的,门窗大敞,只留纱帘遮挡蚊虫,更是让本该聊胜于无的房屋隔热层完全失效。
景元呼吸着夏日潮湿粘滞的空气,终于明白先前的异样感是从何而来:他的房间同样开着窗户,飘着夏日的热风,不该和彦卿开了冷气的房间一样凉爽。
心念一转,景元顿时有了数。
——是漏网的游魂。
电光石火之间,他决定不叫醒彦卿,而是直接去尚且摊在客厅地面上的行李箱里,寻找防身的强光手电。
虽说许久未见来自冥府的游魂,景元却仍保持着谨慎的习惯。
行李是他收拾的,自然很快便在放衣物的夹层边缘找到了手电筒。
景元将手电的挂绳套在手腕上,收入长袖睡衣的袖筒内,客厅内很热,哪怕是他、都在翻找行李时出汗了,看来那孤魂野鬼还停留在他房内,没有穿墙而出。
这让景元有些紧张。如果是迷路的魂魄,应当会满屋子乱窜,就像不慎从垃圾回收站飞入家用厨房的苍蝇一般,只想着赶快出去,找寻属于自己的归宿。而这游魂却一直静静在他房内不动,甚至在他起夜关窗时都没有出声,也不跟着他飞出房间,简直像是故意潜藏在他身边一样。
要去叫彦卿吗?如果,那鬼的目标是彦卿呢?
——景元下意识仍将鬼魂预设为恶意的、会谋财害命的邪恶生物,这是人类的本能、刻在基因内的偏见。哪怕他去冥府内走了一遭、又在罗浮与众多安分守己的亡魂相处了二月有余,仍是难免落入窠臼。
他希望自己尽快摆脱这种陈规,若是在冥府内出言不慎,触怒了阎王,又或是让他所代表的鬼魂们听了去,都有可能让冥府一方颜面扫地,甚至影响他与符玄的计划。
何况,彦卿从来不是需要他保护的对象。
思及此,景元定了定心神,假装一无所知地推开自己的卧房门,一手揉眼,装作很困的模样,却借机观察屋内陈设,尤其是床底、飘窗内侧、以及天花板——
——景元将电筒推出袖口,推动开关。
像蝙蝠一样在天花板上蛰伏着的鬼魂应声落地,伴随着一声惨叫:“我操!头儿你他妈作甚麽——!”
霎那间,景元辨别出那鬼的声音。
他忙关了手电,扑上前去捂那鬼魂的嘴:“李鸿基?!你怎么跑回来了?!——你小点儿声……”景元低声咬牙切齿,像在说一个甜蜜的秘密,“……我老婆在隔壁睡觉呢。”
自然是捂了个空气。
那鬼魂翻过身来,好像是伤了后背,很不得劲儿地在地板上扭了扭,苦笑:“这光只是照一下就跟刀子捅人似的……”
景元将床头台灯打开,细细打量老李的鬼魂,却看不清五官,失去了肉身只余魂魄后,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团混沌的物体,既不像气体、也不像液体,灰灰白白的一片,只能隐隐约约地分辨出来正面反面。
但景元很确定这是他曾经的部下,那于地府内以命换命、阴差阳错送他重返阳间的、义气深重的李鸿基李指挥使:那声音、遣词造句与老李生前如出一辙,更玄妙的是,景元心中已然思绪万千,仿佛他的直觉、他的身体知道,他与战友久别重逢了。
他于地衡司了解鬼魂归家工作进展时也曾听执事们说起过,尽管魂魄们外表已经面目全非,但它们的亲朋好友却能辨别出哪一团鬼魂才是生前所爱,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指引一般。
李指挥使的魂魄又呻吟了几声,景元通过发声的部位,判断出那稍微凸起偏白的地方大约是生前可称为“脸”或“头部”的地方。
他面朝凸起道:“台灯也不能照?难受不?”
