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用拳头打着自己的胸口“行了,是我干的。这事就是我干的。好了,就这么说定了。唉,总算过去了——”
突然,就在这时,我们彼此的眼光已看透了对方,酒杯举了一半便停住了,手又放了下来,它又回来了。
“可你并不相信,”我十分沮丧地低声说道。
“你也一样,”他像遭了一击,大口喘着气。
噢,每件事里都有它,它无处不在。
我们已经躲开了,可不管到哪儿,它总在那儿。它在湛蓝的路易丝湖深处,它在比斯坎湾上空那朵朵白云里。它随同圣巴巴拉海峡的激浪一起无休止地翻滚不息,它就像一朵比别的浪花更黑的浪花,偷偷地躲在百慕大海岸边的礁石中。
我们回来了,可它依然同我们形影不离。
它就在我们看的那些书的字里行间。它黑黝黝地突现在那儿,使其余的字行都变得模糊不清。“这会儿,在我看书时,他是不是正想着这事呢?就跟我一样?我才不会抬眼看他呢,我只让自己的眼睛盯着这本书,可是——他现在是不是正想着这事呢?”
早晨,它就是那只握着咖啡杯、从早餐桌伸过来、把杯子凑近咖啡壶的手。依稀之中,这只手好像沾满了血,通红通红的,然后又变得十分苍白,就像原本那样。要不就相反,它是握住咖啡壶在倒咖啡的另一只手;而这都取决于看着这一切进行的人当时坐在餐桌的哪一边。
一天,我看见他的眼光落在了我的手上,于是我知道他这时在想些什么。因为在前一天,当我看着他的手时,我的眼光同他现在的一模一样,而且我当时一直在想的就同他现在想的一样。
我看见他很快地闭了一下眼睛,想去除这种令人恶心的幻觉;我知道他这么做表达的意思,我也闭上了眼睛,想驱走自己脑中的这一意识。随后,我们两人一起睁开了眼睛,朝对方笑了一笑,算是告诉对方什么也没发生过。
它就在我们在电影院里看的银幕上的一幅幅画面里。“我们走吧,我真——看腻了这种电影。你呢?”(这时电影正放到一个人准备去杀死另一个人的情景,马上,他就知道这事又要回来了。)可是尽管我们起身离开了电影院,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知道我们离开的原因,我也知道。即便当时我还不太明白,可这个事实——我们离开的这一事实——也已经告诉了我。这一来,这种防备措施全然无用。它又回到了我们的心中。
话又说回来,离去总比留下更明智。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它一下子又来了,来得那么突然,预先没有一点警告,令我们猝不及防,我们无论如何都没法及时回避。我们当时正背朝着银幕,还只是顺通道往外走去,这时,突然响起了一声枪声,接着听见一声指责的呻吟“你——你杀了我。”
在我听来,这就像是他的声音,他正在对我们说话,对我们中的一个在说话。此刻,我觉得,观众席上的每个人都掉转头向我们看来,他们全都在盯着我们,带着一种公众在他们中有一人被指认出来后表露出的超然好奇的神态。
一时间,我的两腿好像一步也走不动了。我踉跄了一下,似乎就要无助地倒在铺着地毯的走道上。我转身看着他,我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一会儿他的头缩进两肩,低了下来,表现出一种戒备的样子。而向来他总是把头抬得那么高、那么挺。过了一会儿,他的头又挺直了,可就是有那么一刻,他的头低下了,而两肩则耸了起来。
这时,他似乎意识到我需要他,或许是因为他需要我,他伸出手搂住了我的腰,就这么搀扶着我走完了余下的那段通道,让我稳定下来,撑了我一把,而没有真正把这事全丢给我。
到了休息室,我们两人都脸色苍白。我们都没看对方,是休息室墙边的镜子让我们看到了彼此的脸色。
我们从不喝酒。我们很明白不该喝。我想我们都意识到,与其以胆怯的心情去关上这扇门,还不如让门开得更大,就让所有的恐惧都进来的好。不过在这个特别的夜晚,我记得很清楚,就在我们出来时,他说“你想喝点什么吗?”
他没有说一杯酒,只是说“喝点什么”不过我明白这个“喝点什么”是什么意思。“行啊,”我悄悄战栗了一下。
我们甚至没等回到家里后再喝,那样耽搁的时间太长了。我们进了电影院旁边的一个酒吧,在吧台前站了一会,我们两人同样急急忙忙地喝下了一点东西。三分钟后我们就又出了酒吧。然后我们钻进汽车,一路开回家里。整个这段时间里,我们没说过一句话。
它就在我们给对方的那个吻里。不知怎的,它正好就落在了我们两人的嘴唇间,每一回都是如此。(我吻他吻得太热烈了吗?这时他会不会就此认为我又原谅他了?我吻他吻得太无力了吗?他会不会据此认为我这时又想起了那件事?)
它无处不在,它无时不在,它就是我们。
我真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游戏。我只知道它的名字,人们把它叫做生活。
我真没把握该如何来玩这种游戏。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从来没人告诉过任何人。我只知道我们一定是玩得不对。我们在玩的过程中破坏了这种或那种规矩,当时却根本就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种游戏的赌注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们把这些赌注全输光了,它们不再属于我们了。
我们已经输了,我就知道这一点。我们输了,我们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