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瑜绕到白衣书生的身后,一眼便看到方才被酒水所污的空白之地已经变成了一条奔涌向前的河流。河流的水显出一种橙黄.色,仿佛夹杂了许多泥沙,被巨浪激起的朵朵浪花绽放在这条河上,河上不远处一条小小的歪歪斜斜的渔船犹如迷失在风雨飘摇中,更远处则是在一片火红黄晕中振翅翱翔的几只大雁。
这是一条凶险至极、脾气很坏的河流,却充满了生机。
有这样一条河流,按理说方才青山、石阶、药童营造出来的静谧幽远的意境便被毁了,可这幅画并没有,左侧的静谧幽远和右侧的怒吼凶险竟然奇迹般的存活在一幅画上,更显得大自然的奇妙无比。
傅瑜不禁拍手笑道:“好!果真是补好了!比刚才那幅画还要好。”
周围围观的人群中也不禁有人啧啧称奇,看向白衣书生的目光中充满了敬佩。
王犬韬也凑过来看,脸上的红晕却更强了,他对站起身来慢慢收拾着字画的白衣书生道:“方才的确是我不慎污了你的画,虽然你自己把这幅画补得更好了,但我也不能不赔礼道歉,说吧,你要多少两银子,我出了。”
王犬韬这话一出,白衣书生的两道粗粗的黑眉毛便蹙了蹙,傅瑜连忙拉过王犬韬,对着白衣书生道:“我这兄弟不大会说话,若有得罪郎君的地方,且叫我先给他赔礼道歉了……”
这般说着,傅瑜又看了一眼案桌上的那幅画,却也有些为难,看的出来这白衣书生是个才子,但凡有才的人,都是有些傲气的,而这位白衣书生,更是个有傲气傲骨的人,若他提出要用钱财买下他的画,只怕会让这位觉得傅瑜和王犬韬是在侮辱他。
正当傅瑜为难的时候,这白衣书生突然道:“这是花雕酒。”
王犬韬一愣,随即白净的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来,他道:“你竟然仅凭气味和颜色就认出了这是花雕酒?你可真厉害!”
白衣书生俯首,闭眼轻轻嗅了一下,他脸上露出一抹满足之色,两条眉毛渐渐变平了许多,随后他慢慢道:“还是很正宗的绍兴逸云庄埋藏了四十年的花雕酒。”
傅瑜这次也被惊到了,从酒香和色泽认出酒的种类并非难事,可要从这两样认出这酒的来源和年份就实在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能够做到的了,看来这白衣书生不仅画技高超,更是位极懂得品酒的人。
一计浮上心头,傅瑜道:“既然这位郎君也是个好酒之人,不妨与我们上楼同饮一杯,也好让我们赔偿你一番。”
果真,那白衣书生笑了,他一笑,两条粗黑的眉也舒展开来,显得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岁。
王犬韬本就心中有愧,此时又极为佩服那白衣书生,自然毫无意义。三人上了楼,王犬韬又叫小二哥将已经热了四五次的菜都端上来,却是打算三人一起吃这顿饭了。
饭菜很快被分成三小桌搁在矮小的饭桌上被端了上来,三人分次跪坐在自己的桌前,傅瑜又叫一旁的小二哥提着酒坛子给他们三人倒酒,一时之间也还算得上宾主尽欢。
这跪坐分餐而食的吃饭方法,却是前朝的做法,如今大魏多采用一家人坐着围坐在桌前同食的法子,也就只有世家大族和皇室的宴会上才会这样分餐而食,以表示对客人的尊敬和卫生。
傅瑜瞧着这白衣书生熟稔而淡然的模样,心中暗道:这白衣书生若是囊中羞涩所以在东市摆卖书画,何以能够对遮掩分餐而食的做法坦然受之?莫非他是个家道中落的世家子弟?
这白衣书生便是坐到了饭桌上,也仍旧是一副寡言少语的样子,三人客套着喝了一碗,他才道:“果真好酒。”
“我叫梁行知,家中仅剩我一人,是参加这次春闱的举子。”梁行知说,算是一个自我介绍了,接着他又看向傅瑜和王犬韬。
傅瑜道:“我叫傅瑜,上头还有一个兄长。”
王犬韬道:“我叫王犬韬,上面还有五个哥哥。”
梁行知叹道:“这酒是好酒,喝了便没了。我的画不值这个钱。”
王犬韬忙道:“你的画技那么高超,便是被污了的画也能补成一副更上等的佳作来,区区一坛子酒怎么比得上?”