鬼魂动了动,仿佛在摇头:“没事,这光不够强,起码得日光那样的、才开始不舒坦。”他缓缓飘离地面,问,“怎么不和彦卿睡一屋?吵架了?嗐,我没了肉身后,视力太差了,根本看不出屋里几个人,就趴在天花板上等——要早知彦卿不在,我就直接下来了,还免得受一次皮肉苦。”
景元意识到老李是有话想对他单独说,便出言阻止:“等等。”
他快步走向房门,探头看了眼景行卧室的方向,确认彦卿没被吵醒,这才关了门,又走回去,蹲着和李指挥使说话:“怎么回来的?我以为那次鬼门关了后,地府总该严查了。”
“哪里呢?里头还是乱得很,阎王们忙着开会,判官冥差们全忙着理生死簿——头儿,你敢相信吗,祂们居然还是全纸化办公,大出逃后根本捋不清了。”
景元笑了笑:“我还发愁没线人没情报,去谈判简直两眼一抹黑。李鸿基,你简直是雪中送炭,帮大忙了!”景元习惯性便要去鼓励性拍属下的肩膀,又拍了个空气,他讪讪收回手,“你细细与我分说,稍等,让我去找下纸笔,这可得好好记下来,与冥府使节诸位分享。”
李指挥使的鬼魂却一窜三尺高:“出使?万万不可!”
景元置若罔闻,开门去行李箱里翻出纸笔,他又看了一眼另一扇紧闭的卧室房门,这才回自己房去。
李指挥不敢轻易出房门,怕撞见彦卿,急得整只鬼在屋内乱窜。他听见景元关门的声音,这才低声开口道:“你去就是要死了,景元!我全听到了,阎王们开会的内容!我不知道冲虚给你说了什么,但他在骗你!他要求阎王们扣留你在地府,交换条件是鬼魂去留任由地府处置、罗浮不加任何干涉!”
景元摊开宣纸,将台灯拧亮了一些:“那鬼魂出逃的原因,确实是阎王忙着失恋、致使工作失误了?”
李指挥使听见景元这云淡风轻的声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压低嗓音了,咆哮道:“头儿!我拼死拼活逃离地府,不是为了看你送死去的!”
景元只得安抚道:“我本来就是行将就木之身,这性命也算是和阎王借的,早晚该还回去的——倒是你别大吼大叫的,把彦卿吵醒了,我还得临时编借口、可麻烦了。”他思考片刻,“不行,还是明早去地衡司走一趟吧,早知冲虚开出的是这样甩手掌柜的条件,我早就去调鬼魂普查档案了。”
景元收起纸笔,往床上一躺,将乱作一团的毯子抻开,裹在身上,准备入睡。
老李等了半晌没动静,忽然听见景元平稳的呼吸声,这才意识到他的上司竟是在得知死期将至后安心地睡了。这让他一怵:景元怕不是早就知道这冥府出使中的偷梁换柱,只是装作一无所知而已。
景元睡了,李指挥使却纠结上了:按景元的语气,彦卿怕是尚不知情,而景元也没有打算让彦卿知道——那么,他老李该做这个没有眼力见的坏人,趁着景元入睡,飞去彦卿上空,唤醒他、将一切都告诉他吗?
李指挥是看着彦卿长大的,因此也见证了这对师徒间的爱情。而他本人也是个情种,和妻子青梅竹马,是彼此的初恋,更许下了至死不渝的承诺——而这也不是一句空话,他离开一百多年,他的妻子仍旧没有改嫁,这让他既心痛又欣慰。
这相似的处境,让他不禁开始以己度人:如果我要去死,起码我太太得有知情权。
于是,他穿过两扇门,飞进了彦卿睡着的卧房。
彦卿正趴在床上无声地哭。
他长大了,又是再次面对景元的死亡,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流泪了。
何况,他怕哭得太大声,把景元吵醒了,他也得临时编个借口出来。他可编不出来,头又晕又涨,不知是景元擅自调高了他的冷气导致的,还是他对景元的怒火无处宣泄导致的。
正因彦卿哭得悄无声息,视力如鼹鼠的老李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彦卿早就不知在何时醒来,并几乎听全了他与景元的全部对话。
直到他感受到天边渐亮,想着这时吵醒彦卿也不会过于触动对方的起床气,开口呼唤彦卿的名字时,他才意识到,这师徒俩对彼此都并不坦诚。
彦卿断断续续回应了他的呼唤,那声音喑哑、哽咽、带着哭腔,且无比绝望,他上一次听见这样的声音,还是他死前最后一次上战场,路过一个抱着战友的尸体干嚎的造翼者战俘——真的是干嚎,飞行类动物的泪腺不如人类一般发达。
他听见彦卿努力拼出完整的词句,好在外人面前不那样难堪。
他听见彦卿说:“我……都听到了,您别告诉他,既然、他不想让我知道,那就让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