傅瑜道:“说画不如酒,梁郎君可就是自贬了。对了,这酒也不是我和犬韬搜集来的,这是我们的一个好友,名唤郑四海的兄长赠予我们的,倒是被我们拿过来借花献佛了。”
梁行知道:“这酒即便在绍兴也是难得的好酒,何况绍兴和永安相隔数千里,郑家郎君对你们是当真义气。”
傅瑜和王犬韬二人都笑了,笑声中显出一丝满意和欢喜来。
王犬韬道:“对了,你且尝尝这三道菜,这是芙蓉豆腐,用了两块最鲜嫩的豆腐,外加十二只剔掉了头、剥好了壳的龙虾肉,里面还加了些别的佐料……虽说里头没有鸡肉,却是用鲜嫩的母鸡汤滚烫过的,所以闻起来有一股鸡汤的香味。”
一说起吃的东西,王犬韬便来了兴致,可谓是滔滔不绝,傅瑜早已习惯他这般模样,遂没怎么理睬二人,只管自己夹了吃了,果真入嘴爽滑,一股鲜嫩之感。
王犬韬继续介绍:“这是……肥鸭块煨海参……杂果烧苏鸡……这是宝来楼我最喜欢的三道菜,本来是打算给郑大哥做接风宴的,可惜他临时有事离开了。”
梁行知笑道:“那可真是便宜我了。”
渐渐地,三人便吃喝起来,你来我往的,话便多了,也更热闹了。
王犬韬虽有了方才的教训,不敢多喝,却仍旧喝了两碗之后又倒了下去,白净的脸涨红的犹如熟透的柿子一般,连他面前桌上的三道主菜也没动几口,傅瑜瞧着只摇摇头,想着明日王犬韬醒来定然要懊恼不已。
梁行知是个爱酒之人,他喝的最多,却看起来脸色并不红,只不过没过一会儿傅瑜便发现这人其实表面看着不醉,实际上已然深醉,而且他醉了之后不同于他清醒时那般孤傲清冷,显得特别的有趣,傅瑜问他什么问题他都会老实回答。
所以几碗酒下肚,傅瑜便知道了梁行知的过去。
这人可谓是个奇葩,他本来在南海一个小岛上长大,到了十六岁考中秀才之后便离家游历大魏山河,他整整游历了十年,也考中了举人,最后却看破红尘到山上当了十年的道士。至于他为什么没继续在山上当他的道士,却是五年前他父母相继去世,叮嘱他考□□名,他这才在山上一边守孝一边当道士一边温习功课,这次觉得自己有把握了,便下山到永安来参加春闱。他家里以前也的确阔过,不过后来在他游历山河时便慢慢中落了。
但更为厉害的却是,梁行知此人年近不惑,居然还未曾娶妻。
第8章 躲避
“噗通”一声,满脸苍白的梁行知扑倒在地。
傅瑜咂咂嘴,看看倒在地上发出鼾声的王犬韬,又看看今天认识的新朋友梁行知,颇为豪迈的举起白碗一干而尽,一股暖流下肚,他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大声道:“呔!这两个家伙,一个能喝的都没有!”
傅瑜转过身来,伸出胳膊,举着手中的碗看向一旁的小二哥,道:“倒酒。”
小二哥板着一张脸道:“郎君,酒坛子空了。”
傅瑜一愣,看向小二哥怀中的酒坛子,果真已经没了,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小二哥想过来扶他,傅瑜一挥袖,道:“郎君我还能站稳……你且去叫掌柜的来。”
他晃了两下,果真又站稳了。
这里的掌柜是认得他们的身份的,此时见他们喝醉了也不敢怠慢,只听从傅瑜的吩咐将王犬韬和梁行知各安排了一个客房搬进矮塌上躺着了,至于傅瑜,却是牵了自己的马,走出了宝来楼。他想了想,又将梁行知今天下午作的那幅画卷起来装到画筒里,拿走了,他对着梁行知房间的方向道:“行知你既然送给我了,那……那便是我的……了……”
掌柜的本来还想叫楼里的马夫送一下他,却不料刚让人去叫马夫,回头便见方才还有些熏熏然的傅瑜已是稳稳地上了马,一抽马鞭离去了,掌柜的看着傅瑜稳当的背影,道:“傅小公爷也当真是好酒量!”
掌柜的又看看天色,见着此时太阳渐渐西下,楼前正有小二在点着灯笼,距离宵禁却是还有一个时辰,便也不担心了。